两人在庄上住了好几日,顾老仍不肯放二人离去,极尽礼道,司魂心里一丁点也不着急,他倒要看看这顾家打的什么算盘。又一日,顾老来请两人,说要带他们好好转转这山庄。
顾庄确实大得很,依山而建,独占顾山一面,院内处处是竹板铺就的台阶,不必到那山中寻世外桃源去,这里就是个值得闲庭信步的地方。顾老带着他们四处走了半个时辰,醇凉远远地看见了前面的那棵大梨树,用胳膊轻轻碰了一下司魂,司魂瞧了一眼,对她点点头,意思是也看到了。逐渐走近树下,司魂目测这棵梨树得有十五个人才围得起来,仿佛一座亭子庇护顾庄,外有栅栏围住,两个下人把守。
“顾老。”司魂喊了下前面顾老,问:“这棵树有多少年了?”
顾老走回两人跟前,仰头看着树说:“这棵树啊,少说一两千年了。”
那在人间还真是少见——司魂心里暗想,这顾庄还真如醇凉所说,是个宝地。司魂紧接着又问:“请问顾老,都已经到了八月份,为什么梨花还盛?”
见两人对这个梨树的兴趣很浓,顾老开始细细讲起:“公子姑娘有所不知,这棵梨树是受到圣灵庇佑的,树千年不死,花常开不败,又因为此树珍贵,顾家留了规矩,只有顾氏后人才能入园,所以不便带二位近看了。”
“不必不必。”司魂说,“那顾家真是福缘深厚。”
“何止,顾家还有很多传说,比如有传顾家先人留下过一件宝贝,可惜至今无人找到。”
司魂:“可知是什么样的宝贝?”
顾老把手插进袖子里,摇头道:“这老奴就不知了,传说这宝贝只有顾家的血脉才能找到,其他的倒也没留下什么传闻,或许压根也没这个宝贝,一个美传罢了。”
“顾氏血脉,也就是只有你们少爷才可以?”
“话是如此。”顾老望着树冠入了神,感慨道:“不过即使真有这么个宝贝,怕是也再不能现世了……”
“此话怎讲?”司魂不解他的话。
顾老释然一笑,“没什么没什么,都是顾家的家内事,咱们接着走罢。”既然顾老都这么说了,司魂不好再多问,转头看向半天都没动静的醇凉,只见后者认真地仰视着梨树,一言不发。忽然她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嗅什么。
“你在干什么?”司魂问。
“这梨花能散发出酒香。”
顾老和司魂听罢,都试着闻了闻,顾老疑惑地嘟囔道:“从树身上散发出来的?”
司魂和顾老一样,没闻出什么意思。
醇凉终于肯舍得睁开眼睛,神色中的惬意没因二人的话而产生一丝缺少,“那许是这庄上处处有酒味,我把它与梨花弄混了。”
司魂点点头,既然赏心悦目,深究又有什么必要,他想请顾老继续带路,却发现顾老又一直盯着醇凉,若有所思。
“顾老。”司魂叫了一声,顾老立刻因自己的失礼而感到慌张,“我们接着走,接着走。”
顾老把他们带到一处紧闭的大门前,“这就是我顾家的酒窖了,二位可有兴致进去看看?”
司魂说:“荣幸之至。”
于是顾老便让家丁开门,家丁欲言又止,顾老对他小声说:“我自有分寸。”
家丁推开沉重的大门,吱呀声过后,一股厚重的热气携着米香从半开的门缝中扑面而来,且香、且热、且暖,清凉的山间空气一下子被米香气侵袭,司魂甚至有些承受不起这样的氤氲,回头看了看醇凉,她的神情十分安宁平静,再有势头的热气在她面前也要俯首称臣。顾老脸上露出十分得意,然而这里是顾家的密处,外人是不可以进去的。
顾老慈祥地笑着,迈开矫捷的步伐走在前面,司魂牵着醇凉跟在后面。里面蒸气腾腾,热得他们险些喘不上气,原来米香气太重是会令人窒息的。醇凉的额上出来一层薄薄的汗珠,她用轻丝袖子拂去了汗水,抬头发现司魂的额头和脖子也挂了汗。
司魂忽然感觉到谁在碰自己,原来是醇凉在给他擦汗。
路过了一群光着膀子蒸米的人,司魂不着痕迹地遮挡在醇凉眼前,其实醇凉并未在意那些光身大汉,而是一直留心于这酿酒的工序。酒曲,白米,青竹,梨花,地上摆满了装着这些东西的篮子,配合上顾家独有的技艺,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尽聚于此,幻化出一碗美誉天下的好酒。
