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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转折

这声音虽低,却宛如晴天炸雷,君海棠耳中轰鸣一片,人已扑到床边,“翠姨,海棠终于见到你了。”不觉泪水已夺眶而出。翠姨颤抖的手还未抚上她的面颊,房门砰然大开。一条黑色鞭状物宛如凶狠巨蛇般扫入,瞬时缠上君海棠腰腹,将她一把扯出房去。

君海棠人还在半空,已感脑后杀气凛冽。她凌空疾扭,自行摔落于地。

“敢来我碧云朗处,果然有两分能耐。”说话之人正是碧先生。他踏前两步,骈指成剑,当头点落。不料君海棠从下拍来一掌,彻寒如冰。碧云朗脸色一变,“这是什么内功?如此阴寒,定是邪魔歪道无疑。”下手更无丝毫留情。屋内翠姨勉力叫着:“住手,别伤她。”碧云朗听了跳离几步,却不停抖动手中的黑鞭,几番穿梭,最终将君海棠捆得严严实实,并一脚踢到屋檐下。

“小翠,你重伤还未痊愈,切莫乱动。”碧云朗抢到床前去扶翠姨,其声切切。不料翠姨反手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你这叛徒,还干么在此假惺惺?若真想悔改,放了我二人离去是正经。”碧云朗狐疑瞧了君海棠一眼,“这小子是逍遥宫门下?他步法迟缓,轻功笨拙,我看不像。”

原来碧云朗便是当初在天香居劫走翠姨的暗客,君海棠恍然之下听翠姨骂他“叛徒”及种种语气,竟是有意不想让那碧云朗得知自己的身份,于是缄口细听二人对话。

“小翠,当日缘由我已和你解释清楚。没错,我一时鬼迷心窍叛出逍遥宫,铸成终身大错,辜负了宫主,也辜负了你……只待你内伤痊愈,要杀要剐,我必遂了你的心愿。”翠姨听他这么说,怒道:“我杀你做什么?就算杀了你,你以前造的孽便能清了么?当初君天义到底给你了什么好处?你竟然……”她忽然停住不再往下说。君海棠心有疑惑,冲口问道:“翠姨,君天义是谁?”

人影一晃,碧云朗已到跟前,将她拎起扔入室内,“你是女的?”上前用湿巾在她脸上胡乱擦几下,定睛看时,他露出震惊的神情来,“你……你……”

碧云朗怔怔望着君海棠,眸子里迷茫、懊悔数种情绪交错,良久说不出话来。翠姨倚在床边低声喝道:“白栖梧,你若想伤害小宫主,便先杀了我吧。”咕咚一声滚下床。

君海棠亦仰起脸灼灼望向眼前的人,一字一字地说:“你便是那个叛出本门的右护法白栖梧?”碧云朗一言不发,转身将翠姨扶回床,这才松了君海棠身上的束缚。“逍遥宫第十五代崔宫主座下右护法白栖梧早在十几年前便死了。在下碧云朗,不过是王府里的一名西席。”

翠姨忽然冷笑几声,“白栖梧啊白栖梧,你人明明没死,却在这里说鬼话。崔宫主真是看走了眼,对你器重有加,我当年也是瞎了眼,怎么会喜欢上你这样的卑鄙小人。”白栖梧神情一动,回望她低声叹道:“小翠,都是我不好,我终是负了你。这十几年我隐姓埋名,你名叫翠,我便改姓碧。你脸被火燎,我也用炭条烧伤自己,只盼能与你一同受苦……”

翠姨浑身发抖,叫道:“够了!”咣当一声将身旁的水盆打翻。此时院外有人拍门,大声叫道:“碧先生,王府来了刺客,我等奉燕王之命前来搜查。”屋内三人霎时惊醒回神,两双目光齐齐望向白栖梧。

白栖梧心感诧异,看了君海棠一眼,亦高声回道:“我这里没什么刺客。请肖统领回复燕王。”不料院门却咣然打开,大批侍卫疾步而入,火把高举,将屋外的庭院照得亮如白昼。一人笑着徐徐步入,“碧先生,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装么?”

