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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幸福一律街(1)

沉睡

文/刘涛

如果梦是感觉的延伸,那我要走多久,才能见到你?

1

侧身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度过了整个晚上,虽说书上一再强调右侧卧是最佳的睡觉姿势并且列举了无数的好处,佟择还是觉得自己僵直得像晒了无数天的鱼干一样浑身酸疼。

对于他的比喻嘉瑞并没有太多的评价,毕竟对于一个语文从来都不及格的家伙能够想出一个这么有难度的句子还是很值得嘉奖的。

佟择按着肩膀一脸困倦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睡不醒啊。”一边说一边用书本挡着脸打哈欠。

“啊……你晚上该不会是干什么去了吧。”嘉瑞一脸坏笑地勾过他的肩膀,“告诉我嘛,我也去找乐子。”仍旧是故意拉长的怪语调在耳边轻声说着,引得身后的女生们红着脸小声议论起来。“滚开啦。身上的味道难闻死了,又去抽烟了吧。”一把推开对方然后捧着书本在班主任进来前装出很正经的样子。

“切!”起立之前不忘在课桌下面踹他一脚表示回敬,看着佟择憋着没有叫出声的表情才感觉到心理平衡。

“放学一起去吃饭啊?”夸张地向还捂着腿的人比着口型。“知道啦知道啦。”脸上的表情还没有缓解。“下脚还真狠啊……这家伙。”

第三节课还没有过半,嘉瑞不耐烦地准备给佟择使眼色准备逃课,却发现对方已经低垂着头进入了睡眠状态。在周围女生捂着嘴偷笑以及炽热的目光中一下一下地用额头触碰着桌面。

真恨不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他一拳打飞,辜负了自己的一番好意还要白白地再等大半节课。

“哎,你今天怎么回事啊?”揪着佟择的衣领质问。

“你不要这么暴力好不好,现在可是文明时代,对了,那边的美女在看你……”这一招果然奏效,嘉瑞立刻端正地坐在了椅子上。

“从实交代!”随即把怒气转向佟择的餐盒,毫不客气地在里面挑挑拣拣找肉吃。

“喂,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

“什么……”一边往嘴里塞一边急切地等待后面的话。

“就是假如看见一个女孩子,觉得她身上的气息很熟悉很温和,忍不住想要抱住她……”

“噗——”差点把嘴里的饭吐出来,嘉瑞用力地拍着死党的肩膀,脸上带着仿佛听到外星人入侵的表情,“原来你恋爱了啊!”

“其实也不是啦!”不顾他脸上的油用手去捂着以免他喊出更多引得别人观望的话。

2

在学校申请取消住宿后搬进了家里特意为自己腾空的一间卧室,从那之后就开始做着同样的梦。

从窗户中泻出的熹微的晨光,从没有拉紧的窗帘中渗透进房间。眼睛没有完全适应光线,所看到的景物,都罩着模糊的光亮。

确信是看到了没错。

那个女孩子。

如果醒不来的梦境被叫做噩梦,那么情愿它停留的时间长一点。闭上眼睛就会看到自己的房间,是一种很暗淡却舒适的色泽,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你来了。”她从观望着的窗外转过身来,脸上是恬静的微笑。佟择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轻微地“嗯”了一声。明明知道是梦,却一样会尴尬地考虑怎样开场。

“每次见到你都是在这个房间里呢,不出去吗?也不会觉得无聊吗?”

“不会啊,因为佟泽在陪我啊。”少女仍笑着回答。

“我好像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哎。”有些惊讶地注视着少女,联想到经常看到的漫画中说如果告诉了妖怪自己的名字最后一定会被吃掉的结论,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害怕了?”察觉到佟择的不自然少女问道。

“才没有呢。”习惯性的嘴硬,但是仔细想想对方是个纤弱的女孩子之后,又不自觉地因为之前的胡思乱想感到脸红。

“你整天都在看着什么?”佟择走到窗户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清一色的灰色建筑和穿梭的马路间的钢铁,并没有美丽的景色可言。

“这个城市,从这里可以看见整个城市,每天细微的变化,在这里都能够看得到。除了四肢不能体会到以外,用眼睛去看再转化成脑海中的相应感觉,一样可以做得到,一点也不会无聊。”

“好像每次遇见你都是在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因为我深爱的人住在这里。”

“深爱?这不是我的房间吗?”脸上刷地腾起一片火烧云,迅速地整开了眼睛。

还是布满灰尘的天花板和陈旧的吊灯,房间里堆满过期的漫画和易拉罐,说不上乌烟瘴气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果然刚才是做梦。但是除了装饰得不同,布局几乎是一模一样。

青春期的少年们总是对特殊的字眼比较敏感,所以佟择不管睡觉时好像扭到的腰,直接跳下床打电话约了嘉瑞出来。

3

“干吗啊,真是的,我还要和去请美女喝咖啡呢……”一见面嘉瑞就开始抱怨。

“好啦好啦,今天我请你好吧,好歹我也是帅哥一枚啊。”为了制止他继续喋喋不休,佟择将他推向一间咖啡馆。

“你不是去找你看上的那个小娘子了吗,怎么,被抛弃了就想起来找我了?”瞬间变成了带有醋味让人不免觉得有些受不了的语气。

“我想我喜欢上了上次给你说的那个女孩子……”搅着杯中的糖块小声说着,和预想中的一样,立刻遭到了嘉瑞的嘲笑:“呦——你还会喜欢别人啊,我还以为你只会看书假正经呢。”果然是尖锐不留余地的讽刺,但是佟择还是讲了下去。

“我知道这很不可思议,但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去告诉她,因为……”

“早说嘛,请教我这个恋爱高手很明智的。”嘉瑞拍着胸脯,一脸得意的样子。

“如果她是现实中的就好了。”姑且不戳穿嘉瑞是失恋高手这个谎言,就这么一个问题就已经很棘手了。

“什么?”嘉瑞有些诧异地停了下来,“难道你喜欢上你家楼下那只小女猫了?啧啧,好学生原来也有这种恶趣味啊。”不止是花心,嘉瑞的嘴巴也很坏。被气得有些说不出话的佟择狠狠瞪了死党一眼。

“别乱猜了,是这样的,我每次做梦都能梦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而且梦里面我们就一直在我的房间里交谈,她身上有种很熟悉的味道,让我不想醒来,她说她深爱的人也住在那里。我想是不是……”

“你想她说的是不是你。”嘉瑞迅速地接过还没有说完的话,实在听不下去佟择断断续续语句不通的讲述,干脆地补充。果然看见了对方竭力低着头想隐藏起的绯红的脸。

“这不是现代版的田螺姑娘的故事吗……”嘉瑞皱着眉头说到。

“拜托,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听着他的比喻,背景一下变成排列整齐的竖直黑线。

“你该不会是遇到了什么妖怪吧,美女蛇之类的,搞不好真的会吃掉你的。”嘉瑞有些忧心忡忡地凑到佟择耳边说,一副危言耸听的样子。

佟择虽然自己也这么想过,但还是开口停止了死党天马行空的幻想,“原来你的脑细胞全牺牲在你无聊的想象力上了,难怪考试科科挂红灯呢。”直击要害的话,立马让嘉瑞闭了嘴。

“那我今晚去你家睡好了。”嘉瑞飞快地转移话题,看得佟择想笑,在心理盘算着下次也用这个方法好了。

“不过你得管饭哦,我要吃肉!”

