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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摩天轮(2)

甩手光阴

文/勘则平

我所就读的一所学校就坐落在新源县城的东北角。新源县的人有种枫树的习俗,多少年过来了,几乎无处不枫树。于是新源县也被百姓称呼为“枫城”。每到傍晚时分,在余晖的映照下,所有街道仿佛飞窜的火舌般熊熊燃烧,给小城平添一分浓重的气氛。

我和叶冬虫坐在操场看台上,不远处呈现出一幅美轮美奂的景色:浓重的余辉中,古铜色的皮肤泛着热情的红光,跳跃、骤停、甩臂一连串动作后,标枪如箭一般在天空划过优美的弧形。

真远!我不自觉地小声赞叹。而身边的叶冬虫,却是习惯般地“哼”了一声。我转过头,看了看叶冬虫如冰山般百年不变的冷艳侧脸,如陶瓷一样完美而精致的下巴,不禁对她的理性与高傲有些无可奈何。

“呦嗬,大画家,看台上欣赏景色呢?”林凯在操场边道上,冲着坐在看台上的我嘻嘻哈哈地说,“是不是在欣赏我矫健的身姿,准备给我来一幅运动美男的写真啊?”

我没有理会他的打趣,并把话题转走:“刚才你扔得那枪,估计市记录能破了吧?”

“六十七米,离市记录还差五米左右。”林凯骄傲地说。

“废物。”坐在我旁边的叶冬虫又开始了。尽管她的声音很小,但还是传进了林凯的耳朵。“你说什么?我是废物?”小凯急躁地质问叶冬虫。“听见了还问。”叶冬虫仅仅是冷淡地回答一句,声调清晰而又理智。

我不禁在心中叹然。我们三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而性格却完全不同,真是奇怪这十多年在一起相处是怎样过来的。而面前的这两位,说不到三句话,便会互相攻击,而每次都是以林凯慌忙落败而告终。没有办法,天性冷淡的叶冬虫仿佛正好是林凯的克星。

而通常这个时候我总会看似随意地问一句把话题引开,这次也不例外。“六十多米都扔出去了,再多用点力气不就够了吗?”我询问道。小凯瞥了我一眼,像看个怪物一般,“都说搞艺术的不食人间烟火,看来是真的啊,那五米能卡下来一火车的运动员,必须不断训练,不断突破才可以。你以为和你画画一样,灵感一来,画几笔就成了?”

我有些不悦,对他看轻我画画的话不满。但由于不善言谈,所以也不会和他争执自讨没趣。

那时候无论四季,整座小城沐浴在一片沉重的红光之中。每逢周末,叶冬虫都会约上我一起,选择一处地点,一起度过一个漫长的午后。有时候是喧闹的街角,有时候是宁静的马关河畔。我通常会在叶冬虫确定地点之后,便安静地支起画板,开始写生。我会很享受这午后温馨而漫长的时光,无论周围环境是安静亦或是喧闹,都无法阻止我对画面的热爱。而叶冬虫则会从书包里拿出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工具,选择一处角落测量了起来。叶冬虫的父亲是新源县一个小有名气的植物专家,耳濡目染之下,她也经常做一些物种测绘工作。记得有一次,她打断正在专心写生的我,面无表情,语调冷静地说:“你知道吗?新源县城沿袭旧俗种植枫树三百年来,已经存在包括青枫、色木、三角枫、地绵槭等二十个枫种。尤其是近几年,许多国外的品种也被引进,如同物种侵袭一般,每逢春雨过后,大量新生的枫树疯狂滋长。而新源县城大量其他树种却陆续死去,你发现了吗?我们除了枫树和野草之外,已经几乎看不到任何其他植物了。”

