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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知道你去年在中国干了些什么(12)

“可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答案,你谁也不会救。你站在岸边,看着你母亲和血风筝,她们在水中拼命挣扎,呼喊着你的名字,直到嗓子嘶哑,你看着汹涌的湖水残忍地吞没她们的身躯。你可能为此而心如刀割、泪流满面,诅咒老天爷无情无义,你还会跪下来,以头抢地,悲痛欲绝,你把你所有的怜悯、哀伤、愤怒、同情都完完全全地表现出来了,你把自己都感动了。而至于跳入湖水,救起她们中的任何一个的念头,你是半点也没有的,因为你是个胆小鬼,因为你怕死,因为你害怕你跳进湖水之后也会小命不保,因为在你的小眼睛里,能有谁的性命比你的性命更重要的呢?不管你去救谁,你都觉得是一个不平等的交换。”

母亲是过去,我是现在,血风筝是将来。我到底会如何抉择?我不知道,至少我不确定。也许多多是对的。我承认我很怕死,尽管时至今日,我并未体验到生的愉悦,但我依然怕死,我二十岁,已经是个中年人了,要再过十年,我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年轻人。我自私、弱智、空虚、自以为是,盲目自大,矫揉造作。

总之,我认为我是个渣滓,但我无法容忍别人也认为我是渣滓。所以我对多多怒斥道:“别以为你有多了解我,我警告你,不要去揣测我的心理,预报我的行为。这些是我的秘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我需要秘密一如我需要空气,我需要让它们只属于我自己。如此我才会踏实,觉得安全。我依靠这些秘密,虚构出一个神秘的自己,与别人保持无法逾越的距离,凭着这份距离,我纵然自己为所欲为,活着我梦想中的传奇。只有这样,我才能心满意足,才能在这谵妄的壳内夜夜安睡。

二十年来,我的所有无不平淡而艰深,稍有阅历的人立即便可将我一览无余。一旦我失去秘密的掩蔽,我便将成日为此忧心忡忡,似失去甲胄的武士。

“如果我是处女,你会怎样?” 多多说。

“我会跟你上床”

“如果我不是处女呢?”

“我也会跟你上床”

“你对她说过你爱她吗?”

“没有,我想,这不用说”

“你也没有对别的女孩说过你爱她,对吧?”

“达克。”(波兰语,表示”是”的意思。瞧,劳资什么都懂。哈哈。)“我喝多了,我想听你说你爱我”

“可不可以不说?”

“这是我刚才许的愿,你说过,这个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可我又不是上帝,说什么就是什么。”

“别不好意思承认,你认为你就是上帝。”

这句高帽让我特别舒畅,也使得我的立场悄然松动起来。我说:“那怕不是出自肺腑的你也要?”

“是的,我要。”

我认为这很滑稽,又说:“多多,你不觉得我们象在演戏吗?”多多摇摇头,说:“我不觉得,就算演戏吧,我拜托你认真一次,就一次,好吗?罗蜜欧同志。”我害羞地环顾一下左右,顾客还有一两桌,但都离得倍远。服务员倚着柜台,在和浓妆艳抹的吧女紧张地调笑着。灯光一动不动。我看着多多,酝酿一下情绪。

我说:“你准备好了吗?我要说了。”

多多闭上眼睛,双手紧紧地抓住我,脸上含着浅浅的笑,鼻翼随着呼吸微微地张合,她说:“我准备好了,你说吧。”

我发现自己还是难以启齿,于是虚张声势地恫吓说:“我真的要说了。”

多多期待着,从喉间发生销魂的呻吟声:“嗯”

我说:“我……”多多突然睁开眼睛,把手按在我的嘴唇上,柔声地既是命令又是恳求地说:“用英语说。”

我说:“喂,您还真难伺候,这么挑剔?”

她却自有一套理论:“用中国话说我爱你,听起来总有点别扭。而且汉语没有过去式,将来式,我爱你可以理解成我爱过你,我将要爱你,我没那么贪心,我只要现在你爱我,所以,please tell me that you love me!”看样子,多多定然是中了太深的盗版好莱坞大片的毒。

“可不可以用法语呢?”

