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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红山羊

原载《中国作家》2014年第10期,入选《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4年短篇小说卷》。

上午十点多钟,山谷里的温度开始逐渐上升,地上各种草木在日头的照晒下,腾起一丝丝雾气,气和光混合在一起,显得迷迷沌沌的。终于,太阳的光扫除障碍似的化开了雾霭,让宇宙一点一点显露出它的形状和面容:碧蓝碧蓝的天空,挂着几朵羊绒般蓬松的白云;清晰的大地微笑着露出了丰乳肥臀,路边布满各种各样的花草和奇形怪状的小石子。这是通往后湾牧场的必经之路,我和收羊绒的老马正赶往这个牧场。

一股燎毛蒿籽跟百里香夹杂在一起的香味直扑入鼻孔,香香的,并伴有一丝难言的苦涩。沟两边石崖断壁上爬满了植物的藤蔓,就像许多长虫伸颈交尾地在崖壁上面绕来绕去,叫人心里麻酥酥的。突然,一阵动人的叫蚂蚱的声音从一大垛茂盛的席芨草丛里传出来。

我倏然伫立脚步,仔细倾听,可是叫蚂蚱却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瞬间又屏声敛息,哑咪悄气的了。这蚂蚱仿佛犹犹豫豫地,几秒钟后又开始鸣叫了一声,顿一顿,又叫一声,总像是感觉到了某种潜在的什么危险。

我问老马:“我抓住这只叫蚂蚱再走行吗?”记得过去常和哥哥在麦田旁边的香荫田里抓叫蚂蚱,有些蚂蚱的颜色绿俊绿俊的,有些则带点深黛色,它们大多与隐藏其间的草的颜色一模一样,躲在深处,特别难寻觅。叫蚂蚱的叫声着实是美妙动人的,那背上的两片镜子样的蝉翼,一左一右,来回快速地错动着,有如蜜蜂扇动着翅翼,亦像光滑的两颗玉石在摩擦和轻轻地敲击,释放出神奇的调子,那清脆悠扬的声音如音乐一般传向花草芬芳,以及人与自然的世界。于是,炎热寂静的村子显得安谧、恬适、宁静和几分神秘。每次抓住叫蚂蚱,我们就放在用麦秆精心编织的蚂蚱笼子里,给它喂上带着露珠的嫩草芽,挂在房廊檐下的椽梢子头头上,让它好好给我们唱歌。我们会洋洋自得地欣赏。有时它们有七八个,挨个儿来,你方唱罢我登场,或者一起发声,进行集体大合唱,这种田园交响乐,一时间此起彼伏,就像《刘三姐》里山歌比赛似的,一人一嗓子,轮番表演。尤其,越是太阳红朗朗的时候,蚂蚱就越是叫得响亮,越是擦亮了它们天然的歌喉,起劲儿地歌唱。大家谁的蚂蚱叫得最响,心里就自然感到最自豪,当然也令别人产生嫉妒和羡慕。

我的话刚说完,老马却显得有些不耐烦的样子,说:“瓜娃娃,抓那些小牛牛、虫虫子干啥哩?害命的,快算了,咱们还是赶路要紧,办正事!”

我知道,大人对这些没有兴趣。他们不知道大自然还有比“正事”更加美妙且令人永远无法感知的快乐。但是,我是来给老马带路的,这是之前就讲好的事情。没办法,我只好一边无奈地回头望那垛叫蚂蚱藏身的席芨草,一边挪动脚步向前走去。

老马今年五十多岁,瘦窄狭脸,眼珠子黄黄的,眼角向两边塌陷,嘴巴却向上翘起,又猛然凸出去。偶尔张开嘴,能看见他的一口黄板板牙齿上的黄牙疳。我看着有些着急,总想拿一片破布布把他那牙齿上的黄牙疳揩得干干净净的。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收了半辈子羊绒、羊毛、羊皮,最近专收羊绒。这个生意人,只需听说哪里有羊绒,就眉开眼笑的,表面却装得漫不经心的样子,或不以为然地说:“咱就把有当无着来,”然后接着说:“引我去吧,没生意没关系,哪有那么多生意呢,咱就当去旅游了一趟子,车费嘛,我给你管上就是了。若有生意的话,你放心,咱们都赚点,不让你白跑的!”如果你推辞说:“只是引路嘛,给不给钱都无所谓了!”老马立时会显出十分恼火的样子,掉着那张瘦窄狭长脸说:“哎——,你看看,你看看,不懂行规了吧,你放几十个心,该给你的都会给你,不会少的。

生意嘛,大家见者有份儿,没个多有个少呢,哪会让你白忙活的?”说的时候,一副大包大揽的架势,似乎宁可自己的生意做不成都没有关系,也不会叫你吃亏,充分显示出:大气,不贪婪。

他的话无疑能使人激动和兴奋起来。

起身的那阵,老马把几个蛇皮袋子团一团,胡乱折叠起来,捣进一只大点的尼龙袋子里头,顺手夹在腋下,就带上我往后湾牧场里赶。我们先是乘坐班车,然后再步行。听说老马每次深入牧区总是能有收获。他从来都有的放矢,不像那些无头苍蝇,到处胡乱撞,结果常常是满怀希望去,却带着一肚子失望归来。生意人,就得讲究个可靠信息,才能保证买卖的一次次赢利。真的,他们要精明得像猴儿一样。我是第一次向老马学生意经,心里想:说不定这趟会对我有所启发,以后能找到一条谋生的好路子呢!