君海棠和白栖梧同时一震,说话那人,正是燕王。“昔年文采横溢、武功卓绝,又兼仪表不凡的白凤公子,却能在逍遥宫宫毁人亡后自残容颜潜藏至今,这份手段心思,非常人能为。本王也是心服口服,先生曾于我有恩,又对过往行迹掩藏得甚为隐秘,本王起初查了几年都查不出,便罢手算了。”

白栖梧沉默一瞬,忽问:“那王爷今晚这般阵仗,却是为何?”

“先生当年的恩情,本王自不会忘,先生藏令夫人在王府内数月之久,本王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只要先生将屋内潜藏的刺客交与本王,本王自然不会为难先生伉俪。”言下之意,燕王对白栖梧的行事一直有所监视。

屋外火光投窗纱而入,猎猎映在白栖梧半侧脸上,泛起阴晴不明的意味来。“王爷若念旧情,便请放了白某等人离去……”

燕王一声冷笑将他打断,“先生既已非逍遥宫人,此刻对叛出的门派维护周旋,不觉晚了些么?若屋里那位逍遥宫主得晓,魔教排名第三的白长老便是昔年大名鼎鼎的白凤公子,不知做何感想?”燕王一番话宛如平地惊雷,听得崔姨和君海棠疑怒交加。翠姨喝道:“白栖梧,当年魔教陷我逍遥宫一事,原来你也有份!”脸上也不知是哭是笑,她用尽身上残力,张了五指狠狠抓过去。

白栖梧一把按住翠姨,面色巨变,隔着纱窗盯向屋外头戴玉冠的燕王身影,“世间知道此节的,不出三人。王爷果然神通。”言下之意竟是默认了。燕王哈哈而笑,“先生可曾记得二十年前,霜雪谷外听涛居,斜风残雨落梧桐?难道不想与那位故人叙叙旧么?”

白栖梧听罢,浑身一震,良久说不出话来,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你……你……”他忽然纵声长笑,如痴如狂,众人只道他受了刺激,下一瞬那笑声却戛然而止,他低头喃喃自语,“好,好,原来王爷也识得她。”白栖梧抬起头对着屋外朗声开口,更像是说给君海棠听:“那又如何?白某年轻时爱结交天下豪杰,与焚天教主一见如故。白某同情他的遭遇,钦佩他的抱负,当年确实有意助他达成大业。只不过最后才发觉他意图染指本门,白某身为逍遥宫人,已铸成引狼入室之错,忠义不能两全。”

君海棠仔细分辨白栖梧的话,暗忖翠姨方才口中的“君天义”,会不会便是魔教教主的名讳?此人和父亲及二叔同姓又兼同字辈,只怕和君家堡亦脱不了干系。头顶碎木瓦屑纷落,白栖梧已一掌打通了屋顶,挟了翠姨过来,又一手抄起她,从梁瓦破开处跃出。

底下密密麻麻围着的侍卫人影耸动,更有四名黑衣死士从不同方向跃上屋顶,将三人围在当中。白栖梧松开君海棠的束缚,扫了一眼四周,低声道:“小宫主,一会咱们分头冲出去,他们未必能追得上。”不料燕王似乎知晓他的心思,在屋檐下淡淡一笑,“幸得月影阁主早有防备,调制出专门对付逍遥宫轻功的麻药。君姑娘此刻莫说施展轻功,只怕连自行走动,都已是力不从心了。而先生背负二人,还想摆脱我手下死士?真是痴人说梦。”

君海棠苦笑道:“这位月影阁主对逍遥宫真是摸得透彻,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们青眼有加。”白栖梧眼内闪过一丝异样,似是痛苦似是懊悔,“月影阁、月影阁,定是她不会有错!”他敛住神思,携起君海棠和翠姨,蓦地冲天一跃,仿佛青凤朝阳,轻飘飘地从两名死士头顶丈余高处掠过。场中众人何时见过有人有如此神出鬼没的轻功,更不用说是在身携二人的情况下。连燕王也忍不住叫了声好,力促手下追上去,同时长叹一声:“可惜神机营在老三手上,否则今晚就算白栖梧轻功绝顶,也难免不会万箭穿心。”一旁肖统领谄媚道:“瑞王命不久矣,到时神机营还不是王爷的囊中之物?”言毕却被燕王冷眼一扫,他自知失言赶紧闭嘴。

