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魂走进地藏王府,菩萨与听谛同时睁眼瞧他,似乎已知道了他的满满心事。他落魄得像生了瘟病,走到菩萨面前,动了动嘴唇:“菩萨。”
菩萨面目祥和,缓缓道:“让听谛陪你诵诵经吧。”
话音刚落,听谛顿时化作人形。
“大人。”
她跪在司魂身边,合上了双眼,开始默诵。菩萨金光乍现,神相消失在府中,又不知到哪里谛听众生去了。
回想起带龙城来地藏王府的那天,菩萨告诉他的每一个字都仍在耳边,难以忘却。
那时龙城退去之后,司魂知道菩萨一定有极为重要的话要对他说,便静静候着。菩萨见他这般恭谨,开口说:“本座知道,你一直在感念本座当年为你求的情,但若是全部归因为本座的慈悲,本座只怕是要惭愧了。”
“菩萨所言是指什么?”
“世劫——”
“世劫?”司魂皱着眉头想了想,“那是什么?”
菩萨的脸色接着变得凝重,“这件事天帝早就算出来了,可以说,凡是道行深重或者是位高权重的人都早就知道了,只是未免人心大乱而没有声张。”
“都知道?”
“对,都知道,以你的道行和身份,也该知晓。”
司魂更加疑惑,他根本就毫不知情。
菩萨接着说道:“知道的人也只是知道八百年后会有世劫,却不知道如何造成、如何劫难、如何收场,但是可以肯定,那必定是一场空前的生灵浩劫。”
“八百年后——那岂不就是现在?”
“是快了,所以本座觉得是时候告诉你了。”
司魂愈发不解,只能站在那儿等着菩萨解释。菩萨转头看看一直安静假寐的听谛,后者这时刚好也睁开了眼睛,二者对视,玄机颇深。“司魂,你看听谛,它生来便有天耳,可通晓亘古未来,但所有和它自己命运有关的事,它却不能勘破。”
司魂听此,蹙眉思忖,但立刻就明白了,“菩萨,难道说这世劫与我有莫大的关联?”
“正是。所有人都为破这世劫殚思竭虑却又束手无策时,恰巧本座得幸收得灵兽听谛,它告诉本座,你就是打破世劫的关键。你不能算出世劫,正是因为它与你有关。”
司魂大惊,他还以为自己在往后数万年无非就是一个默默无闻的阴使,以为自己的命运会就此沉淀,而今却忽然卷入天帝、菩萨一干人等守口如瓶的巨大秘密里,苍生不知道世间即将天塌地陷,而醇凉等人与这一切比起来微不足道极了。
“敢问菩萨,我该怎么做?”
“听谛说,无可奉告,自等时机。”
“弟子明白了。若菩萨没有什么吩咐,弟子先告退了。”司魂嘴上说着明白,却实在需要时间去缓和接受。
菩萨叹气,知道他一时无法接受,但不久后应该就会想通。“去吧。”
这件事原本压在司魂的心底寂静无声,谁又能料想菩萨所指的世劫竟是刑天——他曾经的至亲兄弟,被他的另一个至亲兄弟告知。世劫是刑天,意料之外且情理之中,司魂以为他堕化为魔头已是触动了自己内心的底线,却不想事情竟还可以更为严重,原来这八百年已算是安稳时日了,往后怕多得是波诡云谲。
“听谛。”诵了没几句,司魂忍不住睁开眼睛问,“你能不能……”
“大人。”听谛没有睁开眼,淡淡地说:“念经要静心。”
听谛不愿言说,他知道执着也是无益,于是重新闭上眼睛,祈求经文能给他一丝喘息。菩萨不给指点,听谛不愿泄露天机,他还能怎么办。
醇凉……
“醇凉。”
司魂的声音太突然,醇凉压根没听见他的脚步声。
原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后,以往只不过是用脚步声来告诉她,自己来了。
司魂的声音透露出无助。他这样唤过她许多次,语气却大多一样,尽量不去悲伤,尽量不去欣喜若狂,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司魂大人都有足够的把握去应对波澜,可这回,他的声音如同失去了依靠一样,无助得像是困乏闹睡的孩子。醇凉忍不住放下勺子,关切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司魂看着她许久,眉头上都是难以托出的心事,半天才小声说:“能让我在你这里睡会儿么。”
醇凉将他拉到亭柱下,轻声说:“睡吧。”司魂任她摆布,任她哄睡。见司魂合眼睡去,醇凉回到灶台前继续熬汤。
不知过了多久,龙城蹦跶上来,大声喊:“醇姐姐!”
醇凉赶紧对她作出“嘘”声,龙城顿时收回嗓门,连脚也是悬了半天才敢落下。龙城打眼瞧见昏睡的司魂,明白了因果,悄声问醇凉:“天涯哥哥怎么在睡觉啊?”
醇凉朝她摇摇头。龙城鼓着嘴瞧了会儿,打算换个时间再来。
当司魂睁开眼的时候,醇凉忙碌的背影正在他眼前挪动,阵阵炊烟险些让他以为这是梦境,不过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连龙城来过也是记得的。醇凉回身,没想到他会醒来,二人的目光相撞,在夕阳天里闪耀出另一种光彩。司魂靠在亭柱上,不知道瞧了她多久,眉头已经皱得没那么深了。
“大人醒了?”醇凉率先开口。
司魂摇摇头,从地上起来,“没睡着。”鬼魂是不能睡觉的。
“不如大人画张还阳咒……”
未等醇凉说完,司魂用手示意了一下,“这点小事,何苦还要动用还阳咒。”
“能闭目养神一会儿也好,不该总睁眼面对这世间扰心事。”
司魂微微笑了笑,眼中似还有倦乏之意,“你变了。”
“孟婆如何变了?”