可是我走路比较慢。老马的眼角总是有些嗔怨,但不吝微笑地望望我,有时还会对我说几句安慰的好话。无非就是,“你还小嘛,比我走得还快。今年多大啦?”

“八岁多了!”

“真的还碎(小)着哩,我就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光着屁股,一天淌着鼻涕,大晚上也不回家,在月光下的河湾里玩堵水坝坝,哪里还知道学生意啊!”

我就嘿儿嘿儿地笑。

老马也呵呵地笑起来:“你笑啥呢?”

“你怎么不穿裤子呢,羞死了!”

“那时候,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穷一样穷,富一样富,娃娃们都没裤子穿嘛,谁笑谁呀?没有人笑的。不信你问你大去!”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那时候星星特别亮!

我的脚指头有些疼,可能是鞋子不对头,且胃也有些下坠。我开始在心里怨愤脚上这双已经穿了两年多的黄球鞋了,我的脚在这两年多时间里又长大了许多,但鞋子却没有长。我对老马说:“我一点也不乏!”

老实讲,我心里对这次跟随老马收羊绒充满了希望和期待。老马曾答应这趟如果赚了钱,会分给我一半的,二一添作五。想着能挣一笔钱,我脱下鞋子来,用鞋带绑在一起,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光着脚板赶路。虽然脚片子时不时会被地上的石头和乱草扎得跳蹦子,疼得龇牙咧嘴的,但还是信心满满,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老马说:“看你这瓜娃,把一双鞋子算得了啥呢,这一趟咱两个如果情况好的话,给你买几双鞋子都没问题,即便就是把你的全身从头换到尾,也一点麻达都没有!”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马的话咋就那么振奋人心呢!

没想到,呵呵,这世道,就连我这么个涉世未深的娃娃,竟也这么喜欢钱,竟也这么对花花绿绿的票子产生出如此浓厚的兴趣来。这难道是天性吗?幸好我的脚因为经常光着脚板走路,形成了一层厚厚的角质性死皮,一般的石头和刺棍一类的,对它也无可奈何,扎不进去。而且,我也是防着的,每次向前迈动脚板时,我都脚后跟蛋子与前脚掌自然而然在瞬间迅速拱起,形成一个凹进去的弧度,把相对柔弱的脚心给保护起来了。另外这样走路有一个好处是,一旦脚落地,面积相对就减小了,因而减免了受伤。

老马赞赏地对我笑一笑,说:“放心,娃娃,那是暂时的,等出了山,你的脚就有好鞋子穿了,就要享福喽!”

老马的话总是让我这么喜欢听,觉得在不久之后,我的脚就会像漂亮女人的脸蛋子和脖子等一样,可以披金戴银,可以像富汉家的女子搽高级的雪花膏了。啊,香喷喷儿的!

我们走了一会儿,仿佛都沉浸在自己美妙的梦想里。大约又转了好多个山湾,老马突然打破沉寂,问我:“路咋这么远?”他狐疑地审视我,“娃娃,你到底来过这里吗?”

他觉得我是否记错了路。

“就是这里,我来过两三回呢!”我非常肯定。

“那就走快点!”老马命令我说,我只好忙忙小跑跟上去,走得我们两人都满头大汗。又走了约一个多小时,上了沟沿,终于看见场部了。我那个累呀,难以言说!

后湾牧场的场部,在一个半圆形的山峰怀抱的土窝子里,场部的右边有一大片种着各种蔬菜的菜地,被人工夯筑的黄土墙歪歪扭扭不规则地包围了起来。墙头大约有一人多高,这样外面的人畜想祸害也祸害不上。蔬菜主要是供给场部的职工食堂用。墙外面的山坡上种的全是墨绿墨绿散发着油光的苜蓿。苜蓿的花儿正开得好看。

后湾牧场的存在,主要依赖于靠近东大山的这一片天然草场,整个草场一律用铁丝网圈了起来,使之只限于场部内的牲畜享用。这个牧场的性质是事业单位,企业管理。除了管理阶层的几个人外,别的职工只能拿到百分之七十的工资,剩下的百分之三十,要通过承包场里的土地,种些粮食来自行弥补。

父亲是这个场里的书记兼场长。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害怕占公家的便宜。他一辈子小心翼翼的,好像树叶会随时掉下来把他的头打烂。他是解放初参加工作的人,已经养成了忠诚的习惯。父亲说:“过去,大家都被运动整怕了,每次运动一来,那些多吃多占的贪污腐败分子,就吓得尿在了裤子上,一绳子链了,就蹲班房子去了。谁还敢贪污呢?”