不知道为什么,叶冬虫用冷静而理智的语调来诉说这样一个不算可怕的现实,却让性格温和的我感到了些许的慌乱。

时光总是这样不温不火地缓慢流逝。

五月,阳光弥漫在蓬勃生长的枫树之间,每一场大雨之后,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腐烂的陈旧气息。人们依旧酷爱种植枫树,这一成不变的习俗,正像这座陈旧的小城一般,这些年来都没有太大变化,街道依旧是杂乱不堪,民居与市场杂乱交错,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破败。

每个月我都会精挑细选一幅画寄到《色彩》杂志社,用来换取一些钱来购买颜料和画纸。这天傍晚,我接到《色彩》杂志社的来信。编辑在信中对我讲,“你的画是否太单调了?总是一成不变的背景,简单到四季都不能变换。我建议你下半年先尝试一些新的画风,所以暂时不要供稿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参加每年十二月份的‘新锐艺术家’美术大赛,如果你能突破你的画风,将是很有希望获得成功的。”

我将信封放入书桌内,忽地发现自己最近真的如编辑所说,有点江郎才尽的味道。甚至连之前创作时从未有过的烦躁感也陆续产生,想要心平气和地投入创作竟是十分困难。想到这里,便不禁有些气馁。

正当我失神的时候,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我随意地接起电话,却得到了一个震惊的消息。

林凯脚伤了!

这个消息一时让我很慌乱,我知道脚伤对于运动员来说是足以致命的。在我心乱如麻地赶往医院路上的时候,忽地有些害怕面对这件事,我害怕在林凯阳光的笑脸上出现不和谐的黯然神色。于是我发现自己的思维赶不上行动了,脑海里犹豫着,而身体却飞也似的赶去。朦胧中我只看到医院电梯里不断变换的猩红色数字,感觉到那令人作呕的失重感。

当我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却发现林凯正躺在病床上乐呵呵地吃着叶冬虫削给他的梨子。看到我进来,显得很兴奋,用那只裹着石膏的脚轻轻地踢了我一下,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脸。我顿时放心了许多,对他这个小动作有些失笑。林凯“嘿嘿”地鬼笑说:“老爷子十几年过去了,也能让叶小姐伺候一会儿,这脚伤得,值!”

我无奈地搬了一张椅子坐在林凯的病床边,细致地为他剥了一个橘子,一边询问他的脚伤。交谈中我得知,林凯的脚伤并不算严重,但也需要休养几个月,如果想要恢复高强度训练,没有一年是不可能的。说到这里,林凯神色不禁有些黯然,但很快便恢复过来,继续摆出那副嘻嘻哈哈的笑脸。我知道林凯的心断然是万分难过,和他一起这么多年了,我心底知道他热爱标枪这项运动,并且在他心中永远抱着突破记录的雄心与梦想。

“如果我一年半之内破不了市记录,我就跟你姓!”林凯冲叶冬虫摆出了一个挑衅的目光,嚣张地说。

“叶凯吗?真难听。”叶冬虫仅是冷淡地说了一句,却又让林凯一阵气短。

又开始了,我心里着实欷歔了一番。

我和叶冬虫一起走在被枫树包围的医院休息区内,空气腐朽浑浊中带着医院所特有的苦药味,让我一阵的不舒服。我转过头,想要和身边的冷美人聊几句,却发现她的神色有些慌乱。我心头悸动,这么多年来,这是我第二次看到理智的冬虫露出慌乱的神色。上一次见到她慌乱神色的时候,我们都只有十岁,而那一年,冬虫的母亲在严冬大雪里一场车祸中与世长辞。

我略带疑惑地问她:“冬虫,发生什么事了?你脸色好差。”

叶冬虫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我连声唤她,随即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叶冬虫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瞬间便将神色调整过来,精致的面孔迅速覆盖上一层冰霜。依旧用那一成不变的清晰理智的语调说到:“昨天我到玉柳山测绘,发现整座新源县最后的一棵柳树已经死去,树干空瘪。显然,它吸收不到土壤里的养分,养分全被周边的枫树吸收走了。目前为止,新源县树种只剩枫树了。”

我真的开始不太明白叶冬虫的话了,不禁问道:“冬虫,你最近怎么了?多让自己休息吧,这些树种的事情不是我们可以管的。种枫是新源县的习俗,人们都爱枫树。况且,枫树不是很漂亮吗?”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我讨厌枫树,我从小到大早就厌倦了枫树那恶心的红色!”叶冬虫神色有些激动,忽地爆发出来,“我讨厌它!我讨厌它!我看见枫树就想吐!现在已经只剩枫树了!”