四名死士来得最快,前后夹击,白栖梧双手无法迎战,只能闪避穿插迂回前行,好几次险象环生。君海棠心道,这样下去,三人都脱不了身。她顾不了那么多,趁着一名死士近身时,暗运了一道真气拍出。死士被她掌心拍到,大叫一声翻下地去,竟像婴儿般缩起来微微抽搐,口中却呼出丝丝寒气。君海棠亦觉得浑身似被万支细密的冰寒钢针扎刺,忍不住大叫一声,四肢不断痉挛。白栖梧持她不住,只得将人放下,瞬即被三名死士围攻而上。那三人轮番递招,白栖梧虽能一一拆解,但那边燕王的手下不断涌来,君海棠等人若想逃出生天,却是难上加难。

未几,围墙那方一阵骚乱,似是侍卫们与人动起手来。君海棠凝目望去,瞥见几个熟悉的身影,一时间难以置信。直至一人轻功超绝,施展迷踪妙步冲过重重阻挠飞奔而至,她才喜出望外,连声叫道:“是紫薇!翠姨,咱们的人来了。”白栖梧心下一松,转头致力对付四名紧缠不休的死士。

在白栖梧的掩护下,紫薇扶起君海棠和翠姨二人,撤向王府的另一头。紫薇道:“宫主莫慌,江帮主也来了。”君海棠心中欣喜,转头极力眺望,果然在纷杂人影中瞥见一个高大黑色身影,虽然他蒙着黑巾,但举手投足、一招一式,不是江遥是谁?她心知定是紫薇等人昨晚久候不见她,料定有变,于是便去瑞王府找江遥相助。

她朝着那边远远喊了两声“阿遥”,无奈江遥被燕王大部人马挡住,一时间难以冲破阻拦。更有十数名侍卫向这边涌来,紫薇和白栖梧各扶一人,边打边退,被侍卫们冲了散开。前方七八名侍卫一齐刀枪围加,紫薇将君海棠推到身后,举剑横扫,将他们逼退数步。不料与此同时,两名死士已出其不意掠到紫薇身后,一人一边劈手钳了君海棠,飞快撤去。紫薇大惊,转身欲追,却被拥上前的侍卫团团围住。

两名死士拿了人,疾步来向燕王复命,不远处厮斗之声仍不绝于耳。燕王面有喜色,仅俯身看了一眼便下令,“此处已不安稳,按原计划将她二人移至西仓大牢。”

君海棠只来得及瞥了一眼燕王,他看上去顶多不惑之年,面目清俊,不愧是小蝴蝶的爹,眼睛如出一辙的活络。她被两名死士紧紧钳住,七转八转来到王府一处偏僻的侧门。那里铁门大开,其外停着辆双头马车,一口铁皮铜扣大箱正安放在车上。死士打开箱子将她塞进去,那里面原本就侧躺着一人。君海棠一见之下连叫了两声“段姐夫”,段恒却一动不动,似已昏死了过去。一名死士听见她叫唤,伸手过来点了她的穴道并哐然一声合上箱盖。

君海棠躺在箱子里,听着马蹄四响,车身移动,马车旋即疾驰起来,行了一盏茶工夫又缓缓而停,似是到了城门口被人拦下。一名死士高声叫道:“我等奉燕王爷之命有要事出城,令牌在此。”立即有军士赔笑着上来,“并非小的要为难各位大人,只是如今守城的王都统由陛下钦点刚上任,许多规矩和以前有所不同了。请二人先入岗哨坐坐,小的这就派人去请王都统。”

两名死士无可奈何,却一直守在马车上不肯下来。过了约半个时辰,那位王都统才姗姗来迟,他眯眼打量两名死士,打着官腔说有令牌还不行,非要二人回去取燕王手谕不可。两名死士久说不下,内心不耐,言语间冒了火气,眼见便要动手。四下里守城门的军士见形势不对,都有意无意一起围上来。