可是现在,许多人都觉得父亲这样的人快被时代淘汰了,就只是惜命,认为:“平顺就是福!”

平顺就是福,这成了父亲的口头禅。

老马不知怎么得知父亲在牧场负责,就来家里打问消息,家人便怂恿我带他去场里收羊绒,并认为:我是个碎娃娃,不会引人注意,别人也就不怀疑父亲以权谋私;第二他们断然肯定,父亲看着自己的儿子领着人来收羊绒,在价格上自然会适当便宜一些。反正卖给谁不是个卖?如果便宜点卖给老马,人家会给我一笔好处费的。

老马抑制着眼角肌肉的剧烈跳动,一直都在保证我这趟一定能赚上钱。

我们进到场部院子,父亲的房门开下个半开,我们走到跟前,我抢先一步,理直气壮地推开了房门。出乎意料的是里面却没有人。我只看见父亲的那张好多年都被他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的偏头桌子(父亲走过好多个单位,一直都在乡下转来转去),依然静静地摆放在窗跟前。桌上是几本今年的《共产党人》杂志,以及一本新的台历,台历的空白处被父亲蜘蛛结网似的记载着许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无非就是:去年谁谁谁放的羊下了多少只羊羔,被寒流冻死糟蹋了多少只,增了几只,减了几只,羊绒抓了多少斤,卖了多少钱,给单位的职工凑着发了多少工资等,不一而足。就这么些烂账!还有一张木床,床上放着一床薄被子和父亲的一件好多年都穿不烂的蓝布棉袄。看到父亲的这件蓝布棉袄,不知道为什么,我生出一丝酸楚和感动,它那么温暖、那么熟悉,又那么经得起时间的磨损。现在什么东西,还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呢?似乎连爱情都得拿金钱来交换。

来的时候,我们担心父亲不在就麻烦了。但是,只要房门开着,说明这个场长就没有走远。他会回来的。乡下办公的地方,既是办公室,也是休息的宿舍。我们在父亲的房子里百无聊赖地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可能是有人经过父亲的房门口,从门外或窗户上看见房里有人,去告诉了父亲。父亲就回来了,一见是我,便声色俱厉地问:“你干啥来了?”

好像我就不该来他的场子里,我心里没好气地想。

老马说:“你儿子来场里看看你,不行吗?”

父亲立刻改作笑脸,呵呵地笑着说:“行哩,有啥不行的!”

然后,父亲的房里又进来了几个场部职工,大家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们多是喜欢问我多大了?念书着没有?

学习怎么样?在这个假期里干什么呢?问得我心里烦的,就只管笑着把头低下去,不说话。于是,父亲就不停地帮着我回答。后来,场部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时,老马才向父亲说明来意。

父亲却不冷不热地说:“你们来迟了。”他说就在几天前来了几个收羊绒的,已经把积攒的一点羊绒全部收走了。

这下弄糟了。我看见老马的情绪突然一落千丈,先前还谈笑风生,幽默风趣的笑话不停。这时候,他的脸色变得黯淡无比,眉毛向两边耷拉下来,嘴唇也有点干巴。

我心里不禁沉重起来,暗暗嘀咕运气咋就这么差呢。再说把老马大老远领来,白跑上一趟,还让人家花冤枉钱——来时,我们还坐了一百多里路的班车呢,都是老马买的车票。这回去的时候,咋办呢?怎么再好意思让老马买车票呀!我心里盘算着,回去的时候可一定得向父亲把车费要上。

还是老马有经验,主意正,有一股子生意人那种弄不成事情就誓不罢休的纠缠劲儿。老马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说是我们在场里再等上一两天,让再设法抓点绒,他多少带上点,好把我们两个人这次的路费挣回来。

听上去,合情合理的。父亲就说:“羊绒刚抓过没

多久,估计现在即使再抓,也抓不出来,但可以试着抓一下。”父亲补充说,“价格须和前天那些人的一个样,不能再低,再低了场里就有人咬牙哩,有意见的。”

老马见父亲这样说,就点点头,让他看着办,只要出山能多少带点羊绒,总比空手回去强!

我们住在父亲宿舍的套房子,里面有一台铺着草席子的土炕,后来又在席子上铺了一条牦牛毡,晚上老马睡得早,早上也起来得早。可是,我却一直睡不着,忍不住只管用鼻子闻那个牦牛毡子上腥臊的气味,尽管不好闻,但忍不住还是想闻。一直折腾着不能入眠,天快亮时才勉强睡着,可却又被老马喊起来,好像我不参与进来,父亲就会中途拒绝他的请求似的。

