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草绿树在风声雨声鸟啼蛙鸣中变换着色彩。栖息在小河的大雁哏嘎地叫,旋即冲天而起,一会儿排成一字形一会儿排成人字形的雁阵,款款地南飞……
又是一年秋风起。
飒飒的秋风为万里长空扫尽尘埃,一朵又一朵的白云天真而自由地徜徉其间,陶醉在那一方明空里。
丽日蓝天下,谷子鞠躬,大豆摇铃,高粱火红,玉米金黄……饱含果实浓香的风把绿油油的田野涂上五颜六色的重彩。
北大荒的天空下,给人一种天上人间的感受。这是上苍给这一方水土的一种赏赐。
可是,大龙正在过着地狱一般的日子。
正是收秋的大忙季节。大龙村里村外的来回跑,组织护院护秋,却无精打采,话很少,人也明显的瘦了一圈儿。
这些日子里一直不太平。附近山上有一支新起的绺子,不仁义。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们却山前山后的抢个遍。罗家大院从地里往回拉几车苞米,走到半道儿,马全让胡子给牵走了。李家崴子的人收拾庄稼时,让这支绺子连窝端,连车带粮一块赶上山去。大龙的四大家护院联队顾了这头儿顾不了那头儿,忙得团团转。
姜小抠给护院队下话,说:“讲话了,我养了你们,你们就得给我卖命。别人家我不管,姜家围子的牲口要是被抢了,你们就当驴做马去拉车!”大龙不敢怠慢,为每个赶车上地拉庄稼的老板子都准备了一根棍棒,又特意布置大有和三愣子每天带两支快枪跟车上地,小心护卫。护院队的其他人分别在场院、仓库等地布岗,哪里有了紧急情况时立即集合驰马支援。
一天,大龙安顿好护院护秋以后,歘空一个人来到了前炮台。春天的时候,在这里,小凤像游蛇一样缠住他的身子,玉藕般的娇臂环在他的脖子上,一边亲大龙的脸蛋儿,一边呢呢喃喃的说:“大龙哥,我要嫁给你,你娶了我吧……”小凤贴紧他前胸,使他温香满怀,几乎不能自持。两个人抱在一起,长时间的亲吻……他们海誓山盟,非大龙不嫁,非小凤不娶,相敬如宾,偕老白头……可是现在,人去楼空,物是人非,小凤嫁出去已经整整半年了,他还依然放不下。
……姜小抠知道了自己老姑娘和大龙约会的事儿。
晚上,他躺在热炕头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长长的“咳”了一声,“随缘吧。”他想。
“可是呢,孩子他爹你是炕太热烙得睡不着了咋的?”二改子悄声细语的问。
“讲话了,老姑娘的事儿,心里闹听。”
“可是呢,大龙这孩子心眼儿好,当年还救过咱们小凤和老二的命呢。”老伴儿说:“再说了,又是一个人,清手利脚的。”
“讲话了,是个看家护院的好手啊!”姜小抠说。
“可是呢,王署长那头咋办?那个宋大栽楞都来好几趟啦,还等着回话呢。”老伴儿忧心忡忡。
姜小抠又长长的“咳”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说:“讲话了,那可是一方神明啊!”
县警察署的署长王生死了老婆,镇保安队队长宋大栽楞上赶着说媒,说是手托两家,成全秦晋之好。
在清朝废帝溥仪的傀儡政权下,警察署为虎傅翼,甘为日本关东军的鹰犬。社会上一哄哄的,满洲国四大硬:警察署,宪兵队,日本窑子,协和会(注:日本侵略者在以武力镇压东北人民反抗的同时,于1932年7月25日成立伪满协和会,开展以伪满“建国精神”、“民族协和”为中心的思想宣传,欺骗东北人民服从日本侵略者的殖民统治。1945年8月17日,随着伪满洲国的垮台,伪满协和会随之自动解散)!百姓们对伪满警察既恨之入骨却又畏之如虎。
二改子突然想起了宋大栽楞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马弁,耀武扬威,三番五次登门时的样子,也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说:“宋大栽楞可不是省油的灯啊,咱们得罪不起,再说了,咱们得罪了宋大栽楞就是得罪了那个王生啊!”
“那老蒯儿你说,老姑娘许给王生?”
“这年头闹胡子,不太平。嫁给一个警察,不光老姑娘安生,咱们这个家也安生了。可是呢,那个王署长比姑娘大了二十来岁呢。”老伴儿一时又没了主意。
姜小抠咔咔的在炕沿儿上磕着烟袋锅子,又喯儿的一声吐了一口痰,一股无名火起,气呼呼的说:“讲话了,我比你还大十多岁呢!”