君海棠待在箱子里,只听得外面人声嘈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纳闷间忽然觉得箱壁一动,似是有人抬起了箱子,飞快离开。

周围的喧嚣渐渐远去,抬箱那两人脚法轻盈,疾步如飞,显然是个中好手,偌大一口铁皮铜扣箱在行进间未见丝毫颠簸。君海棠心道,燕王谋划如此缜密,出城受阻后,立即有人抬箱改道。自己和姐夫落在他手里,想要逃脱可不容易。

外头两人抬了一阵,改换车马,这一次竟畅通无阻,未再遇到任何阻拦。君海棠暗喜,若此番折回燕王府,江遥紫薇犹在,自己还是有很大的机会脱身。只是后来那两人下了马车,抬着箱子穿过重重庭院,前路竟似无穷无尽,走了许久都未停下。君海棠心里疑惑,燕王府她前日曾游过,印象中可没这般大。

最后箱子似被抬入一偏室之内,二人一放下便离开,更不忘将门紧紧掩上。更漏一分分过去,箱子内外静得出奇,而此地二人一箱,仿佛已为外人所遗忘。君海棠穴道被点,浑身酸楚不能动弹,当下闭目暗自运功,试图用体内真气冲破被封的穴道。

她刚一运劲,那冰针刺体的感觉便蓦然袭来,说来也怪,自那夜蚀心腐毒发作后,体内那股寒流仿佛已凝成了一股真气,和自身修习的真气混在一起,再也剥离不开。她每每运功,还没等激活玄天逍遥气,那股极寒真气便已先行在四肢百骸间窜流不止,浑身如受酷刑一般。于是她只能催一阵停一阵,如是这般,也不知过了多久,被点的麻穴才渐渐松开,此时她浑身上下已被冷汗沁湿。

所幸箱子未曾上锁,她顶开箱盖朝外张望,却呆住了。这里竟是一间宽阔的殿室,看样子像是书房,只是屏风画柱之间,却不时能瞥见雕刻的五爪金龙,而书案垂下的锦幔,明黄刺眼。君海棠就算再没见过世面,也能猜出来几分,这里绝非燕王府内书房。此时天已放晓,她从门扉朝外张望,庭院远处有多名侍卫把守,却无人敢近此殿室一步。

段恒昏睡了一夜,到现在都未曾醒来。君海棠低声推喊他几次无果,猜测他已被人下过了药。而她自己腿上中的麻药亦相当厉害,原先绝妙的“迷踪幻影,踏水无痕”轻功,如今却是一点也施展不了,两条小腿仿佛灌了铅般,想要抬起却是沉重异常。

门外脚步声临近,君海棠略一思索,将箱子悄无声息盖上。回身想找个隐蔽的所在,却发觉大殿内空空如也。她最后只能一咬牙,掀了书案的锦幔矮身钻入。

未几,一行人进了书房,将门重新掩紧,有人懒洋洋道:“就是这个?打开吧。”君海棠不偶得一愣,那人声音颇为年轻,似乎在哪里听过。箱子哗啦一声打开,年轻男子赞道:“关爱卿做得好。燕王怎么也没想到,他那边明修栈道,朕这里已给他来了个暗度陈仓,此刻他恐怕已在府里气得直跳脚。哈哈。”一旁数人忙道:“陛下英明神武,燕王跳梁小丑,岂能与日月争辉。”

君海棠大吃一惊,万没料到自己已身处皇宫中,而锦幔外那人,竟是当今天昭王朝的皇帝。

当今天子,拿了段氏王位储君做什么?莫不成也和燕王一样,欲挟人质以令小国乎?君海棠只觉此事越来越复杂,更没料到的是连皇帝也来掺一脚,如今想要救人更是难上加难。

“大理如今是何局面?”皇帝一发问,立时有臣子回话:“有燕王作后盾,挟持了段恒,高擎此刻有恃无恐,料定摆夷三族大军不敢轻举妄动。高擎月前已出师滇北,破了大理其他各小族的防线,几番蚕食,摆夷刀氏仍一退再退,其他各族也只能唯马首是瞻。如今高擎气焰颇甚,已赶不及废了原先高穆幼子,自立为王。”