在牧场里,我目睹了抓羊绒的全过程。以前,我没见过抓羊绒的,以为是用剪刀把羊毛剪下来,再从羊毛里面设法分拣出绒来就可以了。

其实,不是这样的。

父亲叫来两个羊把式,一个是老赛,一个是八十子。

老赛以前是一位赶马车的马夫,这个人一辈子连半夜里做睡梦都想着找女人的好事情。然而他却一直都没能找到自己的女人。因此,他每遇上人,无论是熟悉还是不熟悉,第一句话便是:“你能给我在哪达寻上个女人吗?真的,能寻上吗?”求爷爷告奶奶的样子。每逢对此话题感兴趣的人,自然要好好交流和探讨一番。咋样的女人好,咋样的不好。老赛常说太瘦了的不好,骨头会硌得人肉疼。老赛说得头头是道,听上去仿佛经历了许多女人似的,倒不似至今还在寻找女人的一个老光棍。于是,听他说话的人,时间久了,都觉得他是个半脑子,认为他想女人可能把脑子想坏了。但是,有些人却为了看他的笑话,故意引诱他谈女人的事情。谈完之后,等到了背过他,就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说:

“这个老二杆子,把人失笑死了!”

八十子是场部临近村子里的一个年轻人,人还算老实,场里雇他放着一圈山羊。一般场里的一圈羊大约在一百只左右,山羊少一些,四五十只上下。场里有六七百羊,还有一大群牦牛和黄牛,以及三十多匹马,都有专门的人来给放。

父亲说:“没有可靠的羊把式害死人了,以前找的几个羊把式,倒着换羊换得太凶。他们把羊赶到大山去放,虽说草山远点,但是草好,可是那些羊把式每到母羊把羊羔子生下后,就把好点的大羊挑出来用刚生的小羊顶数,换出大羊来叫附近的村民给他们养着;有些羊把式干脆就把场里的母羊下的羊羔子抱过去和自家的母羊配上奶,变成自己的了。羊羔子自己能知道个啥,没有认妈妈的本事,只知道有奶便是娘!场里对这些羊把式一点办法也没有。羊把式一到翻年报数字时,给场里报一下羊羔子‘糟蹋’和‘冻’死了多少只,就万事大吉了。那些奸猾的羊把式经常这样捣鬼。后来有人调笑,过去的人给地主放羊,是把人家的羊当自己的命来顾缠,宁愿把自己冻死在数九寒天接生的羊圈里,也要保护好主人的羊。可是现在这些羊把式,私心太重了,把这个公家的牧场当成了一台发家致富的机器。他们在场里放上几年羊之后,个个就都成了附近的羊大户。后来场里发现了,让公安上的人来查,最后也没有查出什么眉眼,不了了之了。关键是后面没有人来撑腰,国家的腰软了,财产就这样流失了,场里只把以前的几个羊把式给辞退了。”这有什么用呢!父亲说:“这事要是放在过去,要坐牢的!”

父亲,他就知道个过去。大家对他的话不以为然,觉得是老黄历了,说那些有什么用!

老赛和八十子分别把他们的羊从山里赶回羊圈。羊圈的四个墙角都用黑刺罩着,堵得死死的,以免这些擅长登高爬低的山羊跑掉。羊圈的中间堆放着一堆黄土,在羊棚子的门前撒着些羊草。

他们把地上的羊粪打扫清除干净之后,又在羊群尿湿的地方铺垫了薄薄一层干黄土,就开始逮羊了。老赛劲儿大,手一伸就把一只最肥壮有力的山羊腿子给拽住了,那只羊就咩咩地叫唤着,并使劲蹬着腿子。可是无论那只山羊怎么拼命地蹬腿子,都无济于事,老赛还是把它牢牢地攥着不丢,一边往怀里拽,一边上前跨了一大步,抱住了羊。

八十子是个窝囊废,抓了几次,都让羊从他的怀里一蹦子跳出来逃脱了。这些山羊不像绵羊那么老实,山羊个个都灵活敏捷,一下子能跳起一人多高。山羊天生是登高攀援技能方面的专家,就连那些看上去十分危险陡峭的绝壁,它们也能如履平地般轻松自如地行走。

老赛的脾气比较倔,一边喊八十子过来帮忙绑羊蹄子,一边挖苦八十子说:“你看你,能耍球,能干啥?连个羊都抓不住!”

八十子满面通红,一声不吭地绑着。

一会儿,父亲从他的宿舍里拿来几个专门抓绒的爪子。

这种爪子,几乎场子里的人个个都保存着那么一两个,仿佛随时要薅羊毛、抓羊绒,把它派上用场似的。父亲有些疑惑和自我安慰地说:“不久前刚抓过绒,现在还能抓上吗?”

他拿起爪子伸进那只刚刚绑定的白山羊的皮毛中来回轻轻地抓了几下,拿出来看了一下,没抓上,就又伸进去抓着,说,“你们看,这爪子尖尖的、利利的,抓在羊身上,疼得羊全身都抖了起来!”