我被叶冬虫激动的语气吓到了。从小到大,叶冬虫说话的语气一直是古井无澜的状态。而现在她的神色激动的程度,却早已超过了我可以承受的底线。我知道叶冬虫是个追求完美的理智女人,而通常这样的女人都会有些偏激。我仿佛预感到了一些不祥的事情即将发生。我脑海里轰鸣地搜索词句,但却毫无结果,只得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旁。

周围的空气寂静得仿佛能听到枫树的粗重呼吸。

四季跨越,新源县由于枫树茂盛,显得季节不分。

直到天气转寒,天空飘起今年第一场飞雪,人们才意识到寒冬已悄然而至。

新源县的冬天,寂静的夜里偶尔听得到冰雪压断枝杈的断裂声。而次日清晨,便会是异常浑浊的一天。白净的雪丝仿佛不能将新源县渲染,雪团大量地被阻隔在枫树枝叶上,而稀疏的雪丝降落在街道上,又迅速地被年久失修的下水道冒出的热气化为泥泞。

每年农历的立冬被新源人定为枫树节。人们在这天通常会比春节还要重视,县城中心会自由设置闹市,供人们玩乐。从老人口中得知,自发起枫树节到现在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除了战乱年代之外没有一年中断过。我发现新源人在骨血里对枫树有着强烈的热爱,一如这些年人们对这熟悉而破旧的街道、建筑的留恋。

一大早,林凯来到我家,见到我家长出去工作没在家,随即歪七扭八地仰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用他惯常的俏皮语气问我:“小虫子去哪了?怎么不在家里陪你?”

从小到大,无论叶冬虫对别人怎样冷淡,却一直喜欢跟在我身后。大概是同样不善言谈,所以更容易相处。听到林凯的问题,我却突然在心底产生一阵不适,叶冬虫这半年来只和我一起去写生三次,剩下的时间一直在她父亲的研究室里鼓捣东西。我想这件事情还是告诉林凯比较好,就对他说:“我也不知道,冬虫这半年来仿佛一直在忙些什么,有时候连学都不上了,整天泡在她父亲的研究室里。”

林凯脸上露出了与他表情格格不入的思索神态,随即一拍大腿,冲我说道:“走,咱们去看看小虫子,有日子没和她吵架了,感觉浑身不舒服。”林凯的话总是让我想要发笑,但我却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叶冬虫,好好劝劝她别总是那么偏执于一件事。

林凯和我各自裹在厚厚的棉衣中,吞吐着热气,来到叶冬虫家门口,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叶冬虫的父亲。叶叔叔的神态吓了我们一跳,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几缕灰白色的发丝凌乱地被汗水粘在侧脸。

林凯急忙问到:“叶叔叔,发生什么事了!你说啊!”

叶叔叔见到我们到来神色有些慌张,林凯询问了半天,他却一直支支吾吾的不回答。见到这副情景,我忽地开始不安了起来,便问到:“叶叔叔,叶冬虫在家吗?”

叶叔叔看着我们两个,叹了口气,仿佛作了一个莫大的决定一般,领着我们来到后院的小实验室,推开门。

我发誓这是我人生中见到最可怕的一幕。

叶冬虫坐在椅子上,双手和双脚分别被绑在椅子扶手和椅子腿上,那原本细腻顺滑的头发此时却散乱在头顶。她就那样坐在椅子上疯狂地挣扎着,白净的皮肤被麻绳勒出一条条深紫色的痕迹。眼睛一直盯着实验室拟生态土壤中的植物,额头青筋崩起,眼珠外凸,下嘴唇被牙齿挤出鲜红的血丝。

生性温和的我看到叶冬虫此时的样子,竟然愤怒到爆发了出来,我转过身用右手揪住叶冬虫父亲的衣领,激动地问道,我似乎听到了我拳头攥紧时的骨骼声:“你对冬虫做什么了!为什么把冬虫绑起来!”