老伴儿不吱声了。
姜小抠继续像烙饼一样,在炕上翻个儿。他思虑再三,一会儿想到大龙托底守铺,一会儿想到老伴儿说的得罪不起宋大栽楞和王生的话。咳,大龙,大龙可真是一个好孩子,但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啊,他这个穷光蛋要是跟小凤结婚喽,就得分走我的一份家产啊。那可是我苦巴苦业积攒起来的呀。一想到这里,姜小抠的心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难受起来。不行,不行!他又想到了王生。那王生是啥人?警察署长啊,弹压全县的地界啊!老姑娘嫁了他,她就是署长太太,我就是署长的老丈人。那宋大栽楞在姜家围子还敢耀武扬威吗?那些砸大户吃大户的胡子还敢惦记我的财产吗……想着想着,他无声的笑一笑,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姜小抠没有例行的到当街上去捡粪,而是叫来了大龙,一双圆眼珠子直眨巴,说:“讲话了,大龙你是个好孩子,以后有相当的,叔帮你张罗说个人儿(注:娶个媳妇)过日子。你好生的看家护院吧,叔不会亏待你的。”
大龙默默无语,心唰地一下子凉了。
姜小抠又叫来小凤,说:“讲话了,老姑娘,多少事儿爹都宠你让你,和大龙这个事儿不行。天塌下来也不行!”然后,吩咐老伴儿和家里佣人严格看管,不许小凤迈出闺房一步。
小凤整日独坐闺房,以泪洗面。哭着哭着,她冷不丁拿出剪刀,想刺穿自个儿的心窝。想想,又啪地一下子把剪刀撇到地下。接着又是哭。哭着哭着,她又把纳鞋底儿的麻绳拧在一起,系到房梁上。一根麻绳,两行热泪。小凤站起来,把脖子伸向了绳套儿。突然,她又扑通一声跳下炕,捡起剪刀,把麻绳剪得粉碎。然后,她又操起剪刀咔哧咔哧地剪开大红的绸子被面儿,不吃不喝不睡,在上面一针又一针的绣出鸳鸯荷花……
小凤想明白了,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还转,今生今世总会有和大龙哥见面的那一天。她一边把剩下的被面儿撕扯成几条儿,裹起剪刀,装进了梳妆匣子,一边暗暗地下定决心,大龙哥,我要是不能留给你一个囫囵的女儿身子,我就再也不去见你!
……姜小抠只用了几天的时间,就嘁哧咔嚓的把老姑娘嫁给了县警察署署长王生。
大龙坐在土炮上,从怀里掏出一块红色的绸布。小凤在出嫁前被人日夜看守,两人不能见面,更无法沟通。大龙几次试图接近小凤的闺房,都被人撵走,说是没有老东家的话,任何人不许接近。一天晚上,小凤委托二哥给大龙送来了这块大红的绸布。绸布上,并蒂的莲花在灿烂的开放;荷叶下面,一对鸳鸯扑棱着翅膀起舞戏水,溅起一串串的水珠儿,旁边,绣着几行工整的小字:
铁树千年要开花,
妹和龙哥是一家。
铁锤钢锤砸不烂,
哥和妹的情疙瘩!
小凤的绣品表达了她的心迹。大龙的肠子都要悔青了,他抡起拳头咚咚地砸自己的脑袋,恨自己犹犹豫豫,就是不趁小凤糗着他出去学骑马练射击的时候私奔,也该在小凤被看管起来的时候抢她出来,两个人远走高飞啊……
睹物思人,两行热泪不禁夺眶而出。泪水模糊了大龙的双眼。朦朦胧胧中,鸳鸯荷花在他的眼前幻化成抿唇微笑的小凤,她眼波潋滟,妩媚妖娆,张开双臂扑来,“大龙哥,我要嫁给你,你娶了我吧!”
自从小凤出嫁以后,大龙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嫁到了城里,就没回过姜家围子。大龙站起来,从炮台的射击口望向百里之外的县城方向。在那座小城里,住着他心仪已久的小凤。他泪眼朦胧,一只手攥紧了绸布贴在胸前,一只手伸向那座小城,似乎是牵了小凤的手,脉脉絮语:“小凤,你过得咋样啊?舒心吗?只要你过得好……”可是,他看不到那座小城,袅袅秋风起,满耳都是萧萧败叶声。他突然感觉今年的秋来得稍显快了一些,猝不及防间,秋的萧瑟就已真真切切地来到了身旁。漫天的枯叶,伴随着秋风,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好似要与这缤纷的世界做着决别……一丝凉意迅速地从他伸向前方的手指尖儿传遍全身。他觉出秋的肃杀,也悟到秋的悲凉。
突然,呯的一声枪响,打断了大龙悠长而伤情的思绪。“不好了,地里出事儿啦!”大龙一蹦高儿蹿起来,越出了炮台。他叫上几个护院,骑上马向枪声传来的庄稼地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