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怀瑾先生是大儒，将儒、释、道三门学问做得滚瓜烂熟，又融会贯通，并与现实人生对照，写出了一部部轻松愉快令人难以释手的书卷，以启人心智。每每想到他笔下的一些妙趣横生的历史故事，就常忍俊不禁。而印象中最深的是南先生《文学史上的三个梦》中的一段文字。这篇文章中，他信手拈来，一口气讲了好几个与梦有关系的典故，令人开怀。
南怀瑾在书中记述八仙中的吕纯阳，曾在洞庭湖岳阳楼上题了一首诗，曰：
朝游北海暮苞桐，
袖里青蛇胆气粗。
三醉岳阳人不识，
朗吟飞过洞庭湖。
同样，宋朝的大文人范仲淹游洞庭岳阳楼后写出了千古名赋《岳阳楼记》，赋中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多少年后，就又有一个人针对吕纯阳和范仲淹的诗文，也在岳阳楼上题了一副对联：
吕道人太无聊八百里洞庭飞过来飞过去一个
神仙谁在眼
范秀才煞多事数十年光景什么先什么后万家
忧乐最关心
因为没有去过岳阳楼，也没有找到相关资料，所以无从考证南先生上面这副对联的真实性，实际上也无此必要，要说的是南先生只把三段文字一摆，便立刻画出了三个人物的形象，一个仙衣飘飘，背携宝剑，在洞庭湖上飞来飞去，看人间是否有需救助；另一个正襟危坐，看着洞庭湖水潮涨潮落，苦思人生与社会的前途；第三个则嬉皮笑脸，漫不经心，似乎在前两人的雕像前走来走去，然后摸摸雕像，再在雕像的鼻梁上抹点白灰。
想着南怀瑾笔下的形象，便有了一些感想，尽管南先生以轻松调侃的手法讲着一个充满温情和笑意的故事，但在另一个层面上，却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即人生的荒诞性，吕纯阳和范仲淹一本正经做着的事，却在第三人的眼里显得可笑和荒唐。这使我想起一首歌的歌名《想说爱你不容易》。的确，正如犹太人的谚语：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当我们对一件事物充满情感的时候，那就是我们远离这个事物的时候。
二
1994年，我写完了我的最后一篇小说，这是我的比较长一点的短篇小说，写的时候就很吃力，对一些人物的把握发生了困难，不是说人物性格的塑造上难以把握，而是指这篇小说的题材方面导致人物与现实太接近，很容易让人误会。
所以一边写一边思虑重重，生怕引起别人生疑，但还是硬着头皮写完了，放了很久，才交一刊物发表了。
事实证明，当时写作时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果然刊物出来后，就有人说话了，而且讲得很具体，说这篇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像谁谁谁，另一个人物是某某，而作者本人也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等等，于是单位中的人就流传起来。我是最后一个听到反映的人，因为小说是自己写的，作为当局者，就如同丈夫或妻子有了外遇，别人指指戳戳沸沸扬扬满世界都知道，偏偏最后知道的却是有外遇一方的丈夫或妻子，世界就这样不公平，最先吃到桃子的却是最后一个知道其中滋味的。当大家即将把怪异的目光从我身上收起时，我才知道我得罪了一些人。
应该说在文学领域中，我最有成就感的应当是文学评论：一是我经过这一方面的专门训练；二是曾在专司文学评论的研究机构熬过日子；三是在文学获奖中，我的评论获奖最多。
当我这篇小说被人指指点点后，我做出来的一个决定却是今后再也不搞文学评论了。因为文学评论也存在自以为是的问题，往往歪曲作者的本意，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做法。但是文学评论却是理性的，客体只指涉所评论的文学作品，而议论却更多的是针对现实生活中的人，一是作者，二是猜测中的可能为作品所描写的现实中的人，这样就造成了伤害。