可当我看到叶冬虫父亲死灰般的脸色,攥紧的双手又慢慢地松开。

叶叔叔蹲在地上,仿佛压抑了许久的情感爆发了出来,用右手用力砸在自己的脑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都怪我,看到冬虫这孩子整日泡在实验室里,居然没意识到什么不对,就在寒假的第二天,我下班回来,却发现冬虫在实验室里割腕了!我恨啊……那血流了一地。后来在医院抢救过来,回到家,等她醒来,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说到最后,叶叔叔的话哽咽不清,“我不敢说,我怕、我怕冬虫会被人带走。”

想到精神病院那惨白色的墙壁,我忽地开始理解叶冬虫父亲的做法。

林凯眼睛红红地看着叶冬虫,唤了她几声,却得不到回应。

我慢慢靠近叶冬虫,刚想开口,叶冬虫看到我却突然平静下来,用理智的带着寒意的语气缓慢对我说:“你知道吗?我找到让新源县别的树种成活的方法了,我对29个树种进行了研究,发现柳树成功的可能性最大。枫树根长,想要别的树种成活,必须用人血滋养小树芽,这样便能让柳树的根伸长,能够从更深层的土壤里吸收养分。你看我成功了。”说到这里,叶冬虫转过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实验室一角的拟生土壤区,接着神色激动起来,“放开我!放开我!喂血的时间到了!啊,快点放开我!”

叶冬虫的话让我如坠冰窖。

春季本应是万物繁盛的季节,可是几场春雨下来,除了枫树的疯狂生长之外,别的植物都显得有些萎靡不振。叶冬虫的血液没能阻止整座小城的枫树生长,这让我感叹之余不禁有些不甘,而整座小城,也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杂乱而喧闹。

这段时间我停止了作画,因为再也没有了原来创作的热情。只是安静地陪着林凯做一些适应性训练。放学后和林凯一起去看望叶冬虫。冬虫的病有了些许好转,这无疑令我和林凯又有了些许希望。

有一次我问林凯,你说冬虫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她为什么非要在新源县种植别的树种,枫树不是也很美吗?

林凯默默地说了一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就像我,不想去种树,我只想突破我自己的极限,不断地挑战运动场上的记录,挥洒自己的汗水。说完,做出了一个跳跃甩手投掷的动作。

林凯说着的高深话语与他天性格格不入,但我却从中听到了掩藏在林凯心底的那份不曾显露的执著。

盛夏的阳光哪怕在宇宙中穿越了无数年才缓慢地流淌在我们眼前,可是依旧带着几分炙热。这是一个万物繁盛的季节,按常理说,枫树在这个季节应该会疯狂滋长到每一个角落,可是今年,枫树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危机一般,老老实实地缩在角落。人们以为是种植方法不对,纷纷进行调整,但却无济于事。

周末午后,我和林凯来到叶冬虫家里。叶冬虫最近已经很少发作,所以也不再将她绑在椅子上了。和每天一样,叶冬虫只是寂静地伏在拟生土壤前,默默不言地盯着。阳光透过窗口洒在冬虫的身上,额前细碎的发丝温暖而温馨。

林凯小声说:“或许现在的叶冬虫,才是真正的自己吧。”

我默默地点头,很快发现今天的叶冬虫有些不同,却又想不到不同在哪,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叶冬虫古井无澜的脸上,嘴角竟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我悄悄地走了过去,观察叶冬虫盯着的地方,是她种下的那棵柳树,细嫩的主干被周围粗壮的枫树包围。但是,枫树却明显不同以往有些萎靡不振。而在那棵细嫩的柳树枝干上,竟然生长出几抹清脆的绿芽!

