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魏，把左边顶高三公分。”
“小黄，把机头顶高五公分。”
“老李，注意把托架往里推。”
连长蹲在右机翼下指挥，他让我和小魏分别把千斤顶顶高三五公分，这样正好把飞机顶水平，然后他指挥机械师老李把托架推进飞机尾部。连长指挥我们对这架飞机进行拖尾部。
拖尾部在外场算是个大课目，一般在机械日大检查时，某架飞机需要更换尾部器件时才会做这样的大动作。拖尾部的飞机被三个千斤顶顶平后，尾部托架牢牢托住飞机尾部，然后一帮人把解开的尾部缓缓拖出。拖了尾部的飞机，少了垂直尾翼和水平尾翼以及光洁的蒙皮，飞机露出两具黑色大喷管，那是飞机发动机的喷管。喷管上数不清缠来绕去的连接导管，就像分布在人身上的血管，还有每一级连接处那密密麻麻的卯榫螺丝，就像脱下裤子，露出两条毛茸茸的长腿。看着这两根裸露的喷管，我感到飞机就是一个怪兽，面目非常狰狞，难看极了。
机械师老李却并不这么看，他说这喷管多好看，就像人的肌肉，没有多余的遮遮挡挡，说着他朝我们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老李是一名有经验的老机械师，就因人没正形，最爱弄一些无厘头的事来取乐，他的师弟都是我们连长了，他至今还是一名上尉机械师。从他刚才不怀好意的笑，我知道他午休时必有节目，他这个节目全连的人都知道，每次给飞机拖完尾部时都有这个节目，就不知他今天选中谁当主角。
果然，一吃过午饭（机械日或大检查，炊事班送饭到外场就餐），连长躲到工作房抽烟。大家在停机坪边的休息室歇脚，老李的眼睛朝大家滴溜溜地转，这时节目就正式开始了。节目也是拖尾部，老李是这个节目的发起人，也是最热衷的组织者。老李在物色一个今天节目最重要的人选，对他进行拖尾部。这时谁被老李盯上谁心里发毛，大家都装着不看他。老李开始给大家发烟，这又是他的鬼把戏之一，就在他递烟与你接烟之间，就有可能被他选中。大家都学乖了，都低头不看老李，接了烟也不看他，大家集体沉默回避老李。
“小魏，就你了，我看你刚才嘴角动一下，说明你最热心我的节目，就你了。”老李直逼小魏。
小魏受惊似的跳起来，准备逃离现场，但来不及了，一听是他，刚才还是一群入定的老僧，现在一下全动起来了。小魏像唐僧误入黄眉怪的魔窟，所有人都现出原形朝他包围过来，小魏在劫难逃。
小魏不是弱者，他在连队算是比较强壮的一位，他极力反抗。被选中的人，即使是弱者也会反抗，没有谁乖巧地认命，所有人无不如此。但一旦被选中，谁也逃不出集体的包围圈。小魏被团团围住，最终他被全连的人抓住，摁倒，抬到房子中间的水泥桌上，下半身被扒光，露出私处和那毛茸茸的两条长腿，他今天被大家拖了尾部。
至此，游戏结束，老李又成功导演一场拖尾部，大家一哄而散，所有人都非常兴奋，集体的情绪得到彻底的宣泄，只有小魏一脸懊丧地在一旁收拾自己，他一人的懊丧换来集体的宣泄。但我从他那恶狠狠的眼神中看出，这个游戏对他不是结束，而是个新的开始，下一轮他定是这个游戏最有力的参与者。
这是个恶作剧的游戏，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陷阱，谁都是参与者，谁都可能成为表演者或者说是受害者。被选中之前，人人自危，又都抱有侥幸。只要没被选中，你就分享了一份快乐。这个集体中，被选中的人只有一个，选中的概率很小，却又随时可能被选中，侥幸推动了游戏的进行。我只是奇怪，这个游戏在我们连队进行好多年了，从未有人对此有过异议。最早只有老李机组几个人参加，到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几乎是全连的人乐此不疲地参与其中。说明人都有幸灾乐祸的邪恶之念，当他和侥幸在一起时，集体的邪恶得到裂变式反应，瞬间迸发出来，随时把别人的痛苦变成喜剧般呈现出来，并被公众所娱乐。
恶作剧自古有之，它像基因进入每个人的血液，随时随地都会发生。细想下来，老李并非是个这游戏的发明者，他只是个继承者。他从给飞机拖尾部想到给身边人拖尾部，他只是借题发挥。给人拖尾部并非揭秘，并不是被拖了尾部的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私处，若放在澡堂，这个游戏就显得没有必要。它最大的动因是选在公众场所，用邪恶强迫放大一个人的丑，所有内心那种恶作剧得到最大的宣泄。
这个游戏进行了许多年，却从未有人对这游戏本身提出异议。我和小魏平时关系不错，但我也参加对他的施虐，看到小魏那恶狠狠的眼神，我知道下次轮到我被拖尾部时，他也必然会变本加厉地对待我。我想起北方一些地方有闹洞房的恶俗，屡见不鲜地闹出人命来，却还一直闹下去。所有参与者都是身边的亲朋好友，都是你的熟人，从喜庆开始，到恶作剧结束。可怕的是，这种恶作剧一旦开始，只有开始，没有结束，它每一次结束都会埋下一颗报复的种子，成了恶性循环。连队除了领导，几乎所有人都被老李拖过尾部。当然，老李这个发起人除外。
为此，我事后找小魏谈了谈。我和小魏说，下一次，我们可以对老李进行拖尾部，当然也可以从我开始，再把老李也一并拖尾部。小魏听了很兴奋，他又私下找了几个要好的战友，一个有关老李的游戏在悄悄酝酿之中。下一个机械日的午饭后，还在老地方，老李正兴高采烈地组织游戏，他先朝大家发完烟，正挑选目标时，小魏主动站出来说：“老李，今天该轮到你了。”说着不由分说地抱住老李，所有人一哄而上，帮小魏把老李抬到水泥桌上。老李极力挣扎，这过程不异于农村杀猪。那天，老李不但被拖了尾部，还被拖了全部。我看老李从水泥桌下来时，脸成猪肝色，他恼羞成怒地要找小魏打架，幸好连长及时出现。从此，连队拖尾部的游戏结束了。
2014-07-27初稿于平和广电大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