我们看见那只山羊被抓绒的时候,收紧了全身,皮毛微微地积雪遇到风暴那般颤抖着,发出孩子叫妈妈样的“妈啊——妈啊”的哭喊声。

父亲又抓了一小会儿,又一次拿出来看一看,说:

“哦,看目前这个样子,还能抓出一点来,那就抓吧!”他把爪子上的羊绒摘下来塞在旁边备好的尼龙袋子里,顺手把爪子递给了老赛。

这时候,老赛和八十子又绑倒了两只山羊,老赛已经开始跟老马谈起给他寻个女人的事情了。他接过父亲手里的爪子,在那只白山羊的身上有顺序地猛烈地抓了起来。

老马乐呵呵地笑着说:“咱们努力,咱们努力给你访查,看能访上个好女人嘛,真格,人一定要好、要善良!”

老赛立即接上说:“对对对,就是,人一定要善良!”他就像个不下蛋的老母鸡,别人咯蛋咯蛋地叫,也跟上吆喝。

老马说:“关键是要看你们的相口能够对得上对不

上!”意思是看是否门当户对,是否合适。

老赛听着就有些着急:“也不要太麻烦,差不多就行了,太好看了,人家会嫌弹咱这个放羊的!这么个吧,咱也别条件太高了,挑挑拣拣的挑花了眼,其实,姓哪个都好着哩!”老赛的话音刚落,手劲儿使得大了,只听见那只山羊发出死里没命的叫唤声,他没管,好像羊的叫声越大,越能显示出他在卖力地工作,越能看出他的能干来。

有的地方把抓羊绒,叫钩羊绒,就是用锋利的爪子把羊绒从皮毛的深处钩出来,钩的时节羊的感觉好受不好受,大家可想而知。

羊绒也只有山羊身上才有,绵羊或别的羊身上的毛虽然精细,但抓下来的不是绒,御寒的作用不大,品质不好。据说在滩羊身上钩下来的毛也能做点假,可以少量掺杂在绒里面去卖钱,尤其是细毛羊身上抓下来的,加在羊绒里,外行人是看不出来的,但内行和细心的人一看就看出来了。听他们讲,一只膘肥体壮的山羊身上一次能抓个半斤羊绒左右,瘦些的也就抓个二三两的样子。一两绒价钱大约在二三十元上下。据说那些羊把式,抓羊绒的时候,他们总是找这样那样的借口说:“今年的羊瘦得很,都乏着哩,身上抓不下个绒!”然后就日日鬼鬼地抓一抓,把场里糊弄过去,等到羊归山之后,他们把羊抓住重新抓一遍,来上个二来来。有些贪婪的羊把式,在自家的细毛羊身上再钩上些类似羊绒的毛,掺和在羊绒里卖钱。那些收羊绒的,也认不出来。上行下效啊,羊把式的胆子越来越大,后来竟然敢在羊绒里拌上细银沙子卖钱,把良心坏了。羊绒贩子拉走绒后,会在更大的绒堆堆子上继续掺沙子,几麻包几麻包地往绒里面和沙子,彻底把道义抛弃了。有人说:“现在什么不掺假呀?无论吃的、用的,不了解不知道,一了解吓死人呢,全是垃圾和毒!”当然,绒里面掺和细银沙确实得羊绒的数量多了才能行,不会被收购的厂家发现。

抓羊绒一般要等到天气暖和,羊绒从皮毛里面顶上来的时候才好抓,那时节羊绒就像热天的狗毛一样自己会不断地往上来顶,顶起来往外面褪时,是抓绒的最佳时候。这时,即使羊身上的绒被抓走之后,羊也不用担心被冻着什么的。

实际上,羊绒在羊的身上就跟人身上的一件保暖内衣一样,一旦数九寒天你抓走了羊的绒,羊身上就只剩下几根像秃子头上的稀稀拉拉的头发似的毛,风一吹,里面的皮肉会一览无余,风雪会直接灌进去,寒冷就进入皮肉和身体里面了,羊可能会被活活冻死。

抓羊绒的爪子,每一根齿子都异常锋利,是钢丝做成的,整个爪子看上去形状就像个小小的筢子,约五六寸宽,一尺多长。听他们说,只有钢丝做的爪子才好使,硬度强,不容易损坏,抓起来也特别得劲。

抓羊绒的时候,羊的全身会簌簌地被冻着似的有节奏地颤抖着,抓绒的人就显得异常亢奋,手更加快当了!