我感到了柳芽生命力的蓬勃。

和小凯告别叶叔叔。

回到家,我仿佛突然抓住了什么,支起画架。左手颤抖地拿起画笔,专心致志地描绘着,仿佛在画中倾注了自己全部的热情。画面渐渐明朗了起来,汗水挥洒的操场上,一个少年投掷标枪的飒爽身姿。整幅大背景被深红色的枫树包围,而在一个不被注意的角落,却安静地生长出一株稚嫩而倔犟的细柳。那充满生命力的翠绿色柳芽,给画面整体带来了一种欣欣向荣的勃勃生机。

三天后我完成了这幅画。

我完成画的时候,林凯打电话给我,激动地说他的成绩已经恢复到伤前水平,离记录只差五米!听着小凯兴奋的话语,我忽地有些温暖得不知所措。只得让他先挂断,一会再打过来。

挂断电话,我填下“新锐艺术家”大赛的参赛地址,将画寄了出去。

我仿佛突然懂了什么。

马关河的河水冰封、融化几许。转眼间两年的时间仓促逝去。新源县城原本消失了的各种绿色树木仿佛被唤醒一般,陆陆续续地生长起来。喜爱种植枫树的人们也渐渐发现,这些青翠的植物同样让人看起来舒服,于是不少人改种其他树种。也不知道是政策惠及新源县或是其他,两年来新源县面目大改,高楼如雨后春笋般建起,人们也会经常高兴地自行打扫门前的脏乱街道。整座城市,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情景。

我坐在初春的校园看台上,支起画架。空气带有绿意拂过。我的画在“新锐艺术家”大赛中一鸣惊人。但是我还是喜欢安静地坐在看台上,画林凯掷枪的动作。

今天下午,我便要乘火车离开这里去进行我一个人的旅行了。不久前我发现自己的画风难以再次突破,所以我做出了一个游历全国作画的决定。林凯当时黯然了一下便很快恢复过来,毫不犹豫地对我的决定表示支持。

我画完最后一笔,看着身旁安静的叶冬虫,小声问她:“看,小凯的姿势很美,不是吗?”叶冬虫的病这两年来基本痊愈,但是却变得不能说话。性格也如千年冰山融化一般,带着些许春日阳光般的温暖。但每次对林凯仍然是一副不屑的表情。我以为叶冬虫会和原来一样用鄙夷的目光看我,可这一次不同,她看了看画,看了看小凯训练的身影,笑容温暖而湿润,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时间我眼睛湿润。

火车站。

人流喧闹。

告别了前来送行的林凯和叶冬虫,我踏上了前往异乡的火车。火车轰鸣地发动起来,我从窗口看到林凯和叶冬虫慢慢变小的身影,眼前模糊一片。朦胧中,我见到了许多许多曾经的事。有这些年来和小凯、冬虫一起或哭或闹的场景,有静静地斜插在草坪中仿佛永远渴望突破最后五米的标枪,有火红的枫树中茁壮成长的被鲜血滋养的嫩绿色枝芽,有我十多年来不停地支起画架创作的热情。

到最后,只剩下傍晚时分,我和叶冬虫一言不发地坐在操场看台上,火红色的大背景下,我安静地作画,叶冬虫有些略微失神地望着角落里一棵茁壮成长的绿色枝芽。而台下火红的浓重余辉中,一个骄傲而倔犟的模糊背影,重复不断地跳跃、骤停、甩手。

标枪如响箭般划过青葱岁月。

寂寞的绽放

文/周笑冰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被遗弃的孩子。

熟悉我的人会说:“怎么会呢,芷芷是优秀的人啊。成绩在年级排第二,学校的文学社副社长、广播站副站长,很出色啊。”是啊,真的是很好啊。只是当年级第一、文学社社长、广播站站长都是同一个我无法超越的人时,这样的出色听起来更像讽刺罢了。更何况连试图躲开她都不可以,更不能去嫉妒她,去讨厌她,因为她的名字是陈汀兰——我的双胞胎姐姐。