“知道!!”

3

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多少有点拥挤,可是嘉瑞在吃光一冰箱的食物后立刻倒头就睡。无奈的佟择被逼得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在安稳的的呼吸声中渐渐有了困意。梦中走在黑暗而冗长的道路上仿佛没有尽头,好不容易捕捉到微弱的光亮便拔腿跑去,那是一扇虚掩的门,推开以后就是熟知的场景,尽管每次梦境的开场都不一样但是最终都会回到这里来。

“今天来得好晚啊。”少女微笑着打招呼,理了理披肩的长发,示意佟择坐下来,“有什么事情很困扰吗?”看出他的疑虑少女问。

“没…没有……”有些结巴地回答。

少女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温暖舒适的感觉让佟择觉得很放松。于是接着说:“不知道怎么你身上有种很让人依恋的感觉,我想那就是‘喜欢’吧,妈妈在我没有记忆的时候就去世了,爸爸忙着工作,对于感情我像是白痴一样,一点也不懂得去爱别人,就连模仿别人的做法都很拙劣,这样的感觉还是第一次。”

少女把佟择拥抱进怀里,他愣了一下用手环住了少女的腰。

突然有种想要哭泣的感觉。

“这不是很好吗?你终于学会去喜欢别人了,只不过你感受到的感情比‘喜欢’要深很多。这就叫做爱。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去感受,也不需要模仿别人,只须用你自己的方式就好。你看到的表象不代表内在,所以就算我不出这个房间,一样可以体会到这里的变化,传递给我爱的人,我的思念。”

“喂!”刚准备开口问少女时被嘉瑞一巴掌拍醒,虽然很不情愿,但是看见对方急切的表情马上清醒过来。

“你看这是什么?”嘉瑞扬了扬手中的东西,这是他睡觉掉下床偶尔在床的下面发现的。

那是一张黑白的照片,因为长期不见阳光而发黄,上面的少女优雅地微笑着坐在窗台前。和梦里面的少女一模一样的脸。

佟择一把夺过来就朝着屋外面跑,不顾嘉瑞矮子后面“怎么了?怎么了”的大叫。

4

一脚踹开父亲的房间,中年男人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中的女模特看。“怎么这么没大没小的,进来敲门嘛,让你同学看见多不好。”一样的假正经的父子俩。

“爸爸,你认不认识这个人?”

仔细举起照片看了很久,中年男人原本慵懒的表情变得深沉起来,“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照片啊……她是你妈妈年轻的时候。”良久才缓缓地吐出这样的话来。

男生在一旁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难怪你会不记得,你五岁的时候你妈妈就因病过世了,在最后的时候她还因为这样十分愧疚,害怕你伤心就收起了所有的照片,骗你说妈妈回到了其他的地方。你记不记得当时你还说我不负责任为什么不把妈妈接回来,还说将来要娶妈妈。”

记忆翻回到从前,那是妈妈刚过世的时候。

爸爸总是说她去了另一个美丽的地方有一天会回来的,

因为妈妈说不喜欢懦弱的男孩子,他一直憋着眼泪没有哭出来。

长久跟着爱看八点档肥皂剧的爸爸深受影响,一度学来了无聊的台词问爸爸害不害怕妈妈跟别人跑了,看着他不在乎地回答,生气地说他是丝毫不负责任的男人,扬言要将来长大娶妈妈,把她接到新的漂亮的家里。

然后这样的言论就换来了爸爸的一记栗暴和呵斥:“将来自己找老婆去,不要抢我的。虽然我们俩都是你妈妈深爱的人,但是她肯定会更爱我的……”

长大以后这样的话再也没有说过,因为知道了她并不是去了其他地方而是天国,也不会回来找自己。甚至一度恨她没能陪着自己。

童年缺少了母爱的佟择变成了感情匮乏的人,不知道表达甚至去回应他人的感情。生活像是固定的行程,一丝不苟的正经,背后却是察觉了却不能下定义的空旷。

原来她一直都在啊。

不能克制地掉下眼泪,柔弱的心脏被温暖所覆盖,这样的感觉还是第一次。

5

留下佟择的父亲一脸茫然地坐在客厅里。

嘉瑞追出去发现佟择蹲在黑暗的楼道里。“喂,你的表情好像快哭出来了,不就是‘失恋’了吗?”嘉瑞开玩笑地说想要让对方平静下来。

佟择把头埋在臂弯里,开始抽动双肩。“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吧。这次你不用假正经了。”嘉瑞不知怎么安慰,说出来连自己也觉得别扭。但就是这样的话让佟择悲怆得号啕大哭。

不仅仅是“失恋”那么简单。

多少年试图忘掉对她的深爱,对她的思念,用一种完全不搭调的方式填补空白。

可是怀着两种不同心情的自己始终没有发现她一直就在这里。

凭着生前的执念要看到自己成长起来直到学会那没有来得及完全交给自己的情感。

“你应该高兴啊,能够再见到她并且学会了如何真正表达好感……”平时犀利的口齿在这时也变得毫无用处。

因为不是用言语可以去安慰的。

悲喜交加。

6

那以后,佟择再也没有梦见微笑着和他对话的少女。

梦境是冗长的道路再也没了尽头。

只是突然觉得如释重负。

在某一天用同样柔和的微笑应邀了女生的一起吃午饭的请求,不像以前,冷冰冰的以功课繁忙而刻板地拒绝她。

眼神中犀利的光芒被温柔所取代。

整个人散发着真实平静的气息。

因为终于察觉到被爱所包裹的人,像沉睡在发光体的中央。

如果梦是感觉的延伸,那么要走多远,我还能够再真实地继续爱你?