皇帝静静听了一瞬,沉吟道:“既然段恒已不在燕王手里,那便遣密使南下大理,知会段氏。”一人纳闷奏道;“恕臣愚昧,陛下何不飞鸽传书?只怕会更快些。”皇帝啧啧笑了两声,“急什么?段氏大军还未伤及筋骨,便让他们双方先玩玩吧。这段恒么,就让他留宫里一些时日,等大理刀氏或段氏的人来了,再做计议。只是此事须得隐秘,若有泄露者,杀无赦。”

君海棠躲在书桌下听到此言亦不住一怔,看来这皇帝也不安什么好心,就算最后肯放了段姐夫,也必定有些条件作交换。正想间,皇帝已令人将昏迷的段恒带下,自己坐到书案前的雕花龙椅上,说话语气里已有些不耐。

“今儿早朝之上,你们也见到了,新政的议案还未通审完,三省六部有些人,我看是越来越不把朕放在眼里,郦相的推搪之词一天比一天敷衍,如此下去,朕还有何圣威可言?”皇帝猛一拍桌,把君海棠吓了一跳。

臣子们赶紧劝道:“陛下息怒,瑞王重病,其党羽自然不敢擅作主张,更有甚者如今已悄悄投靠燕王。新政一事,自然缓了下来。此时是万万不能让燕王坐大,瑞王若薨,其势必减,朝内更无人能压制燕王。为今之计,陛下不如准了瑞王的请奏。”

皇帝道:“其中利害,朕自然是明白。不是朕不准瑞王之请,若其新立的世子不为朕所用,只怕日后麻烦更大。此人非寻常角色,关爱卿等人已见识过了。”

众人再议了一会军国大事,先后退下,殿内只剩了皇帝一人,坐在龙椅上有片刻的发呆。宫人来报淑妃觐见,皇帝先是一怔,没好气哼道:“她来做什么?”猛地将手中正读着的奏折摔下地,显然火气不小。等宫人战战兢兢退下几步,他又忽道:“快传。”前后变化之快,让人匪夷所思。

环佩叮咚声中,进殿的丽人恭身唱福。皇帝往前走了几步将她扶起,淡淡道:“淑妃又来给朕送汤药进补么?真是有心了。”淑妃一开口,君海棠便起了疑惑,她悄悄从锦幔边角偷望出去,越过皇帝明黄龙袍的背影,看见那雍容华贵的丽人,不是三月前入宫的郦无双是谁?

“陛下日理万机,妾身无所长,只学了点岐黄之术,这汤……”郦无双身为鬼谷医仙的嫡传,若医术认第二,世间只怕无人敢认第一,此刻在皇帝面前却如此卑谦。君海棠不经意捕捉到她脸上一抹红晕,心道,看来郦无双对这皇帝倒是颇为倾心。

皇帝接了汤碗搁在一旁,“淑妃真有心啊,郦相又独揽众多政务,你说,我该怎么赏你们郦家好呢?”他说此话皮笑肉不笑,郦无双一怔,急道:“陛下,妾此心明月可证,而爹爹他……”

“好了好了,郦相为朝廷分忧,朕自然是知道的。”皇帝连劝带哄,将郦无双安抚了离去。他转过身,鼻子里重哼两声,却掂起那碗汤药,猛然向地下一掼。药碗落地的声音极大,在殿室内回荡,连君海棠都被吓了一跳,身子忍不住朝书案抵柱靠了靠。

锦幔外皇帝忽然静默了一会,走到案前捧起书卷,踱步念起诗来。君海棠矮身在锦幔里已过了大半个时辰,腰腿早已酸麻不堪,心中正暗骂皇帝希望他早点离去。此时皇帝已绕到案后,出其不意朝锦幔内狠踢一脚,正中君海棠的后臀。她哪曾有防备,于是扑通一声跌了出来,而一支明晃晃的长剑,正指着她的咽喉。