老赛忽然讲起他的罗曼史来。他说在农业社赶马车时,当时多牛呀,最好的车就是马车,只要马车的刹车发出“吱嘎”一声响,会跑来一群妇人女子和小娃娃来看稀罕,都希望乘着马车到远方去一趟。有一次,老赛赶马车走到鸽子湾的一个地方,他卸下车上的东西,把马从马套里解下来,牵到一个水泉子上去饮,看到一个结婚不久的媳妇子。那小媳妇在担水,他们就谝上了闲,说着说着,他借着大红马的掩护摸了那个女人软囊囊的奶子。她一走动,那奶子就像马勺舀满了水,上下翻沿着。他啧啧啧,咂着嘴巴赞叹。小媳妇先是惊讶和恼怒,后来在他的一番好话下,便站在他牵着的红马跟前,把手自那马鬃里面伸进去,抽出来,又伸进去,再抽出来,后来把那只小手默默地藏在马鬃里面,勾着头静静地听他把话说完。当然就说好了,她让他晚上到家里来,门给他留着。她挑着水走了,走路的样子,就像柳条一样,后腰那个最柔软的地方顺着身形的坡度慢慢凹了进去,再下来款款丰硕起来,再下去,又借着坡儿收进去一点,到腿子上就变得匀称且腴腴膏膏了。到了晚上,老赛就真去了,说是小媳妇的男人正好被安排到工地上打水库去了。那时候,怎么那么多的水库要让人打呢!他进院时,先向院子里丢了个土坷垃,啪的一声,响声使暗夜变得更加神秘和莫测。商量好了以此为暗号的,结果家里的一头像狼一样凶猛的大黑狗叫了起来。他说他当时心里有些忐忑和害怕,但还是大着胆走到门口,等了一会儿,没有人,想着这小媳妇是不是在骗人,把他当猴儿耍,或人家跟自己男人商量好了,把他抓住美美打一顿,那就得不偿失,丢死个人了。他的心咚咚跳个不安,正准备离开,可那小媳妇开了门。她拿着她的一件红布汗衫子把狗头蒙起来,然后紧紧地抱在怀里,叫他赶紧进到房里去。老赛进去之后,她才丢了开狗头,去关上了大门,回到房里。大黑狗像吃了兴奋剂似的疯狂地跑过来跑过去。好久,才仿佛听不见那狗的声音了,让人觉得它可能是躲在某个角落里焦灼地倾听和观察着房子里面的动静。“那晚我们真的……她把我的腰差点都肋断了,抱得那么紧那么紧啊!”他感慨不已地说,“那种事情,叫人上瘾呢,我会隔上一段时间就去会她!”后来,有一次被人家的一个大伯子发现了,那男人领着两个本家的年轻小伙子把他堵在了院子里,人家拿着剥牛皮的刀子、劈柴的斧头、挑粮食的钢叉。他一看情况不妙,跑又跑不脱,就扑通跪下来求饶,他向人家赌咒发誓,说保证从此再不来了,否则让他们剥了皮,倒他的肚粪。他们就把他放了。从那以后,他说他再没见过那个女人。她真是个好女人啊,特别好!他讲完之后夸赞着。又说,在他身上这样的事情多得讲几天几夜都讲不完。他说,现在年龄大了,要把以前干的这些马卡(不好)事情讲出来,宣扬出去,死后就能减少罪孽。所以他要赶紧向人把这些都一一讲出来,免得到死没机会讲。

老马声音怪怪的,有些嫉妒地笑着说:“老赛啊,你虽然现在还是个老光棍,可是你以前却没有白活,真的,你把福享了!”

老赛一本正经的,仿佛意犹未尽,准备还要接上再讲一个这样的故事。可是却被我父亲狠狠白了一眼。老赛立即回转了头,显得有些茫然和手足无措。突然,他回头看见了我,才觉得他的动人故事在我和我父亲同时存在的场合说出来,显然是有些没高没低和欠妥帖的。于是他像个孩子,蔫瘪下来,只管在那只白里泛红的山羊身上心猿意马地抓来抓去。

过了片刻,老赛又像是犯神经病一般,用尽全部的力气把羊绒爪子捅入那只山羊皮毛的深处,来回猛抓起来。

这下,那只倒霉的山羊疼得“咩干干——咩干干!”大声叫唤,就像是在喊救命啊救命!它几次企图挣脱,但却动弹都动弹不得。

惨叫声,使我不得不仔细打量这只受刑般的山羊:它体重大约在四五十斤,个子不到一米,腿子被两两相交绑在一起,半卧半跪在地上,完全失去了昔日攀爬跳跃的能力,只是一个劲儿地号叫和哭泣。它的角质性蹄子,如裂开的女人的高跟鞋的鞋跟;它有一对表面黑色的蛇皮一样的角,在太阳下泛着石头般坚硬的青光,整个羊角显得短促有力,就像一对倒立的锥子,向上向后倾斜竖立,基部是一圈一圈的长虫斑纹一样的环棱。这只山羊的毛那么洁白,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朵白云彩一样,看得久了,那白云彩般的毛又泛着淡淡的红色。后来,我发现这山羊的那根快要蜕掉的短尾巴,轻微地摇晃着,尾巴下面藏着的那片树叶般大小的地方,是粉红色的,就像一枚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每当钢爪子捅入它皮毛深处的时候,那个花骨朵就不由得紧张地战栗不休,似乎这里的恐惧超过了它全身所有的恐惧,一次次仿佛在绝域中本能地自那个地方流淌出一声声无望的叹息。

我的目光又折到这只山羊的前面,发现它像是在裂开嘴巴,咬着自己黑青色的舌头,两只眼睛如两颗黑豆豆似的吸引着我。这还在其次,更引人注目的是,它长着一大把老汉下巴上才有的白胡子。

我有些惊诧,就情不自禁地说:“这只山羊咋这么长的胡子呀?”我想它一定是一只老了的男山羊,因为只有男人变成老爷爷的时候,才会长出那么长的白胡子。我的爷爷就长着那样的一撮胡子,经常自豪地捋着,我很羡慕地想,等到有一天我也要有那样的一撮胡子,时刻地捋它,比爷爷还要捋得勤勉一些。

我问他们这只山羊是不是已经很老了,胡子咋那么长?