盒子里的猫

文/张彦妍

李雷背着书包,行色匆匆地往家赶。他抬起左手,扫视了一下前几天刚买的手表。时针和分针完美地形成了一条直线,已经6点了。他知道自己要想在10分钟之内到家基本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于是索性放慢了脚步。

时令已是隆冬,李雷身上单薄的棉袄显然不能抵挡凛冽的寒风。他缩了缩脖子,把手放到嘴边哈了口气,白色的雾气在空中很快聚在了一起,又很快散了开来,像天上飘忽不定的云朵。

李雷没有妈妈,他妈妈在他三岁时就得病死了。李雷的爸爸对李雷异常严格,一心把他往国家领导人方向培养。从小就对他实行“三个不能,两个听话”政策。不能看电视,不能碰电脑,不能晚回家;在家听爸爸的话,在校听老师的话。

我们可以想象,当别的小朋友被爸爸妈妈牵着去动物园时,李雷只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识字卡片,描着田字格。当别的小朋友在生日那天吃着蛋糕,喝着牛奶时,李雷只能对着鸡蛋面条空悲叹。总之,如果用四个字形容一个人的童年,那答案一定五花八门。但到了李雷这里,恐怕就只剩下乌云密布了。尽管那些在他心中恨之入骨,堪比满清十大酷刑的“三个不能,两个听话”政策给了他很多不快,甚至灰暗的回忆,但迫于父亲的严厉,李雷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敢怒不敢言。

当然,凡事有弊就有利。对父亲言听计从活了17年的李雷,也并不是什么好处也没得到的。至少,他跑得比一般同龄人都快。

开学的第一天,李雷就教会了他们班的同学什么叫飞一般的感觉。当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打响时,李雷被博尔特灵魂附体。20秒的铃声结束后,他已经从三楼瞬间转移到校门口了。这让所有的同学都看得目瞪口呆,特别是两个学体育的,当场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也是为什么第二天竞选班干,李雷全票当选体育委员的原因。事后,在得知他用光速闪出校园,既不是为了泡妞,也不是为了泡吧,而是想尽快回家后,李雷一跃成为了全班女生心目中后现代居家宅男的杰出代表。

此刻,正当李雷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怎么编个听着靠谱的借口搪塞父亲严厉的责问时,他碰到了钱枫。

钱枫是李雷的同班同学,两人交情甚笃。

他从书包里取出了一个纸盒,赛到了李雷的手中。

那是一个包装十分精美的礼盒,淡蓝色的主色调上,点缀着许多金黄色的星星,逼真得触手可得。红色的丝带娇艳欲滴,给这个寒冷的黄昏凭添了丝丝暖意。

李雷轻轻地打开了盒盖,印入眼帘的是一只猫,一只纯种的波斯猫。如雪的皮毛像雨后初霁未被人踏足的原野,柔顺得如同美人的三千青丝。一双色彩各异的眼珠仿佛十八世纪欧洲王冠上的水晶琉璃,此刻这双如初生婴儿般纯净的眼睛正慵懒地望着李雷。李雷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贯穿了他的内心,抵达了他的灵魂。

钱枫拍了拍李雷的肩膀,这才让他跌回尘世。

“你这是怎么了?石化了吗?”

“你在哪弄的这猫?”

“捡的,就在学校边的街角,我瞧这盒子挺好看的就捡回来了,要不是你打开了,我还不知道里面藏着只猫呢。”

“捡的?”李雷惊讶极了,他有限的思维实在无法理解会有谁将如此可爱的生灵扔掉。

“真的是捡的,大家兄弟一场,我总不会为一只畜生骗你吧?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玩几天,谁让咱们铁呢。”说完,钱枫很潇洒地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李雷想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很讨厌小动物却还是抱着这只来历不明的猫回到了家。

在掏出钥匙的一瞬间,李雷飞快地搜索出了行动方针。首先尽量用最小的声音开门。接着蹑着身子,施展凌波微步,漂移到自己的房间。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关上房门。大功告成天下太平。但,你要知道,一场革命的胜利,往往建立在战士的牺牲上。李雷在推开门的那一刻已经注定将成为英雄了。因为乱世出英雄。

爸爸端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横眉冷对的脸上已然决定进行一番严刑拷问了。

“去哪了?”一贯的单刀直入。

“没去哪。”

“没去哪,怎么弄到现在!”不是问句而是强调句。

“学校突击搞卫生,所以放学有点迟,路上碰到了同学聊了几句,还有,我认为我已经长大了,没有必要再去服从一些没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命令,所以今后那些束缚了我十几年的条条款款将彻底失效,没有任何威慑力。”

屋子里刹那间没有了一丝声音,好像聒噪的电视机突然之间停电。

爸爸被李雷这番貌似自由平等理论的演讲呛到了。他十分不解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儿子怎么会突然变了一个人。难道是因为儿子长期被严格要求,患上了精神病,分裂出了双重人格?想到这,爸爸不禁吓了一跳。

其实被吓到的还有李雷自己。他完全不敢相信刚才那些话竟然出自自己之口,而且说得那样流畅通顺,语调激昂,像是打过腹稿一样。

爸爸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来反驳儿子,但苦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这时他注意到儿子手中拿着一个包装华丽的礼盒,于是便指着它问:“这里面装的什么?不是不让乱买东西吗?小小年纪就这么铺张浪费,长大了还得了,太不像话了!”

“猫,捡的。”简明扼要。

“猫?你不是从来都不喜欢那些猫猫狗狗的吗?”爸爸有些怀疑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看了17年的少年是否真的是他的儿子。毕竟今天发生的事和往常太不一样了,这些疑惑已经超出了他狭窄的思想范畴。

“人是会变的,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我们要学会适应。如果适应不了,那至少也要接受。没什么事,我先回房了。”如同一场完美娴熟的表演,帷幕落下,转身离开,耳畔是雷鸣般的掌声。李雷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男人。虽然那些话从没有在心里想过,但确确实实从嘴里说出来了。这一切是多么匪夷所思。

第二天,李雷一到学校就被钱枫缠上了。

“哦,对了,昨天你那么晚才回家,你爸……”钱枫欲言又止,他清楚李雷知道他的意思。

“放心吧,我爸已经被我降服了,昨天我好像说了一些很有道理的话,然后我爸就被怔住了,再然后我就自由了。”

钱枫皱了皱眉头,像听天书一样听完了李雷不清不楚的解释,百思不得其解地问:“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什么叫你好像说了一些很有道理的话?那是什么话啊,能使你爸乖乖听话,也教哥们两手。”