四目相接,两人均是一愣。难怪他声音这么耳熟,若非此刻亲眼所见,君海棠万料不到当日在天香居一同躲避燕王侍卫的江沨,便是当朝皇帝。江沨也认出了她,一手长剑仍抵住她咽喉,斯条慢理地说:“我道是谁?原来是逍遥宫君宫主大驾光临。”君海棠心一沉,“你知道我的身份?”运气挥掌一扫,将他连人带剑扫过一边。江沨撞上龙柱,哎哟叫了一声。

殿门应声而开,一条蓝影破空飞入,拳风力逾万钧,一拳连着一拳杵来。君海棠顾不得体内真气混乱如何,侧身连弹三次拂云指,三道寒气迫人的指风遇上对方的掌力,却宛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她混乱中只听江沨叫了一声“留她性命”,头顶沉若泰山的压力瞬间消融,身上却是一麻,已被那蓝衣人点了穴道。

江沨揉着肩走近,嗤笑道:“关爱卿可是当年和令堂一同成名的人物,神拳无敌霹雳手,关中关泰常。宫主今日运气不好,还是折在了朕的手里。”那关泰常目光灼灼瞧着君海棠,“臣技艺微末,岂敢和崔宫主相提并论?只是这位君宫主,此刻却比一个不会武的常人好不了多少。”说罢躬身退下。

“有意思,君宫主的武功当真是可伸可屈,在君家堡时内力平平,岳州大会上却技压群雄,如今却连一个普通武夫都不如了。这个样子,还想救什么人?”江沨一番话听得君海棠心中警铃大作,她盯着眼前酷似江辰的俊脸,迟疑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江沨斜睨她一瞬,颇觉好笑,“君家堡如此举足轻重,朕又怎能不派人严加监视?上次君惟明杭州被袭,朕派人潜入君家堡,探得其尸身有假,这才罢手静观其变。否则,朕早就令人平了君家堡,哪还能容那几个魔头作乱?”君海棠想起当日林渊曾说过探堡之人足有三批,原来竟还有大内高手前来光顾。

江沨仿佛知她所想,续道:“除了朕,燕王当时亦不甘寂寞,他派去的人,可不比朕的少。只是瑞王本想让江辰去趁火打劫,结果这小子只是玩玩罢了,却成不了大事。”君海棠听着听着,出了一身冷汗,原来当日形势如此错综复杂,各方势力在那小小的君家堡里,已暗中较量了数个回合。

“不知君家有何举足轻重,竟让你们这般争夺不休?”江沨闻言瞄了她一眼,不答反问:“你不也是君家的女儿么?怎么连祖上的事儿也不知晓?”说着忽然一笑,“哦,朕忘了你是君天雄在外头的私生,自然孤陋寡闻。”君海棠羞怒不已,只能用一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江沨无视她的怒意,反倒俯下身来,轻抚她白玉般的侧颊,笑吟吟道:“君惟明那小子若不举足轻重,燕王也不会赶巴巴地求了太皇太后的懿旨,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瑞王无女,自然行不了这样的联姻计划,但他有焚天教撑腰,得不到的便要毁去,至少也不能给燕王得到。而至于朕……”他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故作姿态叹了口气,“朕孤寡一人,如何才能拢得他?你说,若朕纳了他妹子,可能行否?”

君海棠气得浑身发抖,一口咬上他抚来的手指。江沨痛得一跳而起,勃然变色,猛然俯压下来单手卡住她玉颈,眼内杀机蓦现。他狠盯了她好一会,面上暴戾之气渐渐褪去,嘴角竟微扯出淡笑来,“你留着还有用,朕现下不会杀你。自君天雄始,君家找了你十几年,君惟明那小子更甚,终年在外奔波,生意自个儿亲为不多,寻人倒是十分卖力,看来真把你当成手心宝了。”君海棠一怔,鼻尖处微微涌上酸涩。