“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对古文颇有研究的爸爸,把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作为我们名字的出处,不知是不是疏忽,姐姐叫汀兰,我却成了陈岸芷,这也是我唯一能超越姐姐的地方。五岁生日过后的第二天,我莫名其妙地生了场大病。虽然经过治疗,病情得到了控制,但是由于使用了大量的激素,我变得肥胖臃肿起来。随着年龄的增加,父母更多的时候愿意向外人介绍依旧清秀可人的姐姐,而我就逐渐在父母有意无意的一次次忽略中沉默下去,把所有的精力都专注在学习上。而即便如此,我的成绩依然比不上姐姐。如果说我是一只孔雀的话,那么姐姐就是更加光彩照人的凤凰,我所有的努力即使得到了很多人的肯定,只要姐姐一出现,我便成了映衬姐姐光彩的铺垫。于是我尽量避免与姐姐相比较,因为那只会一次次地加深我的痛楚,提醒我永远也赶不上姐姐的事实。

也许是我伪装得太好,姐姐并不知道我笑容底下的无奈。因而无论参加什么活动,都会叫上我,于是我成了聚会中最沉默寡言的那个,坐在一侧静静地看着姐姐的一颦一笑,暗暗地咬着嘴唇,不知道是不是自虐的一种。

初二下学期期末考试后的第一天,是我和姐姐的生日。姐姐执意要在家里举办生日聚会。

下午四点,聚会正式开始。姐姐的朋友应邀而至,不算小的客厅挤满了人。姐姐收放自如地在人群中穿梭,像以前一样,我在角落中静静观看,这是姐姐的节日,不是我的。间或有人提起陈岸芷,也会被喧闹的声音所掩埋。在他们心中,陈岸芷是一个刻苦努力的好学生,是安静而内敛的。天知道我有多么想像姐姐一样光芒四射,在自己的青春中肆意地开放。

望望墙壁上的时钟,离切蛋糕的时候还远着呢,我便抬起了脚步,想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躲开姐姐仿佛无处不在的笑声。这时,一个男生挡住了我的去路,“你是陈岸芷吧?”他干净的脸上带着纯粹的笑容。

“是啊。”我顿下了脚步,有些诧异地打量眼前的男生。

“我看过你在校刊上的文章啊,很好呢,你是怎么写出来的?”

“我……”不是没有被问过类似的问题,只是很多时候都是作为姐姐的附属部分提出来的,“陈岸芷的文章‘也’很好呢,像她姐姐一样,是不是?”于是受到别人夸奖时本应有的欣喜都变成了讽刺,为什么还是赶不上姐姐?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啊。因此便拒绝回答别人也许是善意也许是好奇的提问,只留下“是不是”的尾音在空中尴尬地流淌。

“就是随便写写了。”我不知所措地答道。

“哇,随便写写都可以写那么好。”男生夸张地大叫,随后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太厉害了,我一看见作文脑袋都疼呢。有空一定要教我哦,徒弟这厢有礼了。”说完,他做了一个滑稽的手势。

“那是一定哦。”受他的影响,我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头一次觉得姐姐覆盖在我身上的光芒正在逐步散去,“那么你可不可以告诉师父你的尊姓大名呢?”我开着玩笑。

“当然可以了,我是初二(1)的沈野,语文老师经常在班里念你的作文,我们都要嫉妒死了。”男生轻快地笑起来。

“真的吗?我才知道自己居然有令人嫉妒的本钱哦,以后一定要保持并且发扬光大。”

“难道你没感觉吗?你一直很优秀哦,堪称我的偶像。”他冲我眨了眨眼睛,又笑了起来。

“原来我还有粉丝呢。”我终于大笑起来,“荣幸至极。”

在接下来的整个晚上,沈野都在一旁说着轻松搞笑的话语,我本来灰暗的心情也随之一点点明快起来,直到晚上8点钟,路灯接连亮起来时,那些朋友才逐个告别,沈野也一蹦一跳地带着我借给他的作文集离开。临走的时候,又做了一个鬼脸才作罢。我嘴角不禁扯出一个弧度。

回到屋里,姐姐倚着门等我,“芷芷,玩得开心吗?”

