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同情你。但这样,你应该多少都可以明白了吧。我不会再来找你了。你这里就像个地狱。你不要责怪好子。反正你也不见得多么正经。再见了。”
堀木是个聪明人,这种尴尬的场面他不会再想逗留了。
我站起来,一个人喝着酒,开始放声痛哭。
不知什么时候,好子拿着一碗蚕豆,站在我身后,一脸懵懂。
“即使我没做什么……”
“罢了,你一句话也不必说。你就是太信任人。坐下来,一起吃吧。”
我们并排坐着吃蚕豆。唉,信任也是一种过错吗?那男人大约三十岁,身材并不高大,是个漫画商人,目不识丁,每次向我要漫画,都装腔作势地留点钱才离去。
后来,那个商人再也不敢上门来。不知为什么,我对那个商人并非那么苦大仇深,反而对堀木恨之入骨,我怨他在发现之际没有大声咳嗽阻止这件事,而是返回告诉我,对他的怨恨让我辗转反侧、唉声叹气。
这和谅解无关。好子具备信任别人的天赋。她对别人没有任何戒备之心。这才是导致惨剧的根源。
我忍不住仰天长啸,难道信任也是一种过错吗?
对我而言,好子被人玷污这件事远不及好子的信任遭人玷污这事实让我痛苦,这也导致我日后无法再勇敢生存下去。对我这种闪闪缩缩、讨人厌、看别人眼色而生存的男人来说,好子纯净的信任心,就像让人神清气爽的青叶瀑布。但那一晚,这一切都毁于一旦,变成了浑浊的脏水。你瞧,那晚开始,好子非常注重我的一举一动。
“嘿!”
我叫她的时候,她总是畏畏缩缩,也不敢再直视我的眼睛。即使我费尽心思逗她开心,她依旧是担惊受怕、不知所措的样子,连和我的对话都有点不成章法。
难不成罪恶的根源是纯洁的信任之心?
我偷偷搜寻有夫之妇受人玷污的案例来看。但没有一个人像好子那般悲惨。这无法用故事描写出来。假设那个商人和好子之间有丁点的爱慕之情,我心里都不至于那般疼痛。但真相仅是,一个夏日的夜里,好子单纯信任了对方。为此,我被人挥刀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痛,而好子却需闪闪缩缩终其一生。通常来说,现在大家关注的重点都是丈夫能否原谅妻子,但对我而言,这并非一个痛苦的抉择。可以决定是否原谅的丈夫是幸运的,假如觉得妻子的行为触痛了自己的底线,不可原谅,倒没有必要又哭又闹,倒不如立刻离婚,另寻妻子;如果没法做到,就只能忍气吞声,原谅妻子。我认为,不管何种处理方式,只要丈夫用心,就一定会解决这种事情。用另一种话说,任何丈夫碰上这样的事情,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虽然是打击,但各方奔涌而来的压力又不尽相同,有权力的丈夫可以大发雷霆,事情便会处理妥善。但就我而言,我却是一个没有任何权力的丈夫,想到这里,我觉得这一切都怨自己,别说发怒,我连一句埋怨的话都不敢吐露半字。妻子受人玷污,是因为她独特的禀性。这种禀性非常可贵,并且她的丈夫也曾被这个禀性深深吸引着,那就是真诚纯洁的信任之心。
真诚纯洁的信任之心也是一种过错吗?