江沨不意望见她泪盈于眼,自己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妒意来,“布衣人家便是如此,什么手足之情,看得比命还大。也不妨着哪天兄弟阋墙,斗个你死我活。”不知他心中想到什么,脸色更见阴郁。好一会他回过神来,若有所思,“燕王此次于大理挟人,段恒夫妇无一脱网,如今段夫人却下落不明……”

他淡笑着凑近的脸,邪恶如魔。君海棠神色转冷,语气决然,“海棠不是这种卖友活命的人,想从我嘴里挖出刀姐姐的下落,还不如一刀杀了我来得快。”江沨闻言立时拉下脸,“落在人手里还如此拿乔,真以为朕不敢治你?”话说一半已开始扑身而上,双手撕扯她的衣物,鸷猛如鹰。

君海棠大惊失色,无奈被关泰常点中穴道,全身无力挣扎。只觉身上衣物一层层被撕开,心中慌乱绝望到了极点。江沨一声咳嗽,忽然在她胸前停住不动,她才缓下心来。待看见他从自己胸口慢慢抬起的脸,她又忍不住尖声惊叫。江沨紧闭的唇沿淌着丝鲜血,更有星星点点殷红洒落于她胸前赤裸的肌肤。他从她身上翻下滚到软榻的一边,不住咳嗽,似乎胸喉间气闷难耐。

吱呀声中,殿后侧门轻轻打开,一人步入,随即旋飞扑至榻旁,拖起江沨,“陛下又咯血了……”来人料理江沨之余,不忘对君海棠冷目狠视。他清眉俊目,秀逸风神,竟是个兰芝玉树般的美男子,只不过他身上衣饰虽比一般宫人尊贵,却仍是宦臣的装扮。

江沨喘息渐渐平稳,睁眼瞧见来人,竟伸手环住其腰身,头亦紧紧靠了过去。那人原本也自然而然搂抱住江沨,却忽然想起君海棠还在一侧,忙改搂抱为扶。而君海棠见他二人行动举止间亲密暧昧,早低了头,一颗心七上八下。

“玉峦扶我去更衣,莫让……其他人知晓。还有她……”江沨说着朝君海棠一指。

有小宫女进来伺候君海棠,却给她换上一套小黄门的衣冠。一切妥帖后,那被江沨称为“玉峦”的美男子向小宫女递过一只杯盏,“做得好,这是赏你的。”小宫女吓得筛糠般瘫软在地,“求谢总管饶了奴婢。”却被那谢玉峦强行灌了下去。

君海棠哪见过如此草菅人命,震惊之余开口怒斥。江沨却施施然从屏风后走出,已恢复了常态,仅面色留有些许苍白。“朕奉劝一句,君宫主若这几日不乖乖的,死的人便会更多。”谢玉峦挟扶起君海棠,随江沨起驾。君海棠有些起疑:“你要带我去哪?”江沨挑眉一笑,“宫主可要乖乖地合作,朕这便开恩让你见见自己兄长。”

銮舆行至慈华宫,皇帝一行长驱入殿,谢玉峦却挟了她拐入其侧的偏室,从雕窗镂墙间看过去,殿内情形尽纳眼底。上首软榻坐着雍容华贵的老妇人,想必便是太皇太后无疑,她虽皱纹满脸,却神气清爽,看上去身子大为康健。待君海棠瞥见下首一人的身影,忍不住要站起,肩头却被谢玉峦紧紧按住。

江沨圣驾摆至,殿内众人见过礼,太皇太后问:“陛下这几日身子可安好?近来入秋须得小心注意,免得咳嗽再犯。”江沨却笑道:“请太皇太后放心,朕的身子可是一天比一天好了,什么咳嗽晕厥,便再也没有过。”太皇太后敛了笑容,仔细打量江沨,语有深意,“咱家传了这病根子,男丁大多壮年夭折,如今你三皇叔也……”太皇太后长叹了口气,“陛下后妃不少,却仍子嗣艰难,还望陛下平日行事以家国香火为重,莫被奸佞美色所惑。”被她厉目一扫,江沨神色微冷,皱眉扭过头,目光却是落在下首的君惟明身上。