“我也纳闷,那些话明明不是我说的,可偏偏又从我嘴里说出来,好奇怪啊。”李雷摸着脑袋,昨天晚上躺在床上想了一个通宵还是没有结果。

“行了行了,我不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奇怪我更奇怪。放学后我请客,庆祝兄弟逃离五指山,重获新生。”

正在李雷和钱枫讨论着哪家饭店的菜比较好吃时,他们听到了粗鲁响亮的脏话夹杂着女生嘤嘤的抽泣声,如同一架老旧风琴,明明已经破烂不堪,却偏偏强行运行,吱呀地吐着一个个紊乱的音符,让人心生厌恶。

骂人的是李雷他们班最大的害虫赵阳。此人奇特的长相和倒数的成绩交相映衬,恶劣的品行和嚣张的态度相得益彰。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欺负长得有点抱歉的王红,并以把她弄哭为豪。而此刻,他明显已经成功地达到目的了,邪邪的笑爬满了赵阳横肉丛生的脸,病毒一般扩散开来。

“他妈的,哭什么哭,不就是把你的铅笔盒和书包从四楼做了个两个小球同时落地的实验嘛,为科学奉献是你的光荣。不要以为你的名字叫红,就可以胡乱煽情,我看你长得这么黑,干脆改名叫王黑吧。”

“王黑,王黑,王黑……”几个赵阳的小弟欢快地打着节奏。

王红趴在课桌上,哭得更凶了。

因为这样的剧情每个星期都会上演,况且男主角又是连老师都无可奈何的问题学生,所以同学们都避而远之,隔岸观火,生怕殃及池鱼,很少有人充当英雄一角。

旁边的李雷看得怒火中烧。他三步并两步走到赵阳面前,不甚友好地说,或者我们可以理解为命令。

“向她道歉。“

“小子,想狗熊救丑吗?平时不见你这么英勇啊,难不成看上她了?嘿嘿。”赵阳丑恶的笑一声声地刺进了李雷的耳朵里,他觉得他的血似乎沸腾了,再不爆发就要走火入魔了。于是操着一条板凳就朝赵阳硕大的脑袋砸去。

这戏剧化的一幕从发生到结束只用了两分钟。如果不是殷红的鲜血从赵阳捂着脑袋的指缝中溢了出来的话,没有人相信这的的确确发生了,包括赵阳、王红,甚至李雷自己。

时间像是按了停止键,无休止地缓冲,像是光洁的锦缎突然撕裂,安静的教室里终于响了一声“李雷打人了!”

钱枫接好已经瞬间短路的大脑,慌忙把李雷拉到身旁,“你疯了吗?你,你竟然打了赵阳!你,你怎么回事啊?”看着已经语无伦次的钱枫,李雷十分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正确答案对自己来说无疑就是哥德巴赫猜想,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钱枫刚想继续问下去,怒气冲冲的班主任王老师已经闻风而来了。

“是谁在班上打架?”王老师一向讨厌暴力,尤其不能容忍学生在班上斗殴,所以声音不知不觉地就冲到了80分贝。

“我。”李雷不顾钱枫打着的各种让他别承认的手势于不顾,大步走到了王老师面前,平静沉稳的表情像是无辜的受害者。

“你?”王老师扶了扶差点因为吃惊而滑落的眼睛,她和其他同学一样疑惑着,一向内向腼腆,甚至乖戾的男孩会打人,而且打的还是连自己都没法管的问题学生?她看了看坐在地上,不断哼哧的赵阳,又看了看一脸沉稳的李雷,脑子里蹦出了一个词语,天下大乱。

“你为什么打人?”王老师使劲摇了摇头,试图清除心中的乱结,按部就班地问了下去。

“因为他欺负王红,我让他道歉,他非但不愿意反而侮辱我,我忍无可忍就打了他。我知道我的做法偏激了一点,我愿意向他认错,但他必须先向我道歉。”

“不管怎么说,打人都是严重违反校纪的,明天,你们俩把父母叫来,见不到家长,你们也不用来了。”说完扬长而去。

放学后,钱枫凑到李雷身旁,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办啊,真的让你爸来吗?”李雷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让钱枫觉得,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十分钟后,李雷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因为,当他推开自己的房门时,他没有看见那个色彩鲜明的盒子,也就是说,那只装在盒子里的猫,不翼而飞了。

十七年的宅男生活让李雷对自己家的各个角落都十分清楚,在仔细搜寻了一遍后,他很明确,现在这只猫是真的失踪了。

“爸,您看见我房间里的猫了吗?”李雷问坐在沙发上悠闲地看着报纸的父亲,心里期盼着或许是爸爸把它借给邻居小孩玩了,就像钱枫把它借给自己一样。但,事实通常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

“你说那只猫啊,我给扔了,家里根本不能养宠物,你是知道的。再说反正那猫也是捡的,扔了就扔了吧。”爸爸头都不抬地替儿子做了主。

“你把它扔了?你怎么能把它扔了?那是我同学捡的,你怎么可以不经过我允许就随便动人的东西,这是极其不礼貌的行为!你让我怎么和我同学说啊。”印象中,这是平时不温不火的李雷第一次如此生气。

而与此同时,正推着自行车,一脸烦心事的王老师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构思着明天单元月考的试题。这时,她的目光被一个放在街角的盒子吸引了。盒子很漂亮,但摆的有点东倒西歪,像是被人随意扔弃的一样。

王老师停下车,仿佛提线木偶一样,被一种神秘力量牵引到了盒子面前。她弯下腰,打开了盒盖。

“钱枫,我爸把那只猫扔了,真对不起啊。”李雷有点沮丧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没事,反正也不是掏钱买的,就当物归原主了吧。”钱枫并没有一点生气的症状,显然他的兴趣没有放在猫的身上。“你让你爸来了吗?”