我对自己曾深信不疑的禀性都起了质疑之心,所有事情都变得不知所云,喝酒成了我仅存的爱好。我变得让人厌恶,整天沉沦于酒精当中,导致牙齿掉落,所画的漫画也如春宫图一样,不堪入目。不,说句老实话,那时开始,我悄悄贩卖自己模仿的春宫图。因为我喝酒需要花钱。好子依旧是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小心翼翼,看到这样的她,我忍不住想,她毫无防范之心,可能她和那个商人之间的关系不止发生了一次。堀木呢?会不会她和我相识的人都有那种关系?我开始质疑她,但始终不敢正面质问她,痛苦和矛盾在我心里不断交织,只有在酒后,我才敢卑躬屈膝尝试诱导她说真言。我的心情大起大落,但表面上依旧在搞怪,接着就像身处厌恶的地狱一样,疼爱地抚摸女子,然后沉沉睡去。
那一年年底,我醉醺醺地返回家中,渴望喝一杯糖水,这时的好子已经睡着,我便独自走到厨房找糖。我打开糖罐盖子,发现里面只有一个小而细的黑色盒子,没有丁点砂糖的影子。我拿在手里,看了一眼盒上的标签,不禁大吃一惊。标签已经被人损坏大半,但留有英文介绍,上面清楚写着“DIAL”。
DIAL。那时的我只依赖酒入睡,没有服食安眠药,但我一直有失眠的毛病,所以对安眠药并不陌生。只要吃一盒DIAL,就可以让人命丧黄泉。纸盒还原封不动,但好子一定有这个想法,所以才会损坏部分的标签,并偷藏起来。真不幸,好子不懂英文,才会只损坏日文部分,她觉得这样会不为人知(这并非你的过错)。
我偷偷倒了一杯水,接着撕开了纸盒,把药全部吞到了肚子里,并平静地喝完杯中的水,就这样回床休息。
听说我像死了一般,一共睡了三天三夜。医生并没有报警,他觉得我一定是错误服用。醒来的时候,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回家”。我自己也不清楚我说的“家”是指何处,总之,听说,我说完后就放声痛哭。
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我赫然看到神情严峻的比目鱼坐在我旁边。
“之前也是年底的时候。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他总是选择年底的时候来做这样的事情,总有一天,我的老命也会搭上。”
比目鱼说道,京桥小酒馆的老板娘就坐在他旁边。
“老板娘。”我叫了她一声。
“嗯,有事吗?你可醒过来啦?”老板娘笑着说。
我泪如泉涌。
“我想和好子分开。”我说出了一句自己都颇感意外的话。
老板娘站了起来,轻叹了一口气。
然后,我再次胡言乱语,并且让人哑口失笑,不知道说这句话是愚昧还是搞怪。
“我想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场所。”
“哈哈”比目鱼忍不住大笑起来,老板娘也笑了,连泪流满面的我,也忍不住羞愧地苦笑起来。
“嗯,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对你来说,能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场所是再好不过的了。只要你在有女人的地方,你就会没有办法。所以你这个真是一个非常棒的主意。”比目鱼笑着说。
没有女人的场所。我愚昧的胡说八道,竟然不幸地言中了。
好子总觉得我服毒等于是在代替她寻死,所以更加畏惧我,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一直板着脸,也不愿意和我沟通,在公寓里的我压抑极了,所以忍不住往外跑,和以前一样,到处找便宜的酒喝。不过,自从发生服药寻死事件以来,我的身体日渐清瘦,总觉浑身没劲儿,连提笔作画的劲儿都没有。比目鱼看望我的时候留下了一笔钱,比目鱼说“我的小小心意”,就像那钱真的是他给我的一样,实际上,那似乎是我老家的哥哥们给我的。我已经和从比目鱼家逃离时不一样了,我依稀可以看穿他的伪装,所以我也装着毫不知情一般,老实地接过钱,并表示谢意。但是,对于比目鱼的费尽思量,我还是一知半解,总认为有不妥的地方。我把那笔钱花费在南伊豆温泉乡的游玩上,但性格原因,我无法好好享受这次的旅途,只要一想到好子,孤寂的感觉就油然而生,无法凝神眺望远山,没办法让自己心境平和。我没有穿上棉衣,也没有泡温泉,只是跑出旅馆,踏进一家简陋的茶店,一直喝酒,让身体变得越来越差,然后回到东京。
那天晚上,东京飘起大雪。微醺的我穿过银座的小巷,不断地轻声吟唱“离乡几百里,离乡几百里”,一边走一边踢起脚边的雪块。忽然,我剧烈呕吐起来。我首次吐的是血。雪地上出现一面巨大的红旗。我蹲着地上,良久,才捧起一些干净的雪花,抹了下脸,就这样放声痛哭起来。
这条路属于何方?