“可我没学过法语呀!你说了我也听不懂。”

“我也没学过法语,赫赫。”

我终于说出来了:“I love you”。不是我崇洋媚外,用英语说这该死的三个字的确比汉语要来的容易很多。我说得很快,很含糊,三个单词在舌尖一带而过,象一个划过天空的臭弹,立即彻底消失,象从没有说过一样。多多却听懂了,或者说她认为她听懂了。她静静地坐着,闪闪的眼波缓慢而持久地荡漾在我的脸上。她就那么神情古怪地坐着,分不清是高兴还是忧郁。我等了一会,她还是那样,象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我抓住她的双肩,耸了耸,希望从她身上能耸下几颗熟透的红色尖枣,要不人参果也行,但结果什么也没耸下来。

我说:“多多,你怎么了?”

39、走了吧

多多眼珠子动了动,醒了过来。她什么也没说,却拉过我放在她肩上的左手。我刚开始认为她要对我来一个柔道里的背摔。可马上我就知道错了。她一口咬在我的左手手背上,非常地用力,我感到很痛,并且越来越痛。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没有做出任何反抗,而是让她好好地咬。我甚至把她因低头而垂下的一绺头发挂回到耳后,让她咬起来能看得更清楚些。要知道在人的短短一生中,咬人以及被人咬的机会并不多。该当加倍珍惜才好。

我的手被咬破了,还好只流出一些细胞组织液,没有流血,这让我芳心大慰。我对多多说“哥哥的皮粗,肉厚,可能会硌到你的牙齿。现在你牙疼吗?你确信你的牙齿没事吧?”

多多笑了笑,但马上又收回她的笑容,说:“我不会道歉的。”

没有生意的吧女们换下她们暴露的工作服、换上各式各色的时装,作鸟兽散。侍应生过来催促我们买单。我很爽快地付了帐,反正疼的是钱包,不是俺。钱从钱包里抽出来时,发出宝剑出鞘般的铿锵声。我扶着多多,东倒西歪地离开了酒吧。到了门口,冷风一吹,我浑身哆嗦,胃里立即便一阵翻腾。我顾不了不能随地倒垃圾的文明市民守则,就势蹲下,一波三折地呕吐起来。我的呕吐物呈固液混合态,以Y=cosX(X位于0-90度区间)的抛物线喷射到地上,受地心引力的影响,它们沿着台阶逶迤而下。

在呕吐的闲暇之余,我仔细地观察着我脚上的那双黑色运动鞋,它们已太陈旧,鞋帮处已脱胶,我决定再过一两个月就把它们报废掉。我们用鞋子保护着我们的脚,用手套保护我们的手,用内裤保护着我们的生殖器,可我们用什么来保护我们的思想呢?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乳白色的东西从我的口中喷薄而出,我的身体麻木而迟钝着,既非畅快亦非痛苦。我的头脑却如同散场后的电影院,灯火通明,遍地狼藉。

多多耐心地陪我蹲着。我问她:“你怎么不吐?”多多笑了笑,说:“我酒量好,这点酒算什么?”我说:“看不出,你不是花瓶,而是酒瓶。”说着,我友好地拍拍她的后背,以示鼓励。孰料我刚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她猛地肩一缩,头迅速低下来,哇地一声,也画起地图来了。我们两人的呕吐物重叠在一起,交汇融合,浩浩荡荡,齐头并进,再也分不清哪些曾属于她,哪些曾属于我,睁着眼睛呕吐,闭着眼睛接吻。

完事后,我们完事后,多多难为情地对我笑笑,说:“唉!可惜,晚节不保。”我拉着她,站起来,绕过地上连绵不绝的一滩秽物,走向酒吧前面的广场。

我们凝望彼此的目光拧在一起,拧出汗滴若干。尔后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我负责笑男低音,多多负责笑女高音。我们的笑声击破夜色,响彻城市的上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偌大的天地之间,只剩下两个眩晕的年轻人,两个不思考只发笑的年轻人。我们手挽着手,唱着:“祝你(我)生日快乐,祝你(我)生日快乐,”一边唱,一边笑。这很有趣,也很无聊。