“呀,我忘了,昨天光顾着生气,压根没想到请家长这件事。”李雷摸了摸脑袋,有点不知所措。

“我说你这几天是怎么了,怎么主次不分呢?重要的事记不住,鸡毛蒜皮的小事倒记得挺清楚。”钱枫一脸败给你的表情。“你是知道王老师的脾气的,她可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她让你别来上学了,你可就真被学校开了啊。”

李雷当然知道,所以他决定去办公室,主动负荆请罪。

“王老师,我没叫我爸来,上次打人的事是我太冲动了,我保证没有下次了。”李雷开门见山。

“哦,那件事啊,你们场外和解就好,冲动是年轻人的特权,我相信你的保证,这事就这么算了吧。”王老师微笑地看着李雷,好像他做的是一件值得表扬的好事。

李雷也同样看着王老师,他在她的眼神里找到了一种熟悉的东西。

班上异常安静,换做平时这个时段,应该是茶话会开到高潮时。李雷转念一想,哦,原来今天要月考,怪不得所有人都抱着课本,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李雷坐在位子上,正思考着该临时烧哪炷香时,上课铃已经无比欢快地响了起来。周遭的叹息声、祈祷声、轻微咒骂声让李雷觉得很不舒服。教室里的空气似乎越发浑浊了,王老师渐行渐近的高跟鞋声变成了即将引爆炸弹的倒计时器,而等不到救赎的同学正做着无畏的困兽之斗。

第二遍铃声响起,按常理,课代表要走到讲台,习惯性地从老师手中接过卷子发下去。但这次,习惯被硬生生地扭转过来了。出乎所有学生的意外,王老师手中竟然没有试卷。接着令人大跌眼镜的事发生了第二次。

“同学们,我想你们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不用考试,我知道你们的心情,也知道你们的压力,每个月数不清的考试让你们失去了不该失去的快乐。学习本来就应该是件快乐的事,但若是被高考的荼毒浸过,那未免太得不酬失。所以,我决定,取消单元月考这个环节。”

“你说这几天真有意思啊,你和王老师都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课后,钱枫和李雷闲扯。

“我想,她应该是找到了一样东西吧。”李雷说。

落日

文/夏克勋

自从哥哥死后,爸妈就不再允许我走出家门,从十四岁开始我的生命就陷入一片空白。

在接近四年的独居生活中,我唯一的欢乐是来自于被哥哥房间的窗子所框住的黄昏景色,一轮硕大的太阳像是不情愿被拉下去似的沉入了地平线下面,然而第二天又像是在和昨天较劲一样再从地平线以下蹿出来。那时候哥哥经常在黄昏向晚的时刻穿上一条吊带的牛仔裤,嘴里咬着三五根画笔,在阳台上支开画板,用五颜六色的颜料在画布上涂抹出一个惨兮兮的落日,却又因力度掌握得不那么准确,那轮将要沉入地平线的太阳在画布上被涂抹得五彩斑斓。

哥哥经常站在阳台上,叉着腰,嘴里哼哼着不成调子的情歌,金色的太阳在他的头部闪闪发光,他得意洋洋地向我展示他的画作,然后一脸骄傲地说,你小子总有一天也要成为一个作家,像我对作画一样痴迷地写作。我在以后独居的四年中确实写了很多东西,其中大部分都是对我哥哥的回忆,那个活着时一直热衷于郭富城式的中分发型,却在一个落雨的黄昏,醉酒骑车栽到桥下摔死的少年。

我哥哥在县城读高二,骑着那辆我爸刚工作时的带前杠的自行车,哥哥对那辆车子很不满意,据他说那辆车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咣咣铛铛的像敲架子鼓,我爸没有见过架子鼓,所以也就没有把哥哥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很生气地说了句学习好和自行车没关系。

等我后来读了高中才知道,骑一辆如此破烂的自行车是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当爸爸把那辆车子推到我面前要我去学校时,我体会到了哥哥当年的羞愧难当的心情,所以每次我都找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把车子锁起来,然后步行走入校门,由此我免去了很多遇到同学时的尴尬,不知道哥哥当年是否选择和我一样的做法。

哥哥在读高中那会儿还经常半夜来摸我的裤兜,把我遗落在里面的零钱全悄悄地拿去攒起来,然后在一个我无所事事的黄昏把那些画板和颜料扛回了家。抚摸着画板时他挤巴着眼睛对我说人要有理想,他说他要当一个梵·高那样的画家。我不知道梵·高是谁,我只知道他的画板都是用我没舍得吃早饭的零钱换来的,如果我把这些全告诉爸爸他肯定要被狠狠地揍一顿。当他又一次把手伸进爸爸的裤兜偷走一张面值足以让人心惊胆寒的票子时,那顿毒打还是在一个黄昏降临了。爸爸在傍晚的时候守在村口,夕阳的余晖飘落在他那张猪肝色的脸上,使我爸爸那一天的脸膛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屠夫。看见放学回来的哥哥在那辆破自行车上很潇洒地甩着自己的头发,他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哥哥面前在哥哥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的瞬间一拳挥在他脸上,车倒人翻,哥哥爬起身兔子一样敏捷地穿过玉米地,爸爸来不及收拾那辆车子也尾随哥哥而去,在玉米地里响起一片叶子哗啦哗啦被撞掉的声音之后就传来我哥哥的一片哀号之声。村里人抱着胳膊坐在田边等着看哥哥挨揍后一脸狼狈的模样,直等待天色乌黑大家快被田野里的蚊子吸干了也没见爸爸和哥哥钻出玉米地,一个中年男人叹息着说,这孩子没救了,肯定被要被揍傻的,其余的人纷纷表示赞同,然后大家的拖鞋在地上带起的尘埃扑鼻而来,直呛得我咳嗽不止泪流满面。

那天晚上我和母亲就一直坐在饭桌前等着爸爸和哥哥回来吃饭,她的脸色很难看,使得我观察了很久也没敢把筷子伸到饭桌上,期间一只大甲虫扑到电灯泡上,像轰炸机一样在我们头顶嗡嗡地绕着灯泡盘旋了许久,我愣愣地盯着甲虫出神,心想不知道哥哥被揍成什么样子了。

在我出神的片刻,院子里传来爸爸粗壮的脚步声,母亲循着声音紧张地朝外面张望,我知道她是在担心我哥哥,爸爸宽厚的手掌足以把哥哥打得找不着回家的路。爸爸的身影被昏黄的灯光铺满在门框里,他把汗衫搭在肩上,露出结实得如同石头一样坚硬的胸膛,茂盛的胸毛在汗水的沐浴下很不规律地纠结在一起。她向院子里张望了老一会儿才扭过头问爸爸,人呢?爸爸很不耐烦地说,跑了,比兔子跑得还快还远。看到爸爸没有在哥哥身上施展拳脚,母亲扭紧的眉头像是平铺的被单一样舒展开,然而就在她回头庆幸的空当又即刻陷入了另一种担忧。天这么晚了,他不会跑丢吧,要不要我去找找?