在现实生活中，我是一个缺乏敏感度的人，有几次我听到大家在热烈的交谈什么问题，我进去后突然谈笑声戛然而止，在静默中我却浑然不觉，还调侃地去和大家聊天。直到有一天，那个最早挑起大家阅读欲望的人又跑到我跟前讲，说我写了谁谁谁，人家很生气时，我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不要写距离自己生活太近的题材，特别是你在机关中生活就千万别写官场小说。
大概这件事情给我造成了比较重的心理负担，我后来一旦拿起笔来就会想到这个插曲，就觉得写作实在是一件令人为难的事情，在创作中你要燃烧自己、耗费自己，写作完成后你还要再承受一些额外的东西，的确太沉重。那个时候，《想说爱你不容易》这首歌还没有流行，但我却在内心自叹，文学这东西，想说爱你不容易。
三
我在一本医学杂志上看到一个统计表格，引起我兴趣的是1971年中国成年人的平均重量约为108斤。我不知道这个统计表格有多大的可信度，但我的的确确相信它的准确性，如果说有误差，那绝对不会超过正负3公斤。1971年我才是个7岁的孩子，当然不会注意到成年男女的身体重量，但我看到不少老照片，那些照片今天以《红镜头》、《黑镜头》、《老照片》等名出了不少书，有一些历史的厚重感。在这些照片中，我发现1971年前后的中国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系一根皮带，很瘦，有身轻如燕的感觉。所以我相信平均体重108斤应该是可靠的。我还在一本书上读到，在中国最困难的时期，为了提醒自己别忘中国正面临着物资匮乏的艰难时局，也为了与广大人民一起共渡难关，当时国家的最高领导人也一周才吃一次红烧肉，其余时间也都是杂粮野菜。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大学刚毕业，血气方刚，一顿饭如果缺了一两块肉就觉得吃不饱，但当时却想，中国泱泱大国，怎么能让人民的领袖吃糠咽菜呢。每个中国人省下一粒米，也能够养活一个团，却让领袖这样艰难，我不由得抱怨新闻媒体，是他们的失职，让人民不知道这些事，否则中国人是不会同意领袖们一周才吃一顿肉的。
现在我常想年轻时的想法确实是单纯的，也是宝贵的，有着朴素的情感的。我不知道今天毕业的大学生如果读到我看过的那个故事会做何感想。毕竟时代大不同了，人们不会把一顿带肉的伙食当作一回事，更大的事情比比皆是，谁还在乎区区一顿饭。
我从小身体就单薄，到了20岁前后还似林黛玉一样弱不禁风，整个头部仿佛只有一双眼睛和一张嘴，为此看到那些腰粗膀大的外国人心里就羡慕得不行，那时候体重一直在110斤左右徘徊，自己也觉得自己有损国家形象，仿佛国家成心不让我们胖似的。可是刚刚10年过去了，就突然间觉得胖了起来，一称，一下子就150斤了。才知道胖不是好事情，也才注意到满街都是中国胖子，也才发现广告上充斥的都是减肥广告。看着这些变化，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有趣的想法，如果当年人民领袖看到满街都是肥胖的中国人，他们还会省吃俭用，每周才吃一顿红烧肉吗？
没有得到的总是最好的，这是一个已被认定又广泛运用的心理定律；我常常听到别人讲他年轻时多么多么瘦，我非常相信他们的话，因为我也是从瘦处过来的，但我又常常想，好日子来了，千万不能松手，厚德载福，只有养德修身才能承受得起福气，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否则再好的日子也会如水一样从手指间流走的。
四