“很好啊,比以前有趣多了。”我向姐姐笑着说,多了一点真诚,少了一点冷漠。也许,在姐姐后面也并不一定是一件沮丧的事情,我如是想,并没有注意姐姐转身之后愉悦的笑容。

那场生日聚会之后,我经常可以看见沈野。而他每次也都会露出笑容和我开几个玩笑,言必称“师父如何如何”,直接后果是导致全年级同学都知道,一向安静不张扬的陈岸芷收了个活宝徒弟。而我也是逐渐知道沈野的成绩也不错,在男生中也算得上佼佼者。不过他的作文倒是拉了后腿。我惋惜的同时也暗自庆幸正因为如此才给了我们认识的契机。而与此同时,我和姐姐的关系也开始好转,至少我不像以前那么躲避姐姐了。

在初三这个草木皆兵的年级,男女生交往有一点密切都会引来别人的侧目,而我和姐姐却是个例外。姐姐的人缘一向很好,无论男生女生都很合得来,并没有特别倾向谁,更不会使他人胡乱猜测。而我和沈野保持友好的关系也已经很长时间却也没有招人非议,究其原因是因为除了成绩之外,我和沈野条件实在相差太多吧。我的体重已经足够使别人放心了。有的时候,我会略带些心酸地想。

尽管只是名义上的“师徒关系”,我还是把自己一点点浅薄的写作经验教给了沈野。而天性聪慧的沈野成绩也是日益攀升,很快占据了年级前五的位置,直逼我和姐姐。我并不觉得紧张,反而替他高兴,而令我感到不安的是,我越来越喜欢沈野看似狡黠实际使人安心的话语,哪怕仅仅是一个无意的笑容。

一次看沈野在篮球比赛时被同学撞翻受伤,表情痛苦的样子,只觉得心被敲击一下,两节主课都没上好。莫非,自己喜欢上沈野了?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然而却也无法反驳。应该,就是了吧。

确定下来使自己不安的因素后,心里有一点甜蜜,更多的还是自卑,自己除了成绩可以与他相比之外,就再无可取之处了吧。应该不会有哪一个男生喜欢比自己胖的女生,何况沈野又是那么的优秀。终于有一天,我抑制不住自己紧张的心情,把它告诉了姐姐。

姐姐当时正在写作业,听到之后,表情古怪,笔也无意识地划破卷纸,渲染出一片蓝色的痕迹。然而又很快平和下来,“是真的吗,真令人不敢相信,那我替你高兴。”

“可是姐姐,我的条件这么不好,还长得这么胖,姐姐,你说沈野会喜欢我吗?”我忐忑不安地问道。

“有什么不可能的,你可以尝试改变自己啊,多做点运动,可以慢慢瘦下来啊。”姐姐依然笑着说。

有了姐姐的支持,我又对自己充满信心。每天都会早起跑步,即使特别饿也只吃很少的食物,如果自己瘦一点,再瘦一点,沈野就会注意我,从而喜欢我吧?我暗自想着。

日子在期盼中过得飞快,很快临近6月份了。在初中最后一次生日聚会的时候,我和沈野已经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贪心地想使我们之间的关系更近一步,我决定在那天向沈野表白,看着镜中自己经过千辛万苦的节食而略显清瘦的身体,我淡淡地笑,说不担心是假的,但是自己那么努力,至少具备了向他表白的资格吧?剩下的就真的只能交给上帝他老人家了,看幸运之神是否会眷顾我。