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说这只山羊还很年轻!

我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都想一一请教,可是我怕他们笑话我什么都不懂,就不敢问了。只是自己在仔细地观察。

它很年轻就已经长了这么长长的浓密的胡子,根据我的经验和知识,男人长胡子,女人不长胡子,就想当然地认为它是一只男山羊应该确凿无疑了。有几次,我都想上去捋一捋那山羊的胡子。小时候,我喜欢坐在爷爷的膝盖上玩爷爷的胡子,从根根捋到梢梢上,小心翼翼的,生怕把爷爷弄疼就不让我玩了。但是,我捋着捋着,竟然忍不住想揪下一根来,好仔细认真地观察和研究一番。这是许多孩子对于老年人身体的部位所凸显的某些不一样的特征所产生和表现出的那种浓厚的兴趣和强烈的想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在作祟。这种好奇和兴趣,一直陪伴和持续到成人的时候。

今天,这只年轻的山羊,也让我充满了许多疑问和困惑。既然年轻,为何长胡子?既然长胡子,那它和爷爷的胡子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又有哪些共同之处呢?可是,不对呀,先前我明明白白地看见那只山羊还在它的两条后腿的中间掉着两只硕大的奶子呢!因此,我就猜测,这是一只女山羊吧?我被它搞糊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问他们:“这只山羊是个男的还是女的呀?”

他们又一次笑得前仰后合。

老马说:“瓜娃娃,这是一只女山羊,地地道道的女山羊!”说着还让老赛故意把尾巴揭起来让我看。

我立时羞得把脸撇向一边,但我还是看见它与众不同的叹息过的地方。我这次坚信它是女山羊了。

父亲呵呵地笑着,带着点指责地说:“对于山羊这一类的要叫母山羊,母山羊也叫骚干,公的山羊叫骚胡。老的母山羊叫老骚干,公的老山羊叫老骚胡,山羊娃子叫巨力羔子!”他又比较着说,“像母牛,叫乳牛,阉割过的公牛叫犍牛,没有阉割的叫脬牛,公马叫儿马,母马叫骒马!”

我仔细地听着,觉得咋这么有意思!

可是,那只年轻的骚干一个劲地叫唤,使得我的心像一束皮筋扎住似的一紧一紧的,便慌乱地把目光移开,听老马和父亲他们说话。

他们说,麻利手一早上能抓五六只羊,慢手一早上能抓两到三四只。我看见他们抓出来的羊绒从钢爪子上摘下来之后,就像是一个软蓬蓬的大卷卷,又细又绒,绵绵的,看上去特别舒服和漂亮。

羊绒是羊身上最值钱、最美、最可宝贵的东西,也是财富的象征。人们总是希望能从这些生灵的身上源源不断地抓到滚滚财源,让这些羊由肥壮,变成瘦削。等再肥之后,再抓瘦,循环往复。如此,人越来越肥,而羊却永远都不能持久地肥下。人们需要羊身上被称作羊绒的东西,它是有钱人追求的快乐幸福的一部分。

老赛好像是故意要让羊发出刺耳的叫声,似乎这能够证明他有多么的能,能证明他对这个场里,对父亲让他干的工作多么认真。他的一切价值,似乎都统统体现在这一爪子一爪子里面。

羊不断地叫唤,且叫得声音越大,越是证明它本身受到了巨大的重创和伤害,疼得受不了了。你想,那羊绒和财富是一点一点从羊的身上如刀子往下剐肉一样剐下来的,能不疼吗?有时候,老赛不小心会把那非常尖锐的钩绒的钢爪子钩到羊肉里面去,羊就会死声拉气地叫唤。只要一不小心,爪子就会钩进羊肉里面去,把皮肉都钩烂了,血也流出来了,把羊毛都染成了一片红色,白山羊有时都变成了。

羊每叫唤一声,我的头皮就一阵发麻发紧,浑身像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听得人心惊肉跳的。我不由地想,这些羊要不是公家的就不会被他们刮得这么厉害、刮得这么疼了;倘若是自己家或私有的,他们下手时就不会这么狠毒了,一定会小心一点的。真是常言说得好:谁治下的谁知道心疼!

如果是自己家的,就不会这么抓了,一定会细水长流的。

父亲说:“这个怂,跟个羊有啥过不去的,抓羊绒不是那么个抓法,你看那个羊哭得哇啊哇的,听得人头皮子发麻,心里瘆得慌!”