这条路属于何方?
隐隐约约,从远方传来一个凄凉的女童声,悲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各样悲惨的人,不对,即使说全部的人都很悲惨也不过分。但是,他们的悲惨可以明目张胆地朝世人提出异议,而世人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明白他们的悲惨,并怜惜他们。但我的悲惨,全部来源于自己的罪过,没法对人类提出异议,如果我斗胆吐露一个想法,不止比目鱼,甚至全人类都会因此而震惊的,他们必定会想“你竟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我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世人说的放荡不羁,还是完全不一样的胆小懦弱呢?总而言之,我是个罪恶的综合体,只能让自己陷入不尽的悲剧中,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预防。
我站起身,想到附近的药店买些药应对一下,踏进药店,就迎面看到药店老板娘。瞬间,那位老板娘像被闪光灯拍中一般,瞠目结舌,愣在原地。她的眼睛流露出来的并非厌恶嫌弃的眼神,而是透露出一种求救般的信号和羡慕之色。我心里想,她肯定也是一个悲惨的人,有相同体会的人,才会清楚我此刻的悲惨。这时,我发现那个老板娘拄着拐杖,几乎就要摔倒。我几乎想大步朝她奔去,但我极力抑制这冲动的想法,依旧站着看着她,热泪盈眶。这时候,她的泪水也止不住地滑落。
我一声不吭,就这样离开了那间药店,东倒西歪地回到公寓,喝了杯好子泡的盐水后便睡去。第二天,我对好子撒了个谎,称自己感冒了,在床上休息了一天。夜晚,我对自己的吐血感到担忧,便再次朝那家药店走去,微笑着对药店老板娘袒露自己的身体状况,咨询她的建议。
“你该戒酒了。”
我们就像亲姐弟一般亲近。
“也可能是酒精中毒。我此刻很想喝酒呢。”
“一定不可以喝,我丈夫是肺结核,说酒可以杀掉病菌,整日沉迷于酒精中,结果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我非常焦虑,担惊受怕,几乎要成疯子了。”
“我给你开点药,但你必须要戒酒了。”
老板娘走路需要依靠拐杖(老板娘丧夫,有个在千叶读医学的儿子,但染上了与她丈夫相同的病,现已休学入院,她家里还有一个中风卧床的公公,她五岁的时候不幸患上小儿麻痹症,一只脚无法正常走路),她翻遍药柜为我找来许多药物。
这是造血的药物。
这是维生素注射药物,还有针筒。
此外,还有钙片、淀粉酵素,可以帮助你调理肠胃。
她怜爱地给我仔细介绍各种药物的使用方法,但悲惨的老板娘,她对我的爱是沉甸甸的,我无法承受。最后,她迅速塞给我一个纸盒子,说:“实在忍不住想喝酒的时候,试试这个药。”
这药是吗啡。
她说:“酒的伤害比它还大。”我相信了她的话,而且那时的我觉得喝醉的自己非常可耻,我迫不及待地想摆脱酒精这个恶魔,毫不犹豫地给自己注射了吗啡。从此,我变得能言善辩、开朗活泼,不再多疑、焦虑、不安。每次注射完吗啡,我都觉得自己精力充沛,创作漫画的思路也越来越清晰,灵感源源不断。
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打一针,后来变成两针,再后来变成四针,我越来越依赖它,没有它根本无法工作。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的,上瘾的话很麻烦的。”
听老板娘之言,我愈是觉得自己上瘾了(我很容易相信别人的暗示之言,例如如果有人说“钱的事情还需要你做主,即使我告诉你别花那笔钱也无济于事”,我便会觉得如果不花这钱就是我的错,会对不起对方,所以肯定会把钱花精光),这种不安困扰着我,让我越来越依赖吗啡,导致上瘾更深。
“求你了,我再需要一盒,月底我定会付钱的。”
“钱不是主要的,主要是警察追查得很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