“你现在不嫌我烦了吗,竟还开导起我来。”
“孟婆怎敢烦大人。”
“你一定知道我遇上了不寻常的事,不打算问问我?”
“大人说不说都自有大人的道理,您肯说与孟婆是看得起我,您自己若不肯说,在这能躲得一时清净,也算是孟婆之幸。”
“看看你,没说几句话就又生分了起来,让我拿你如何是好。”司魂深吐一口气,“今日温琼来找过我。”
“那个帮大人折梨花的人?”
“是。他奉天帝之命,来召我回天。”
醇凉听此,心中生出一丛杂草,扭身回去熬汤,背对着司魂说:“大人要回去?”
司魂见她如此反应,故意说:“是。”
“那大人……答应了?”
“是。”
是,他说。醇凉心中的杂草肆意疯长,恨得她想执起镰刀将它们统统砍净。该到她回话了,却不知如何作答,他说“是”,那自己该说什么呢?该说什么,都是违心。
司魂知道自己得逞了,走到她身边,醇凉故意将头收得更低,不令自己在他面前显露破绽,可司魂显然更无忌无顾,直接俯下身去逼视她的双眼,“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恭贺大人。”
“就知道你不会说实话。”司魂目眺远方,嘴角轻扬,醇凉说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他知道了。“我没答应他,你且安心。”
醇凉得知自己被戏弄,自恨到巴不得就此将司魂赶下去,可若真那样气急败坏了,她就又输了。“大人好无趣。”锅里的蒸汽开始腾起。
司魂愈发喜欢听她这般贬损自己,跟没脸没皮似的,“我与温琼吵了一场,就是因为我拒绝了天帝旨意。我永远不可能回去了,况且你在望乡台一天,我便哪儿也不去。”
“大人别这样说,折煞了孟婆。”
“有时真羡慕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若像你这样,便什么都能名正言顺地逃避过去。”
“大人想逃避什么?”
“温琼要我跟他一起去杀刑天。”
“刑天?”
“我曾经的另一个兄弟。”司魂的神情变化快如草原上的天色,时而晴,又转瞬雨。“当年我刚被打入地狱,便听陆判说刑天已与我割袍断义,说他篡夺魔界,举兵攻打天界,后来温琼与无靖被派去降他,他就把无靖杀了。”
一想到当年,司魂宛若仍在刀山之上。他在刀尖上苟活,在血瀑里谋生,以为自己受遍了万刑锤炼,这场祸事就算收尾,怎想,这不过是个引子。身上的刀伤还未来得及愈合,醇凉的安危也没来得及打听,陆判却将刑天的衣角递给他,说刑天已反,与他们三人割袍断义。
仇天涯拽着那衣角,死死不肯相信刑天会背叛他们。再后来,他遇见了无靖的亡魂,无靖亲口告诉他,刑天成了魔,杀了自己。
他愿意相信任何一个兄弟,可当刑天与无靖分立两方的时候,所能相信的非彼即此。无靖的亡魂就立在自己面前,最后他信了谁,不言而明。
刑天是他带入道中的,怎料自己刚被打入冥界,刑天的野心便即刻肆虐了起来。人道虎豹不可饲也,但他从不愿意同旁人一样,将此事归结于刑天的本性。可是真相****袒露,他刑天就是背叛了他们。
所以他何尝不同温琼一样,恨极了刑天。
“大人不肯报仇?”醇凉并不清楚其中经过,却一眼看透司魂的纠结。
“至少我不愿意以天界之名去讨伐他,我不会任这个魔头为害世间,若真有那么一天,我要自己动手。”
可是想到自己几年前与刑天的那场交手,司魂暗里并没有什么底气,尽管自己这些年一直尽心修行,可被天帝封印了大半功力,他如今实在没什么本事去降伏刑天。
“既然大人决心已定,又为何哀思至疲,此间是否还有其他事?”
司魂盯了她许久,“有,但我不能告诉你。”
“看来大人需要的还是睡一觉。”
醇凉抚上他的眉头,柔声道:“睡一觉或许对大人的困局无助,但孟婆不想见大人如此下去。”
司魂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眉间,“我就说你变了。”
醇凉发觉到自己的情不自禁,立刻抽回自己的手,又与司魂周旋起来,“大人又想多了,大人心系众生,换作了旁人也会不忍大人伤神劳心的。”
司魂不与她争辩,轻轻指了指她说:“就你最会泼凉水。”
“否则大人怎么把孟婆叫作‘醇凉’呢。一会儿就要有亡魂来投胎了,大人这躲懒也躲不太久,还是快回吧。”
“泼完凉水就下逐客令,换了旁人对我如此,我定让他好看。”说完这句话,司魂环视了一眼孟婆亭,“我记得有回你说在亭子里呆闷了,等我寻个机会再带你出去。”
“一句为了褒姒而糊弄大人的话,您也当真?孟婆可没那样的闲心四处乱跑。”
“孟婆汤把你这张嘴都喝硬了,我就不信你心里不想出去,这事交给我,你只顾熬汤就行了。”
“大人……”
司魂撂下话就走,醇凉连反驳都来不及,望着司魂的背影摇了摇头,又接着熬汤去了。
司魂走下望乡台,回望了一眼,叹了口气,面色又沉重了回来,方才与醇凉打趣的神情烟消云散。
我该拿你们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