我问多多:“该回学校了吧。”多多说:“宿舍关门了,回不去了。”我说:“男生宿舍从不关门,嘻,我还可以回去,想想我的热被窝和硬板床,我就差不多快要热泪盈眶了。”我又说:“那你回不去怎么办?总不成沦落街头,让警察叔叔当问题少女送进收容所吧。”多多说:“你放心,我有地方睡,床又大,被子又干净,还可以洗热水澡,听音乐,羡慕吧。”我指了指广场对面的黄龙饭店,说:“你指的是这里吧!”多多冷笑,不屑地说:“不是,住旅馆多不自在。我说的是我家。”我反应过来,说:“你少骗我,你家又不在杭州”。“那你要不要去看看啊?”多多看着我,似乎在暗示着什么。我说:“好啊。为什么不呢?”

于是我们就叫了一辆出租车,八分钟吼,我们就到了文三西路上的一个住宅小区,我付了车钱,在多多的带领下,走进大门。门卫正在打呼噜,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我们又走过三幢房子,然后右拐,到了一个大铁门,多多掏出钥匙,打开铁门。她走了进去,我尾随着她,开始爬楼梯。楼道的照明灯简直就是照暗灯,微弱得象狂风中的一盏麻杆火。四周象修女的情怀一样安静,带着难闻的死亡气息,除了我的耳鸣声,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屏住呼吸,机械地迈着脚步,啃着一级又一级的楼梯。还好到了三楼,多多就停下脚步,用钥匙打开左边一户的防盗门,把它拉开,再换一把钥匙,打开第二道金属门。我们走进房间,多多打开灯,眼前一亮。我对这套住宅做了一番巡视,现报告如下:有两个卧室,一间客厅,一间书房,浴室卫生间连在一起,再加上一个厨房。室内几乎没什么家具,看起来不象有人常住的样子。

我把自己砸在沙发上,顺手拿起面前小玻璃桌上的像框,看了起来。里面嵌的是一群男女老少的合影。多多不知什么时候已换好了睡衣,端了两杯水,放在桌子上。我看见多多站着,便拍拍我身边的沙发,说:”多多,你坐,不要客气。”多多说:”谢谢。”顺势坐在我的旁边。

我说:“这是您的全家福?”多多点了点头,我指了指站在多多旁边的一个皱着眉头看起来郁郁寡欢的小女孩,说:“你妹妹?”多多又点了点头。”看起来象个初中生。”我说。 “她比我小两岁,现在念高三,这么大了,还经常哭鼻子呢。””她叫什么名字?”“少少”。 我不禁乐了:“一个多多,一个少少,你们两姐妹的名字还真有意思,我以后生两个儿子,也要学你们,一个叫大大,一个叫小小,岂不是很逗?”多多说:“我妹妹可不好惹呢!全家人都宠着她,也都怕她,连我看见她,也忍不住低声下气,唉,谁让我是她姐姐呢!”

听多多这么一说,我不禁浓墨重彩地再看了看像框里那个瘦弱、留着学生头的小女孩。她的面容极其平淡,象一本儿童普及读物,单眼皮,小嘴巴,可组合在一块,却让我十分费解。我决定不为此伤脑筋,便把像框放下,多多拿起像框,习惯性地撩起我的衣服仔细地擦拭了一遍,再小心翼翼地放回桌面。

多多:“没有龙井,没有饮料,只有自来水,你就将就对付一两口,房地产开发商在广告里说这水都经过中央净化的,可以直接喝呢。”

我说:“广告都是骗人的。”

多多不再理我,跑去刷牙了。我跟过去,靠在门边上,看着她刷,并问道:“这房子真的是你家的?”

多多没有吱声,等她刷好牙,才回答道:“我爸买的,他说我一个人在外地念书,有个房子会方便些,而且需要有个地方放东西。”

我不无妒忌地说:“你爸真是个大傻瓜。”

多多说:“你爸才是个大傻瓜。”可她并没有真生气,又说:“我每周也就过来一次,相对而言,我还是喜欢住寝室,人多热闹,一个人住这里,觉也睡不踏实,屋子空空的,心里没底。没办法啊,今天又得一个人在这里过一夜。”

我说:“弱女子,你不用怕,还有我啊,我可没说要走的话。”我顺竿朝上爬。

多多说:“你要不要洗脸漱口?”