爸爸像撂挑子一样狠狠地把碗丢在桌子上说,找个屁,丢了更好,揍不死的东西。然后他又端起碗,把脸埋在饭碗里,发出一阵由于空虚的胃腔被粮食压满的陶醉声响。

我胆怯地站在桌旁,看着爸爸深埋进碗里的额头上泛着油腻腻的红光,我感到肚子里面像打鼓一样一阵咕咕响,期间那只大甲虫依然围绕着灯泡嗡嗡地盘旋不休,母亲厌恶地盯着灯泡,从门框里望着黑夜焦急地来回踱步,发出一阵阵沉重的叹息。爸爸饭吃了一半不耐烦地看着来回踱步的母亲,把筷子啪的一声摔在桌子上,你烦不烦,

那天晚上我像一只柔软的玩具一样折叠在被窝里,窗外一抹淡蓝的月光越过窗棂笼罩在哥哥的床上,铺展在哥哥胡乱堆在床头的被子上。被子下面是哥哥细心珍藏的AV女优的画册,我不止一次在黑夜中听到过哥哥在被子里翻阅那本画册时所发出像巨兽一样粗重的喘息声响,那声音让人听来毛骨悚然,似乎是陷入了一种痛苦的煎熬,又好像是一种痛快的释放。我没有那个胆量去揭开哥哥的秘密,只是在一个个哥哥停手喘息的空当赶紧闭眼入睡。

我把被子一直拉到头顶,这样那可怕的幽幽蓝光就被我隔绝在了自己臆想的世界之外,隔壁传来父母亲为哥哥的事情所发出的争吵,我漫不经心地听着,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降落在哥哥的被子下面所隐藏的秘密,我一次次感到来自身体的蓬勃欲望,全身一阵灼热,我知道它来自那本画册的内容。父母的争吵声渐渐微弱,父亲昂扬的鼾声开始响彻屋宇,我悄悄下床,急于探究一直以来被哥哥的被子所隐藏的秘密。窗外弥散进来的淡蓝色光晕富有挑逗性地在房间里漂浮着,胸腔内一阵憋闷。

我心情激动,那个我一直以来都想获知的秘密,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把我卷入其中,带给我的除了撕开那层面纱的兴奋,还有少年不计后果的恐惧。

早晨醒来时钟表的指针醒目地告诉我已经迟到了,我蹬上鞋把背包甩在肩膀上就往学校里狂奔。眼前依旧漂浮着昨晚那些画册的内容,它们像夏日傍晚在头顶盘旋的蚊虫一样挥之不去。我闭上眼睛向前一阵猛冲,期望像甩掉村里那条不知道是谁家的恶狗一样甩掉它们,直到我听到那声拔尖的刹车声,整个人被一辆脚蹬三轮车撞飞,落地闭眼的一刻脑子里还是闪现着画册上那些女优们放荡的笑容和夸张的姿势。

三轮车的主人一定进行过很激烈的思想斗争,他不止一次把我拉起来又一次次地放下,我感到整个手臂被他像一条木棍似的拽来扯去,短暂的犹豫之后他把我摆放在一个舒服的位置,跨上三轮车双脚一阵猛蹬走了。

等我一瘸一拐地站在教室门前喊报告的时候已经是接近中午放学的时间了,全班看到我狼狈不堪的样子一阵激昂的大笑,班主任在讲台的另一侧扶好眼镜惊恐地向我张望着,然后他绕着我走了两圈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然后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真不容易啊,该吃午饭了还能想起来上课。他说完教室里的一群小浑蛋们就跟着龇牙咧嘴地笑,有几个还笑得前仰后翻,似乎把吃奶的劲都拿出来过嘴巴的瘾了。班主任的大眼镜遮住了半张脸,透过镜片被扭曲的光线那张脸看起来像是结满留疤的树皮,我低着头等待他下面的命令,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后面站着吧,被窝里舒服现在就站着休息一下。

我从走道里低着头走到教室的后墙,期间不止一个人乘我不注意在后面拍过我的屁股。我羞愧难当,开始对哥哥的画册愤恨起来,还有让我在全班的同学面前丢尽颜面的班主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坐在最后一排的是李晓东和严梅,他们两个人分别是班里个子最高的男生和女生。严梅还是一个胖子,曾经有人开玩笑说严梅的手臂都比我的腰粗,此刻严梅正趴在桌子上打鼾,从我站着的角度俯视她就像是案板上的一坨猪肉,想到这里我不禁痴痴地笑了起来。看到我在傻笑李晓东拉了一下前面同学的衣领,然后他们两个在桌下一阵窃窃私语,我希望班主任大眼镜的轮廓会收纳这两个人在桌下的秘密,那样班主任会发火让他们两个人和我并排站着,可是班主任在讲台上背着手沉浸在李白的《将进酒》里,他语调高昂,拉长了声音在那里高声读着“君不见,长江之水天上来……”

李晓东的阴谋是针对我的,他用一支铅笔沾着墨水滴在了严梅的脖子上,起初严梅不知不觉,等那片墨水在她苍白的皮肤上晕染开,她就在一阵尖叫声中醒来。脖子上的墨水迅速下滑,流进她的前胸,在胸部染出来一阵蓝色的图案。严梅嘴里不住地叫唤着要死,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而李晓东早已趴在桌子上笑岔气了。

班主任富有感情的朗诵突然被打乱,他手持教鞭急冲冲地走到我面前不由分说就一鞭抽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到肩膀像是穿过了一阵电流,一瞬间的冰凉之后又好似被放进了沸水中一样灼热不堪。疼痛使我失去了理智,我甩下肩膀上的书包就抡了过去,哐啷一声窗户的玻璃和班主任的大眼镜一起落地破碎,我的书包在撞碎了玻璃之后就那样孤零零地挂在了窗外的松树上。

这一切发生得都是那么猝不及防,我看到书包划出的一个短暂的弧线,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逃。在众人依然陷入惊愕的空当,我早已从教室的后门逃之夭夭了。走出校门时传达室的老孙头不安地看着我,然后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对我叫着,出去千万别干坏事哦。我向他白了一眼,然后一边跑一边回骂道我回去烧了你们家房子,身后传来他浓重的叹息声,唉,现在的小孩子。

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乱走,忽然发现我现在陷入了和哥哥一样的境地,如果爸爸知道今天我在学校里所做的一切,晚上迎接我的将是和哥哥一样的皮鞭和拳头。街上那些坐在自家门框里聊天的妇女们此刻都停下来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像平时这样没有去上学而在大街上游荡的少年们她们一致认为都是小混混,小混混只会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她们用眼睛盯着我的脸看,盯着我的上衣看,当我无所事事地离去时她们还会盯着我的后背看,然后做一番无非是关于我未来的无聊评价,我在从她们面前跑过时回头大喊,一群无聊的臭三八。然后我就甩开了双腿在大街上狂奔起来。

无处可去我还是回家了,父母上班还没有回来,我脱光了衣服在空荡的客厅来来回回踱步,不时地去镜子前面查看自己的伤势,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在我的心上蒙上了一层恐惧的阴影,我害怕自己会因为它们而突然死掉,想到这里我就难过地蹲在地上嘤嘤地哭泣起来。

