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逆反心理很重的人，我不知道这种难以理喻的性情能带给我哪些好外，但其坏处却是显而易见的，就是不能顺应潮流。最显著的例子是对流行的疑虑和批判态度，这使我这几年失去了许多机会，我一直在想自己曾是一个相当前卫的人，起码在30岁前是一个对新事物异常敏感的年轻人，短短几年却变成了一个传统生活的卫道士。我想我现在写的这篇文章就是一种卫道士者琐碎的感受或具体行为吧。
街上流行一本书叫《富爸爸，穷爸爸》，有几个很熟的朋友也推荐说必须读一读，对朋友的建议我向来都是非常珍惜且重视，可偏偏一旦朋友介绍流行什么，我就迅速有一种莫名的厌倦和逃避心理，比如足浴、洗肠呀等等，不久朋友送来一本《富爸爸，穷爸爸》，说你一定要读一下，终究没读；有一天朋友打电话说要找我聊天，一想坐在一起肯定得说这本书，如不读几页，恐对不起朋友，便在如厕的时候翻了几页，以便对付朋友，翻着翻着竟然翻出一些感想，对穷人的好处生出了一些感叹。因为自己是一个穷人，所以觉得做一个穷人真好。
记得我小的时候，读过一本书，书名大概叫《穷人的智慧》或者叫《穷人的快乐》，这本书基本上应该是六七十年代那个特定时期出的书，是一本故事集，罗列了二三十个穷人如何捉弄富人的故事。由于出书年代的原因，书中的穷人都是长工、贫农等无产阶级，而富人毫无例外的是中国古代的剥削者。这本书中穷人充满了智慧和快乐，如清晨雨后阳光中翩翩而飞的燕子，空灵而美妙，自由而充满生机；而富人愚蠢并灰暗，像一种暮色中乱纷纷冲撞的蝙蝠，沉重而滞缓，腐朽而垂死挣扎。读这本书的时候，我是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我被书中的一些情节逗得忍俊不禁，乐不可支，从此就发誓做一个穷人，做一个快乐而明亮的穷苦人，做一个专门欺负富人的穷人。我至今还记得，书中有一个故事，说一个财主积攒了一箱子银子，可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家也破败不堪，他的大头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却在每次吃饭时，都把儿子支使到长工家中，要儿子到长工家混饭吃。后来儿子和长工成了好朋友，合谋收拾老财主。老财主有一个致命弱点，就是把装满银子的箱子东藏西藏，生怕别人发现了他的秘密，可是他每一次藏匿的过程，都被他儿子偷窥到，儿子便把父亲的一举一动告诉长工。长工对老财主是仇恨而鄙夷的，所以他除了在劳动中以消极怠工和破坏工具等方式进行反抗外，还把捉弄老财主当作快乐，于是长工和老财主的儿子达成了同盟，共同编织了一个温和而带有游戏性质的陷阱。有一天，长工正在喂牛，他边喂牛边对牛说，牛啊牛啊，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咱们的东家把一箱子银子藏在了床底下。老财主听到了长工对牛说的话，因为老财主与他儿子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偷窥，不同的是财主的儿子偷窥的是财主的一举一动，而财主却偷窥长工的一举一动。长工对牛讲的话实际上是说给财主听的。财主果然上当了，一夜无眠，把装满银子的箱子换了无数个地方，仍不能放心，后来他索性把银子埋在了屋内的地下，第二天他又听到了长工对牛说的话：牛啊牛，咱们的东家把银子埋在了地下。可想而知，财主是怎样的慌乱与不安，此后的日子里，财主把他的精力全放在了藏银子上，他乐此不疲又筋疲力尽。几十天后，他便满头白发、苍老不堪、失魂落魄了。但这个时候，长工和财主的儿子向财主发动了总攻，下午长工对牛说：牛啊牛，我昨晚梦见东家藏在茅坑下面的银子都变成了牛粪。老财主听后疯狂地跑向了茅房，等他挖出箱子后，发现银子不翼而飞，代之的果然是一坨坨牛粪，老财主挥舞着双手吼叫着，他终于疯了，他像一只灰色的蝙蝠在夜幕中跳上跳下，在院子里扑腾。
多少年过去了，过去立志做一个快乐的穷人的志向被冷硬的现实消磨得薄而又脆，就像一个被拐卖或诱骗的妇女想保持忠贞一样困难。几次翻箱倒柜找到那本故事集，终因年代久远早不知去向，后来读到孔子的话：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就觉得胸中的块垒顿然有融化般的感觉。
的确，“富而无骄”，有了地位，有了财富，成了成功人士后能做到不骄傲，不以势欺人，不盛气凌人似乎比较容易，但人穷了而无怨气，没有牢骚，不怨天尤人，能安贫乐道，的确是不容易的。翻遍历史，似乎只能找到一个例子，就是孔子的高足弟子颜回。孔子在《论语》中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孔子惯用“春秋笔法”，以简洁、冷静和不容置疑的笔触评论历史和人生，常一字力千钧，很少带有感情色彩，像对颜回的这段评论，是罕见的，也可见颜回之贤。孔子有三千弟子，个个都是出类拔萃了不得的人物，在春秋那个时代或叱咤风云或著书立说或成一代楷模，而只有颜回真正完成了安贫乐道的修养，的确了不起。在风云际会人人都想成为英雄而且有可能成为英雄的背景下，保持本色，乃至几天没饭吃，心境依然恬淡依旧的人，历史上恐怕只有颜回一人。
我一直想以颜回为题材，写一篇历史小说，但都因不能把握其精神气质而作罢，两年前当我写出3000字的开头后，我请了一个朋友帮我看了看，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说，我所写的是一个报告文学。这令我哭笑不得。颜回只活了32岁，他可称人穷命短，但孔子对他的几句评价却是最好的生平记述，是任何文字或文学作品都难以达到的高度。我一直在琢磨，如果颜回寿命更长一些，他能不能还做到安贫乐道？恬淡自如？
穷人有穷人的好处，不怕强盗，不怕小偷，但穷人如果无志，不能安贫乐道，那痛苦远远大于富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