“这么多羊,何时能抓完,不这样就慢得很,手一快就防不住嘛!”老赛狡辩着。

父亲不接老赛的话茬,回宿舍去了。

第二天,会计和保管听到消息,都回来了。这两个年轻人,平时一个喜欢待在老丈人家,一个到处转着做生意。

到冬天的时候,两人就都回场子里来住。在牧场里,他们每天都要吃牦牛肉、啃牛骨头。尽管都生得肥头大耳,手肥得几乎找不见指头了。但不知怎么回事,他们说话全是一副娘娘腔,细声细气的。听说他们上面有背景和靠山。许多羊把式,背地里都听他们两个的话。他们回来后,就给饭大师牙子放出话,只许场长吃肉,难道就不兴我们喝点汤吗?牙子是会计和保管招来的临时工,是他们的心腹。开大会的时候,场长在前面讲,他们在下面讲。而且,他们下来给场里的许多人讲父亲的笑话,笑他讲话水平差,是个大老粗,还编撰了一些笑话来嘲弄。最可笑的是,说场长讲话的时候,嘴巴就像一只母羊的什么什么,逗得所有的人都一起拍着巴掌哄堂大笑。

我觉得这个老人,除了让人觉得可怜和同情之外,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么荒唐。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父亲的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晚上,会计和保管背着场长,让羊把式把那些已经抓过了羊绒的羊,赶进羊房子里点着煤油灯又挨个儿抓了一遍绒。

夜里,那些山羊凄惨的叫声使整个寂静的牧场上空,笼罩着一股鬼气,让人不忍卒闻。山羊泣血的咩咩声,让原本就静得心慌的山谷变得更加恐怖。

父亲好像有些怕会计和保管,也不敢问他们。几天之后,父亲把会计和保管叫来,当着他们的面把羊绒卖给了老马,价格和上次卖给前面那些羊绒贩子是一样的,所得的钱都交给了保管,让会计记到账上。可是保管扭着肥胖的脖子说:“你抓的你自己拿上。咱们现在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以后的羊绒,你剐的是你的,我们剐的是我们的,谁剐的就是谁的,只要我们几个不说出去,别人也都不知道!”

可是,父亲始终都不肯拿。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却莫名地纠结着。

我和老马离开牧场的路上,老马一直唠唠叨叨骂我父亲是个死脑筋,一点都不灵活,还说怪不得你们家还是刚解放前的样子,换成别人,守着牧场这么大一个摊子,早成大富汉了。我一声不吭地听着,心里既感到无奈,又莫名地抗拒着,同时对父亲充满了复杂的感情。同情?可怜?厌恶和敌意?还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爱怜和尊敬?我难以辨清,哪是对的,哪是错的。

老马说:“车票我说了,我给你买上,钱就没有你的份了。就这,我还赔钱着哩!”

我听了老马的这句话,不知为什么,心里咋那么难过,差一点哭了出来。原本满心的期望一下子全都化成了泡影,自己就像是被人愚弄和欺骗了似的,但又觉得委屈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回家之后,我就像是病了一场,家人一问,我就想发火。我用被子抱着头躺下睡了。那天,我的梦竟非常奇怪,梦见了那只我见到的白山羊被羊绒爪子抓烂了皮肉,红色的血液汩汩地从身体里流淌出来,一直浸染了那白色的皮毛,就像红墨水滴落在雪白和清洁无污的纸上,渐渐地洇开来一样,使它的全身统统变成了红色的。于是,一只白山羊变成了!我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我目瞪口呆地张大嘴巴看着,突然那只羊竟慢慢地向我走过来,它走到我身边,像一个孤儿一样跪下来,用嘴巴嗅闻着我的衣衫,并发出一声悲凉的叫声,把我吓醒了。我浑身全是汗水,心微微地跳荡着,非常害怕。我怀着沉重忧郁的心情,想着这个梦,世界上哪里能有呢?

时间过去了若干年,有一天我看电视上的《动物世界》

栏目,听解说员介绍一种叫的动物,我浑身一怔。电视里那只羊分明是我梦中的那只羊。于是,上网查阅,才知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一种动物,它的名字就叫,拉丁语学名叫赤斑羚,又叫红斑羚。它们生活在缅甸北部、印度阿萨姆东部地区和人烟稀少的中国西藏。它们是典型的林栖动物,栖息的海拔高度范围较小,一般都是在两千到四千多米的空旷区或林缘多岩陡坡山地。

我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得意和欣慰,我想在生活的地方,一定没有虚伪,没有那么多欲望、卑鄙、贪婪和不公,也没有血腥、瓜分掠夺和种种肮脏的人类的罪孽和丑恶。那里异常干净,清洁无染。

电视中的画面再次映入我的眼帘:冰雪消融的清流,从山顶淙淙鸣响着流下来,在日头下镜子一样闪闪发亮。三五成群的于悬崖峭壁间游乐嬉戏,在林间和深草丛中欢腾追逐、奔跑和跳跃。天空澄澈碧蓝,地上的花儿竞相开放,四围没有恐惧、没有拘束、没有污染,各个像云彩一样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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