我压抑的哭声惊醒了在楼上酣睡的哥哥,他睡眼惺忪地踩着楼梯下来,看到我赤身裸体地蹲在角落里哭泣,吓了一跳,他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说了句,你没事吧,是我偷了钱不会连你也打了?我边哭边穿衣服,衬衣的扣子敲打在肩膀上的痛处,我的眼泪簌簌地抖落下来。哥哥帮我拉好衣服,他小心翼翼尽量不碰及我的痛处,我内心的委屈一下像绝提的河水一样不可收拾。

那天我和哥哥在客厅里坐着聊了很久,很多年以后的现在我再回忆起我哥哥时,除了那天的形象之外我再也回忆不起来关于他的任何细节,记忆中哥哥的形象在时间流逝的过程中蒸发得丝毫不剩,这让我现在想起他时有些怅然若失。

哥哥静静地听我说完,然后他掐灭烟头吐出一口浓烈的烟雾,背对着我做了一个扩胸运动,懒洋洋地上楼了,丢下一句话在楼梯道里来回回旋,让他们等着,早晚有一天我会帮你收拾他们。

那天中午哥哥在楼上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他仿照海报上郭富城的发型给自己梳了一个不太标准的中分头,他对着镜子仔细地检查衬衣穿在身上是否平整,那是爸爸最珍爱的一件衬衣,平时都是套在塑料袋子里挂在衣橱的角落防止被灰尘污染,今天哥哥却明目张胆地把它穿在身上,来搭配他那条黑色的喇叭裤。哥哥小心翼翼地在头发梢上揉匀了定型发蜡,然后转身问我说像不像古惑仔。我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哥哥,对他说还缺一把刀。他便随手抄起一个羽毛球拍横放在胸前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一副要砍人的架势。

那天的情形就是这样,哥哥打扮完自己在屋里走来走去,坐卧不安。我猜想着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哥哥从床下拉出来一个木盒,木盒散发着经年的檀木香味儿,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木盒上雕刻着游龙戏凤,让人对里面的内容产生了无尽的遐想,哥哥用一张蓝色的玻璃纸把圆筒的木盒卷起来夹在腋下,满意地从家里离去,走出家门时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我说,我会帮你收拾那个李晓东还有你们凸眼球的班主任,我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我的哥哥,那个热爱作画和郭富城式中分发型的少年,抱着给一个叫圆圆的漂亮女生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以及为我报仇的承诺离家而去。我站在阳台上,看到他走向西边的村口,向即将下落的太阳走去。

我的哥哥那天特意没有骑自行车,他走在初夏四月末的阳光里,踩着满路花草的清香,心情舒畅。我猜哥哥一路上都在幻想着那个叫圆圆的女生在看到自己的礼物时会摆出一副怎样吃惊的表情,想到这里他满意地看着手里的檀木圆筒,四月的微风吹胀了他的稍显宽大的衬衣,他感到胸前一片清凉。

我想那个叫蓝鸽的饭店一定让哥哥吃了不少苦头。当我几年以后考到镇高中的时候也曾经参加过一次同学的生日宴会,地点正是在蓝鸽饭店,那家饭店在小镇的最西面,离汽车站还很远,那天我哥哥顶着四月已经稍显灼热的太阳一路打听和询问才找到蓝鸽饭店的所在,而小镇的终日弥漫着尘土的大道让我哥哥一路饱受灰尘的洗礼,等他走到饭店的时候已经是灰头土脸的模样了。

哥哥在卫生间里简单地处理掉头发上的土屑,对着镜子练习了几个笑容然后自信满满地走到那个喧闹的房间。哥哥敲响房门的时候宴会已经开始了,圆圆着一身粉红色的连衣裙在屋子里跳起了一段小步舞,连衣裙边的流苏随着起舞的人缓缓地飘起和落下,像是一群围绕着鲜花翩翩起舞的蝴蝶。哥哥那时候是真的体会到了爱情是什么东西,他攥着檀木圆盒的手心沁出了一层热汗,盒子在手里滑腻腻的像一只泥鳅。

圆圆一曲完毕,哥哥跑上去把盒子递给她说,你跳的舞真好看,送给你,生日快乐。说完这些话哥哥的脸早已是憋得通红,圆圆则是很有礼貌地对哥哥说了声谢谢便接下了礼物,然后笑着兀自去和女伴们说笑了,在场的男生们一个个争抢着跑过来请圆圆喝酒,哥哥就被众人挤到角落里了。

那天哥哥喝了很多的酒,他看着那些和圆圆笑着打闹的男生,心里像是滚进了一只刺猬,周围人声鼎沸,淹没了我哥哥内心由爱情带来的无处诉说的忧伤。哥哥看着窗外,窗口的那片天空被乌云填满,不断变换姿态的乌云糅合天空的悲伤把雨水倾倒下来,哥哥把手伸出窗外,冰凉的雨水跌落进他的手心,他竟如同我上午所遭受屈辱后的状态一样,混合着滚滚雨声落下泪来。

大家吵吵嚷嚷的喝得很开心,期间一个剃光头的少年走到圆圆面前拉起她的手要和她喝酒,圆圆很不情愿地端起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光头的朋友们在旁边齐声高叫着干了干了,光头摆手示意大家停下来然后仰头一饮而尽,旁边的人发出欢乐的不怀好意的尖叫声。圆圆憋红了脸,喝了好几次才把一杯酒喝光,光头似乎还不甘心,再次端起酒杯,而这一次却被我哥哥接了下来一饮而尽,大家看得目瞪口呆,因为就当时的情形看来哥哥是和光头顶上了,哥哥得罪了城中中学最为心狠手辣的小混混吴光头。

大家都愣愣地看着我哥哥,背地里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哥哥喝完向大家展示透明的酒杯,里面滴酒不剩,却没有人跟着欢呼叫好,光头铁青着脸看着我哥哥完成一系列展示的动作,待我哥哥回过脸来便一拳挥了过去。后来的一切足以证明那一拳对光头来说是致命的错误,我哥哥在酒精的刺激下像一头暴怒的野兽,他抓起一只酒瓶在光头身上一阵猛砸,我哥哥红着眼一脚一脚地踹在光头身上,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甚至还有女生害怕得哭了起来,光头在地上像一只死猪一样被哥哥踢来踢去,撞翻了一桌桌的杯杯盘盘。