当聚会完毕,人群逐渐散去时,我寻找着沈野的身影。可是到处也看不见他。失望至极的我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却意外地在姐姐的房间外听到了他的声音。内心被好奇心盛满的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要一探究竟。

“陈汀兰,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沈野的声音很大,他们是在吵架吗?我不安地想道。

“沈野,你听我说。”姐姐的声音很小,却有着坚决的味道。

“陈汀兰,我喜欢你。”屋内的对话再清楚不过地传到我耳中。突然之间,世界是一片可怕的静默。我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屋子里也沉默下来。最后姐姐幽幽开口:“沈野,我也喜欢你,但……”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屋外,心中是一片空白。姐姐知道沈野是我喜欢的人啊,她怎么可以这样?眼泪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原来丑小鸭只会在童话中得到幸福,现实生活中它是怎么也变不成白天鹅的。原来童话真的都是骗人的。

忘了最后是怎么回到家中,只记得看到姐姐时,她的欲言又止。我暗暗冷笑,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听见了姐姐的叹气声。

接下来的三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再也没有看到沈野,也许是姐姐捣的鬼吧。她也太多心了,纵使我也喜欢沈野,我又能怎样呢?新的流言在校园四起,说姐姐和沈野在谈恋爱。第四天,姐姐被叫到教导处,同样去的还有沈野,在教导处门口,我与姐姐擦身而过,姐姐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出话。只是令我始料未及的是,爸爸妈妈也知道了这件事,一向好面子的他们按不住脾气,在教导处扇了姐姐一个耳光,即使姐姐拼命咬着嘴唇,眼泪还是流了下来,也一滴一滴打在我心里。再后来,便听见姐姐与沈野分手的消息。年少的感情不过如此吧,我撇嘴。之后的日子里姐姐异常沉默。

事情发生的一个礼拜后便是中考,我终于如愿以偿地以学校第一的成绩考入了重点高中。沈野在学校排到第20多名,险险地达到了录取的最低分数线。而一向聪明伶俐的姐姐因为情绪的起伏意外失手,名列40名左右,自费上了重点。所有的人都惋惜姐姐,认为是她在最后关头没有控制好与沈野的关系而导致成绩下滑。是真的吗?我自嘲。姐姐的朋友想要找出向老师告密的人却被她婉言拒绝,她在袒护谁?

得到全校第一光环的我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高兴,即使我在家中取代了姐姐的位置,受到父母的重视。中考失利的姐姐待在家中沉默寡言失去了往日的活泼,我也一点点随之感伤。

一天补完课后,我回到了家中,听见姐姐在客厅打电话。本想就此走过去,但还是忍不住留了下来。

“沈野,我……”又是他。姐姐上次受的教训还不够吗?我冷笑,最终又因为内疚而继续听下去。

“我知道是芷芷说出去的,”姐姐的声音突然高昂起来,“她瞒不过我,可是,她是我妹妹啊,你让我怎么去讨厌她?不要怪她,好吗?我相信她不会是恶意的。”姐姐的声音转至柔和,“还有,沈野,上次拒绝你,对不起。”

我的脑袋一片嗡鸣,早该想到的,聪明如姐姐如沈野,他们怎么可能对我的小把戏一无所知。只是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法来保护我,竭力不去伤害我。只有我是他们最亲近的人,却也伤得他们最重。姐姐却一直在宽容我,谅解我,而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质疑姐姐喜欢沈野与否?作祟的,是不甘心罢了。

“陈汀兰,我喜欢你。”

“沈野,我也喜欢你,但我们是不可能的。对不起。”

这就是那天真实的对话,亲爱的姐姐啊,我最终还是伤害了你。年少的轻狂无知,还来得及弥补吗?我的泪水终于肆意奔流。

花开并蒂,不同的是,姐姐是真的喜欢过,为别人着想过,即使凋零也拥有曾经繁花似锦的记忆。而我却被风雨遮住了眼睛,最终伤害了他人。最后纵使不甘心,也只是寂寞的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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