司魂由此想到了醇凉的酒,没有人能酿出比她更好的酒了,她在花信之年伴着世上最好的酒死去,像是上天给他的恩赐,却也让人间不幸少了股酒香。她年少而逝,是人间的缺憾。
可现在,连他也无福沾染她的酒了。
顾老对酒坊没有过多的叙述,因为这是顾家的秘技,他带着两人来到了后头的酒窖,只见里面摆放着无数坛子,全都按照年份、大小和酒种封存着。酒窖里依然充斥着酒香,但不像酒坊里的米香味那般浓烈温热,而是隐忍阴凉。稻米在密封的坛子里悄无声息发酵,除了时间,酒窖里仿佛什么都没有,无须烧锅烹煮,这酒所散发出的都是岁月的味道。
顾老拎起一个小坛子,揭开上面的红绸布,推到醇凉面前,说:“姑娘看看这酒怎么样。”
醇凉往里瞄了一眼,黑漆漆的看不清,便问:“能尝尝吗。”
顾老利索地拿起旁边的酒斗,舀出一斛酒递给醇凉,醇凉接过来抿了一口,舌尖抵着齿壁翻动,咽下之后,她说:“好像才酿下几个月。”
顾老喜不自胜,间接肯定了醇凉的回答,又颠颠地跑到角落里捧来第二坛酒,掀开红布,舀了一斛递给醇凉,说:“姑娘再尝尝这个。”
醇凉只闻了一下,便说:“是用院里的梨花酿的?”
“对对,您再品鉴品鉴!”
醇凉尝了一口,脱口而出:“三年有余。”
“没错没错!”顾老高兴地手足无措,提着酒斗四处张望,然后又走到一大坛酒前面,掀开红布,把酒斗深深地扎了进去,提出来满满一斛酒递给醇凉,“来来来,您再尝尝这个,再尝尝这个!”
醇凉再次接过酒斗,喝过之后谨慎地对顾老说:“您别见怪,恕我直言,这些酒少放点酒曲会更好。”
天下人皆称道的好酒却被醇凉挑出了瑕疵,顾老的神情开始凝滞,醇凉继续说:“或许可以试试埋在树下,由它慢慢地发酵……顾老,我胡言乱语的,您别见怪……”醇凉终于发觉到自己在干什么,方才那些话不知道是从谁人嘴里说出来的,是她么?品鉴酒的年陈,酒曲的多少,可这些是她从未接触过的,那个“三年有余”怎么就从她嘴里说出来了呢……
“埋树下……”顾老仿佛是魇住了,之前的兴致勃勃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见他的模样,醇凉有些不安,像是自己给顾老使了厌胜之术一样,她赶紧看向司魂,以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讲错了话,毕竟顾庄的酒闻名天下,岂容她这个生瓤评出个三言两语。
司魂拍拍醇凉的后背,静观顾老接下来要做什么。
酒斗外沿的酒水淅淅沥沥地滴下,滴湿了顾老的鞋子,在鞋面上扩展出一大片湿迹,无声无息……突然,顾老的眼睛发出亮光,挥着酒斗说:“对!梨树!就是梨树!”
顾老迈着硬朗的步伐冲了出去,司魂赶紧牵上醇凉跟在后面。三人匆匆来到老梨树下,守园的家丁跟顾老问安,但顾老却视若不见,而是回身从司魂手里抢走醇凉,也不避及醇凉是个姑娘家,拽着她的手就往园子里闯,事发突然,司魂竟一时没抢过这老头。
顾家的家训向来清明严谨,顾老带着外人闯进梨园于理不合,下人们都赶紧上前劝阻,不知怎的,平时和蔼稳重的掌家今日却视规矩如无物,径直闯了进去,以至于谁也不敢硬拦。醇凉进到园内,回头望向园外的司魂,司魂见此,于是不顾自己外人的身份,也跟了进去。
顾老和醇凉站在大梨树下,二人仰望高高的梨白色的树冠,那般忘我,犹如迷途于桃花源里,慌张疑惑都丢给了外人。风一起,花瓣飘飘洒洒,险些让醇凉迷了眼睛,她本是被人“挟持”进来的,可一站到这梨树之下,她不知不觉地融入进了秋风梨雨中。
她和大梨树对视,好像在和一位老朋友叙旧。
察觉到身旁有人,回头一看,是司魂。司魂默默地站在她身后,醇凉有了依靠,于是全心全意地瞻仰梨树。
一阵骚动,十几个家丁进来了,贴着栅栏站了半圈,顾家上下全都实心实意地守护顾家,碰上掌家坏规矩这种事,他们擅自做主,认为自己有责任不让顾家出乱子。
只听得顾老一声令下:“挖!”