我很小的时候，见过最大的一条河流是泾河，也即泾渭分明一词中的那条河。那是夏天，我陪母亲去亲戚家，走了20余里山路，在一个峡谷里，很远就听到沉闷而轰动的响声。那时我9岁，河流在峡谷间的撞击和轰鸣隐隐地传过来，有一种壮观但阴森的感觉，水汽在山谷里漫漶，使本来很燥热的天气有一种凉丝丝的感觉；峡谷窄道上很少有人迹往来，沿山边的山地上种着一些胡麻，正开着花，蓝盈盈的，有蝴蝶和蜜蜂百无聊赖地落落停停，的确是一幅好画面。但我年龄太小，涌集于心头的是恐惧，特别是河流与岩石的撞击声，敲打着我脆弱的神经，我紧拉着母亲的手，生怕自己被异己的力量弄走。母亲告诉我这就是泾河，并讲了魏徵梦斩龙王的故事，母亲的故事让我更是恐惧不已，后来当我读《二十四史》时，竟然从历史典籍中读到了这个历史典故，只不过母亲讲得更曲折一些。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最大的河流，应该说是第一次听到河流的撞击声，因为我没有胆量走近近在咫尺的泾河，它被茂密的林木遮掩着，如一条蛇一样在草丛中飞速划过。我仅仅是在它拐弯的地方，很远地看了它一眼，觉得它太清澈，竟然清澈得令人心惊，于是在我长大后，在我见过的众多河流中，从没有它那样清澈的河水；也许是被这条河流惊吓过，所以我更喜欢浑浊的河流。
1988年，我上大学的时候，和同学去华山游玩，坐班车途中经渭南时，在一马平川的渭南平原上，看见一条宽阔的河流。我一下惊呆了，那条河流异常奇特，一半清澈透亮如青色丝带，另一半浑浊灰黄，在太阳下如一条黄色绸带，从车窗中望出去，一青一黄两条丝带缓缓漂浮，彼此紧挨，蔓延了约1公里，才相混不清彼此融为一体。我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觉得大自然真是奇妙无比，突然间脑海中一闪，马上想到了一个词：泾渭分明。这个成语是不是就是这条河流的写照呢？我惊问旁边的同学，他们也似是而非，都不能肯定泾渭分明一词确源出于此。那时年轻，自尊心强，不愿意向人请教，一直将遗憾留在了今天。
后来经历的世事多了，走南往北的机会多了，见的河流也多了，说不上太多的感受。特别是就身居于黄河边上，却无兴趣去仔细探讨一下黄河的情况。
但是有一个例外，令我身心震撼。前年的深秋，陪北京来的两位朋友参观本地的景观，黄昏的时候，朋友提出去黄河边走一走；两位朋友虽身在北京，却在长江边长大，又都是影视界的腕儿，我深知他们的猎奇心思，自然得领他们到荒凉一些的地段去，就这样到了横城堡的地方去看黄河。不知朋友有何感受，我自己却被看惯了的黄河风景惊呆了，深秋的黄河就如同一曲从天边而来的音乐，寂寞而寥廓，深沉而浑厚，悲壮而安详，它缓慢地从天边而来，仿佛静卧在一望无际的野川中。暮色渐沉，碧黄的天上仅在落日处有一片云，云彩如铜，逐渐发亮，在它的倒映下，宽阔的河面变得兴奋起来，半江瑟瑟半江红。
但很快云彩暗淡了，天色也昏暗下来，河水也逐渐在暮色中明暗不清，只有一川的呜咽。我们三个人面对着这条荒原上的大河，望着极目处的点点灯火，背对着无言的田野，心里异常波动。那时候万籁俱寂，杳无人迹，身处荒野，人真觉得一切恍如梦境，深感自己在夜色中渺小如一粒沙尘，渺小得无可名状。也许远处灯火处正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但我此刻的心情却空寂无物。面对一川呜咽的河水，面对无边无际的苍茫夜色，顿觉得人世间的一切都在一刹那间变得微不足道了，什么荣耀权势，什么金钱富贵，什么烦恼忧愁，都如同隔世。
这是我对河流的又一次感受，有刻骨铭心般的烙印。古人讲：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对于山水，我却只能讲一句：想说爱你不容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