太皇太后又叹道:“惟明不是外人,本来还可亲上加亲,怪只怪当年君老爷子对慧德长公主用情至深,为了她竟立下那样的祖训,君家子弟者,只娶正妻一人,一生不离不弃。”君海棠在墙后听了此话,心中百味杂陈,当年爹和娘恐怕也是碍着这祖训,才由情侣变了怨偶。她一思及此,不由得怅惘无尽。

“不过,哀家前几日听燕王说,你堡里那位魔教苏姑娘的身孕,似是没能保住吧?既没了子嗣的牵挂,不如就此断了和魔教的关系,也好重提与燕王的联姻一事。”苏婉小产,这消息倒是有些意外。君海棠吃惊之余,忍不住转头望向君惟明。

君惟明神色亦是颇有些不自然,他没料到此消息这么快便传到了太皇太后耳里,他敛神笑道:“不怕太皇太后笑话,惟明愚钝痴迷,和祖父一样,心中已有所爱,终此一生,绝不另娶。惟明有负太皇太后厚爱,日后必当尽全堡之财力,用心协助朝廷。”

“好了好了,哀家也只是说说罢了。这许多年来,君家对咱江家的忠心也是足了。先是君帅开国有功,再者你父子二人几十年来进贡的财富难以尽数。哀家还有什么好怪罪的?陛下,你说是不是?”江沨在她注视下勉强点点头,忽道:“四皇叔联姻不成,君家不是还有个女儿么?朕倒想纳进宫来做妃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太皇太后霎时愁容满面,唉声叹气,“陛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今日哀家召大伙儿来,便是为了此事。辰儿和惟馨目前生死未明,以致瑞王气急攻心,重病在床。”

君海棠只从刘兰香处得知萧无剑两次潜入瑞王府救惟馨未果,这会儿情形怎又变成了惟馨和江辰生死未明?

“辰儿若和惟馨情投意合,只需开口,哀家定会给他二人做主,何苦来这殉情投水一出?”一旁君惟明听太皇太后如是说,心中只能苦笑,实情是他派萧无剑二次潜入瑞王府时,惟馨神志复明,不晓得自己哥哥未死,却发觉伴了自己数月的辰哥哥竟是当初和魔教一同血洗杭州的帮凶,她心神激晃之下愤而出走,江辰追去,二人纠缠不休,竟再次双双失足掉入洛河。

此等隐情,哪能和太皇太后如实相告?因此出事后君家和瑞王府互通声气,一同改了说辞。

未几,宫人来报瑞王大公子到,江遥大步入殿,一改平日慵懒清闲的装扮,今日华服上身,却是贵气逼人。隔了多日,君海棠此刻一见他,再也坐不住,张口差点喊出“阿遥”,却被谢玉峦从后死死捂住嘴。

太皇太后一见江遥,连声催问。江遥面色凝重,无一丝喜色,回话说出动所有人马搜寻,仍是毫无进展。他和君惟明视线对上,二人暗自交换了几个眼色。太皇太后又问起瑞王病情,江遥一一作答,只是他神思恍惚,足见瑞王情形不容乐观。

江遥坐了一会,总觉今日殿内有些异样,忍不住转目四下探望。他的目光直直看向雕花木墙,有一瞬君海棠仿佛觉得他看到了自己,不一会他的视线却又移了开去。太皇太后唤了江遥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阿遥,每次提到继爵一事,你便顾左右推搪。咱江家人丁单薄,又落了个奇怪的病根,你们几个皇叔去得早,如今孙辈只剩了你们兄弟几个。阿遥,哀家从未因你母妃之故而将你看轻,辰儿本就顽劣泼戏,从没安心当个世子,如今你父王都病成这样,你还忍心拂他的心愿?”太皇太后一番话,句句不离劝江遥继任世子之事。而江遥眉头轻锁,仍是含糊敷衍一通。

几人说了半日,依然毫无进展,唯有太皇太后哀叹不断。众人散去前,君海棠早被谢玉峦押回了皇帝寝宫,关在深殿内。直到日落,江沨才如幽灵般现身,望着她,一脸莫测高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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