家丁们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顾老转过身,绷着一脸的正经严肃说:“我们顾家的宝贝就在这下面,挖!小心点,别伤到树根!”
这老梨树可是个上了年纪的活祖宗,世世代代都好生照料着,不过传家宝贝的引头更大,听见掌家的话里涉及到了“家传宝贝”,家丁们立马抄着家伙围了上去,司魂揽着醇凉及时躲到一边去。
家丁们都记着不要伤了树根,小心翼翼地铲着树下的泥土,干得热火朝天。挖了半个时辰,忽听有人大喊:“掌家!掌家!快来看啊,这有东西!”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围了过去,顾老一听赶紧上前,人群给他让出了条路,司魂拉着醇凉跟在顾老后面,也站到了树下。坑里的确露出了个物件,却只是冰山一角,顾老更加激动:“接着挖!接着挖!”
又费了一个时辰,总算露出了这宝贝的庐山真面目。
挖出的坑足有一人高,坑内有个极大的酒坛子,和新酿的酒不一样的是,这个酒坛子用的是陶瓷盖子,密封得更严,使酒免于沾染泥土污浊,而坛身被树根绕得牢靠,似乎是在守护这个传世之宝。
顾老欣喜至极,呼喊着:“快快,下去几个人把它抬出来,当心点!”
坛子太大,让人无从下手,况且上面还紧包着树根,家丁们比划了半天,还是没敢轻易动它,怕给弄出什么闪失。这时司魂走到坑边,大致观察了一眼,挽起袖子,轻声说:“我来。”
众人后退,给他让出位置,司魂瞅准坑底,向里一跃,跳到了坛子旁边。司魂绕着坛子左晃悠了半圈,右晃悠了半圈,最后停在某处,琢磨了半天也没个动静。忽然灵光一现,他抬头对醇凉说:“滴一滴你的血。”醇凉不明白司魂的用意,但还是拔下他送的那根银簪,刺破了手指,血穿过漫天飘零的花瓣,直滴坛子上,树根遇到她的血,就像是遇到了打开它的钥匙,即刻解开千年的根结,坛子完整地露了出来。司魂轻轻拍了拍坛身,能隐约闻到陈酿的味道,心里默赞“好酒”,凝神聚气,反手将掌边卡在盖沿下,脚底稳了稳,只消稍微运力便只手托起了酒坛,然后向上一顶,换成托举的姿势,几个家丁在上面接应,很快就把坛子给抬了出来。
家丁们合力把坛子抬到一边,小心放稳妥之后,众人聚在坛子周围,惊异声此起彼伏,把方才帮他们的人转瞬遗忘在了坑中。醇凉孤零零地站在坑边,不明状况的司魂一跃而出,掸了掸身上的土,见到跟自己一样被众人遗忘的醇凉,温声道:“我没事。”
一阵风吹来,树冠上的枝叶哗啦啦地响,格外大的一群花瓣零落,覆盖在酒坛子上,醇凉抬头,像和这棵树心有灵犀似的,它守候了上千年的东西因她而出,如今也为她而歌。落英微风,两人一树,像桃花源一样无视了凡尘。
顾家的人仔细研究坛身,其中一个家丁吆喝着:“哎哎快看,这有字!掌家!您看看这什么字!”顾老顺着家丁所指的地方看过去,果然发现上面刻有几行字,醇凉和司魂闻声凑了过去,在人群外遥遥的望着。众星拱月间,顾老指着坛身一字一句念出声:“顾氏有女,诞时梨花恰盛,以致妻女之爱,于诞女同日特酿此酒,埋树下,愿女如酒,故名……”
被隔在人群外的司魂和醇凉看不见坛子,只听到顾老突然噤了声。能做的他们都帮顾老做了,醇凉无心于事情结果,有了回房间的念头,抬头却发现司魂的目光扎在人群里,似乎颇有兴趣,醇凉扯了扯他的衣裳,司魂回神过来,醇凉告诉他:“我想回房。”
结果司魂却哄劝着她说:“不急,再看看。”
司魂很少不依她的,现下她也不愿逆了他意,只能静伴在他身边。这时人群突然被拨开,顾老跌跌撞撞地朝醇凉奔来,“姑娘别走!醇凉姑娘……”
“还没走呢。”司魂淡声道。
总算到了醇凉跟前,顾老赶紧正了正衣衫,对醇凉毕恭毕敬地说:“可否请您再跟老夫去个地方。”
方才司魂仿佛是早有料定,既然如此,她没有理由拒绝。
“好。”
顾老做出恭请的姿势,醇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走了出去,司魂跟在她的身后,随后顾老叫来一个下人,在他耳边小声吩咐了些什么,然后赶紧追上去给醇凉带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