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我猛然想起,昨晚无心离去时的眼神,和这萧声所表达的感伤竟是如此的相似。
萧声是从溪边传来的,我出了门,刚走到屋后,远远便看到了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手中的玉萧与他的人一样,清透得不像是凡间之物,唯有那曲中的情意,沉重却又深厚,愉悦却又哀伤,似乎压抑了很久一般,想要倾诉,又欲语还休。
即便是纯净如水的天使,一旦沾染了爱情,原来也是这般百转情思,难逃红尘万丈。
我悄悄的走近,不想惊动了他,然而,他还是察觉到了,在我离他几步远时,萧声噶然而止。
“身体好些了吗?”无心缓缓转身,依旧是那样暖人的笑容,如三月的阳光般投注在我身上。
我几乎要以为昨晚他的眼神和刚才的萧声都是我的幻觉,眼前的人还是那个我最熟悉的阳光少年。如果时光从来不曾流逝,该有多好,如果他脸上的笑容从来不曾消失,该有多好。
他的心事,可以放任于萧声里,却不敢表露在我面前,我知道,他总是把最愉悦最阳光的一面展现给我,只因为,他知道我在他面前的脆弱。
可他越是这样待我,我心里就越是难受,面对他此刻的关怀,我只觉眼角一酸,忙垂下头去,掩饰住自己的情绪,笑道:“我没什么事了,你呢?这么早在溪边,容易受凉的。”
“只是在想一些心事。”他悠悠的说着,转身凝望着那条婉延的溪水。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依如他每次陪同着我一般,想到自己第一次在溪边遇到他的情形,当时,自己一定很哀怨,很凄伤吧,所以,才会把善良的他引到我身边。如果,当时他没有走过来,如果,当时他没有认识我,那末,他现在应该会快乐很多。
“你不用觉得内疚,我只是,突然有些想念我的家人。”无心淡淡的说着,黑眸里有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我心中一震,他们不愧是亲兄弟,都有着看穿人心的本事。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我不禁有些好奇的问道:“能谈谈你的家人吗?”
一直以来,我只知道是赫连家灭了北宫家的族人,却并不知道这当中的细节原委,深宫里也没有人敢议论这件事,我很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话一出口,我又不禁笑自己的天真,虽然无心对我好,但我们两个毕竟是誓不两立的,他又怎么会在我这个仇人面前谈起他的家人。
就在我想要换个话题时,无心却突然开口了,语气平静得如同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一般:“其实,我已经记不起爹娘长什么样子,爹死的时候,我才三岁。我听大哥说,爹是族里最能干,最优秀的人,很早便继承了族长的位子。我们貊仓族原本是最富庶的族群,靠着啼露山的珍稀药材和几座金矿,一直过着幸福的日子。只是,这些我都没有印象,我人生中的第一抹记忆,便是漫天的火光,和残忍的杀戮声。”
说到这里,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场景,黑眸中盛满了伤痛,即便他已记不起那一张张脸孔,即便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回忆却如同烙铁般深深烙入了他心底,让他无论何时何地想起,都会揭起那尘封的伤疤,让痛苦一次比一次加剧,也让这伤痕永远不法愈合。
“貊仓族的金子,药材,兴旺了几代族人,也成了毁灭族群的根源。爹为了保护族人,身受重伤,在逃跑途中就过逝了。娘忧思成疾,相继而去。她临终前只有一个心愿,让我们忘掉仇恨,做一个快乐的人。”
无心脸上始终挂着那抹淡然的笑容,只有那子夜般深邃的黑眸里泄露了他心底积压的疼痛。看得出来,他娘是那样深爱着他们,所以,宁愿让他们放弃仇恨,也要让他们快乐的成长。而无心也尽力了,只是,他真的快乐吗?他又怎么可能在发生了那样的惨变后,做到真正的遗忘?