我哥哥拖着光头的衣领听到了他痛苦的呻吟声,然后拍拍手对大家说,还没死。大家悬着的心也因此放下了,可是毕竟被他打的人是城中中学最厉害的角色,有人又为哥哥提起心来,劝导他说,你还是跑吧,大家都喝高了。我哥哥摆摆手很不屑地说,我最恨的就是这种人,拿女生寻开心算什么本事,等他醒来你们告诉他,如果他再来找麻烦我照样揍他。宴会上的很多人害怕事件波及到自己便纷纷借去厕所逃离了现场,我哥哥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到圆圆的面前说,我画了一幅画给你。

哥哥那天从蓝鸽饭店出来的时候一定很开心,他为自己的拳头感到欣慰,他一边走还一边嘟囔着说什么狗屁光头,遇到老子他算个屁。那天碰到我哥哥的人都不知道他语焉不详的述说到底说明了什么内容,他们看到这样的少年都是远远地躲开,唯恐灾难像是这不期而遇的夏雨一样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那天我哥哥在宴会上出尽了风头,而爸爸在回到家里发现他最喜欢的一件衬衣不翼而飞了时,愤怒像是在院子里积聚的雨水一样迅速汇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扬言要打断哥哥的狗腿,而我的母亲只是焦急地望着窗外,她还在担心我的哥哥只穿了一件衬衣会不会被雨水浇冷的空气给冻出来伤寒。雨水一遍遍淋在哥哥的脸上,使他浑浊的意识稍稍清醒,他看到紧紧贴着自己的衬衣已经被弄得污浊不堪,恐惧就像是骤然的寒冷一样让他打了一个激灵。他匆匆忙忙地跑同学家里借了一辆自行车,在雨中像一只低飞的雨燕一样穿行起来。

回家的小路被汇集在路上的雨水浇成了泥巴,哥哥骑车从泥巴里碾压过去,泥坑就像是煮沸的汤一样毕毕剥剥地响起来,冰凉的雨水像鞭子一样一遍遍抽打在他身上,哥哥就骑得更快了。

在村西口有一座古老的石桥,据我爷爷说是为大清朝的某个皇帝出巡所建,桥面全都是用青色的石板铺成,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已经爬满了青苔,小时候我哥哥经常缠着爷爷询问关于石桥的历史,爷爷就不耐烦地给他瞎编了很多现在听来很荒唐的故事,比如那是玉帝某个儿子死后落在这个地方变的啊或者干脆就直接说前一天还没有桥第二天起来一看就多了一座桥,可能是上天看穷人们每天涉水过河可怜他们在河上一夜之间修了一座石桥,而哥哥又对这些神话故事非常着迷,所以他的童年时光大部分都是在石桥上度过的。那天我哥哥骑得很快,透过层层叠叠的雨滴他看到石桥在蒙蒙雾气中的轮廓时非常高兴,可是石桥上积聚起来的雨水让我哥哥陷入了另一种恐惧,他使劲地捏住刹车阀,却没有丝毫的反应,青石板上的青苔像是铺在桥面的润滑剂,让哥哥的自行车直线似的脱离桥面,那时候哥哥一定看到了在河水里倒映出来的自己惊恐的表情,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虚无的空间,笔直地落进水里。

那天爸爸准备好了皮带一直等到午夜时分,困倦压倒了他的愤怒,他恶狠狠地说揍不死的东西,回来我非抽了他的筋不可。而母亲却焦急地跑来叫醒我问我哥哥的去向,我想起我和哥哥的约定,他帮我报仇我来保守他的秘密,我茫然地向母亲摇了摇头就继续钻进被窝假装酣睡,母亲在哥哥的床上来回翻腾了几遍除了那本画册之外她一无所获,然后我就听到母亲穿上雨衣雨靴在地板上踩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躲在被窝里想象着李晓明被打得跪地求饶的场面,不禁偷偷地笑出声来,我学着父亲的口气说着揍不死的东西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然后在那一个满意的臆想中沉沉地睡去。第二天天还未亮就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我厌恶地拉开窗帘看到门外穿着制服的警察,全身像是被人浇了一桶冷水一样冰凉刺骨,我首先想到的是哥哥,我害怕他会把凸眼球班主任给打死了,而父亲还在酣睡,我穿好衣服悄悄地下楼用一根棍子顶上门闩。

我不知道那两个警察在家门口坐了多久,直到我母亲回家他们才有机会说明了来意,我听到母亲的哭泣声像是用塑料泡沫摩擦玻璃的尖锐声响一样挤进房间,同时我的父亲也被这尖叫声惊醒,他衣衫不整地出现在警察面前,与我母亲一样用悲伤的咆哮迎接了我哥哥被淹死的事实。

哥哥的葬礼冷清而寡淡,来的人也是劝慰我母亲放宽心,我的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来吊唁的人,一时间没了任何言语,只有默默地垂泪。

哥哥死后家里清静了许多,父母做什么都是悄无声息的,让人感觉这座房子像是一座墓穴一样没有温度。哥哥的东西被母亲收拾干净一把火烧了,包括那本女优画册,我悄悄地收起了哥哥的画板,我想起他经常站在阳台上,叉着腰,嘴里哼哼着不成调子的情歌,金色的太阳在他的头部闪闪发光,他得意洋洋地向我展示他的画作,然后一脸骄傲地说,你小子总有一天也要成为一个作家,像我对作画一样痴迷地写作。

在一个无所事事的黄昏,我躲在阳台上用哥哥遗留下来的画笔作画,院子里响起了凸眼球班主任的声音,他拿着一张纸像是挥舞着一面旗帜一样在我爸爸面前摇晃着说,你儿子真是无法无天了,他竟然敢捉来蟾蜍放在同学的桌洞里,还把老师的自行车带给扎了,我现在就是特地来告诉你们,这小子你们再不管就成小流氓了。我父亲很不屑地接过那张纸撕了个粉碎,然后一扬手纸片就像是梨花一样纷纷扬扬地坠落,凸眼球班主任惊恐地看着我爸爸气急败坏地说不出话来,然后嘟囔了一句怪不得生了个流氓儿子,原来家里就有一个不讲理的老流氓。

第二天是星期一,星期一总会让人产生很多期待,我早早地背起书包去学校,父亲却把我的书包摘下来扔到了角落里,他面无表情地说你以后不用上学了,我惊恐地看着父亲,他说你不用瞪着我,我就两个儿子死了一个我不想另一个也出事。

从那天开始的四年里我再也没有走出家门,我用画笔画下了每天垂落的夕阳,再看着它们升起,想起哥哥的那句话,你小子总有一天也要成为一个作家,像我对作画一样痴迷地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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