我搜索了一遍,没发现第二把牙刷。便说:“我想来着,但没有牙刷啊!”

“你不介意用我的牙刷吧?”

公用牙膏容易接受,公用牙刷可有点心理障碍。尽管我不是一个有洁癖的人。而且公用牙刷者是一个正当妙龄的漂亮姑娘,可我还是犹豫再犹豫。

多多见我不声响,已猜到我的心思。便又说:“风扇,你真小气,放心吧,我没口臭,不信,你闻闻。”她把头伸向我,往我脸上哈气。哈、哈、哈。

她都这样了,我还有什么话说。我说:“多多,你别多心,我是怕你介意。”

多多一脸坏笑,说:“我才不介意呢。你用完之后,我就把牙刷给扔进垃圾桶。”

“你真坏,人家不理你的啦。”我嗲声嗲气的说。通过盥洗室的镜子,我发现自己一夜猝老的面容,在明暗光影中动荡不安,眼神木讷,神态诡秘。

“孤男寡女,陋处一室,你不怕吗?”多多压着嗓子作女淫贼状,绷着脸威胁我。

我说:“笑话,怕死不是共产党员,怕活不是共青团员。”

多多替我打好一杯水,在牙刷上挤好牙膏,她用牙膏可真节省,才挤小指甲壳那么大一点。她把牙刷交到我手上,将一块毛巾披在俺肩膀上,服务态度真是无可指责。她说:“你刷牙吧,我可洗澡了,你不许偷看。”她拿起一块大浴巾,向浴室走去,我冲她的背影大叫:“怕我偷看,你就把门锁上啊。”她没理我,任由门虚掩着。

40、某种想象

我刷牙的时候,就听到哗哗的水声以170米每秒的速度传过来,其韵律里饱含着暗示和诱惑。我能够想见:在那水流萦绕下的是怎样一具鲜活湿润的躯体,柔嫩的肌肤微微的颤栗。水流自上而下,以月光的节奏,在她的身上舞出花簇般的漩涡,从她的脸部缤纷地化开,缓缓地流过她修长的脖子,到达她耸立而年轻的乳房,盘桓留恋,尔后依依不舍地再往下游走于平坦的腹部。水珠串串晶莹,迸碎于肚脐优美的弧度。幸福的水啊!纯真的水啊,毫无邪念地勇敢地流到那神秘的阴部,葬殉于那茂密的黑色森林。幸存者继续向前,抵达她笔直而光滑的大腿,急速地坠地,最终消灭于阴暗的下水道。

我已忘了我到底刷了多长时间的牙,任由手臂晕乎乎地上下动着,我告诫自己:“你只要一推开门,你就可以看到您刚才想象的一切,这并不难,也谈不上犯罪。你只是看一眼,说一声早或晚安或者真高兴见到你之类的话,或者说多多我牙刷好了接下来我该干什么,然后再把门关上,就象一切都没有发生。”我脑内天人交战,神魔纷争。冲进门看一眼虽然很有建设性和挑战性,但万一她骂我流氓,用水泼我怎么办?我是一个君子,理该坐怀不乱,可这妖女就在离我三米不到的地方沐浴,还发出塞壬般勾人的歌声。这是一种惩罚,愿赌服输的惩罚。就算我是圣人,难道我就不能意志薄弱一回?人家朱熹不就是妻妾成群吗?人家基督不也难逃最后的诱惑吗?

41、某些动作

就在我对多多在浴室里的旖旎风光穷思猛想时,我发现身体某部位开始出现了异常的变化,这让我十分羞愧。我没想到我一大把年纪,居然还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虽然没有人看到,仍然觉得很难为情。原来,偶一瞥镜子,发现我的嘴里满是鲜血,我居然一不小心把牙龈给刷破了。

此时此刻,血风筝是我的镇静剂,安魂曲,可是,风筝,你为什么不辞而别?让我猝不及防,巨大的虚空坍塌于我的内部,疑问遍布全身。我将头埋进水池,企图让自己清醒,可我越努力将血风筝想得清楚,她的形象就越捉摸不定,直到我再也无法看清。莫非悲剧必将来临,如寒冷彻骨的冬日猎取衣衫单薄的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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