造成这一切的是赫连百川,为了金钱,他毁掉了多少人的幸福?也莫怪,他今日落得如此下场。北宫殇和无心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他是不会做乖宝宝,放弃报仇的。他只会更狠,更残忍的报复。
或许,站在他们的立场来想,他这样对待我,已经是很仁慈了吧。父债子偿,这在古代是天经地义的。
无心轻抚着手中的玉萧,眼中的忧伤渐渐平复,“这萧,是我娘的遗物,我只有在不开心时,才会拿出来吹,这曲子,也是娘思念爹时所作的,只是,这当中的情意,我到今天才略有体会。”
我心底泛起一阵酸楚,突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来安慰他,此刻,他心里一定也很矛盾吧。虽然他答应放下仇恨,但是,并不意味着他真的能接受我的身份,而他每对我好一分,心底大概也会自责一分。
“无心,不管怎样,我希望你永远是我认识的那个快乐的无心,我会坚强的活着,你不必担心我。”是时候与他划清界线了吧。
无心眼神微黯,凝望着溪水道:“大哥说,欲望是住在心底的恶魔,吞噬别人的同时,也就埋下了摧毁自己的毒药。他说他选择做恶魔,所以,他要倾尽全力,将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一起拉入地狱。而我,要负责成全娘的心愿,做一个永远快乐的孩子,我一直在努力,我也以为,我真的已经摒弃了那段阴影,可是......”
可是,他还是有罪恶感。
我没有想到,他和北宫殇竟有着这样的心境,作为大哥,北宫殇理所应当的承担起了一切,只为了替自己唯一的弟弟营造一片快乐天地,以告慰父母,是吗?
原来北宫殇也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不归路,也知道,仇恨是把双刃剑,伤别人的同时,也会狠狠的刺伤自己。只是,人生有时候是没有选择余地的,如果不能遗忘,就只有去面对。
会是怎样的仇恨,能让一个人甘愿堕入地狱,也要不惜一切去报复?与之相比,我心中的恨,就太微不足道了。
或许吧,因为我心中还有爱,还抱存着希望,所以,我所做的一切,我的报复,都只是为了平自己的这口气,我甚至可以随时罢手。可是他呢?他如同一个展翼的恶魔,挟带着侵吞一切的黑暗,将这世界都笼罩在了他的阴云下,他没有退路,也不要退路,他的目的,只有毁灭。
“我一直都在等着你,等你将我毁灭!”
原来,这句话是这个意思,原来,他早有这样的领悟,只是,这一刻我才发现,我的强悍,我的恨,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只怕,他还没有毁灭,我就先阵亡了。
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一时间,我和无心都没有开口说话,任凭寒风肆掠,卷起阵阵衣袂声,这一刻,世界仿佛都静止了一般,只剩彼此澎湃的心潮,怎么也无法平静。
“哎呀!”
不知从哪传来一声惨叫,打破了沉寂。
我猛的惊醒,看向无心,他脸上也同样写着疑惑。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我和他一起向着发声的地方跑去。
这里是不会有人随便过来的,难道,是泠儿出什么事了?
我的担心刚刚浮上心头,便已远远看到那条通向小屋的道上有什么东西正在挣扎着,随之而来的还有隐约的呼救声。
“救命啊!”随着距离拉近,那声音也变清晰了。
我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个送菜来的小太监,大概是装菜的板车翻了,一堆的瓜果蔬菜将他压倒在田梗里,这会儿正在哀声挣扎着。
刚刚还提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看到他那狼狈样,我很不厚道的想要发笑,一旁的无心却看不过去了,上前去扒开那堆菜,将那小太监拉了起来。
“你没事吧?”无心瞥见对方一直揉着腿,不禁问道。
“没事没事,我很好。”小太监连连点头,眉头皱得紧紧的,却仍冲无心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看他站在原地双腿直打颤,明明就是受伤了,干嘛还死撑着?我不禁多看了他两眼,这一看不打紧,我的心差点吓得跳出了胸腔。
这太监怎么这么眼熟?越看越像是昨晚要杀我的莎琪儿。无心显然也被他的异样吸引,认出了他,黑眸立刻沉了下来,“怎么是你?”
见被识破了身份,莎琪儿也不慌张,得意的昂起下巴道:“我现在是负责来送菜的,又没有携带兵刃,怎么,你们不会又想告诉君上,来处罚我吧?”
她又想玩什么花样?我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那车菜,笑道:“莎琪儿公主,这里可是溃溪房,是囚奴待的地方,您贵为公主,却亲自为我这个囚奴送菜,这传出去恐怕不大好吧?何况,您现在还代表着东陵国,阿奴怎么敢当啊?”
莎琪儿盛气凌人的瞪了我一眼,不屑的冷哼道:“你当然不配了,我可是给无心哥哥送菜来的,这个地方条件这么差,总不能让他跟着你一起吃那些不像样的菜吧。”
看不出来,为了无心,她一个金枝玉叶,竟会化作小太监做这种粗活,只可惜,就是太过娇惯,性子不好,这样的女子,是配不上无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