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家一带以姜家围子为中心建起了一个“集团部落”,姜家老大姜世忠当了保长。
姜家兄妹三人,出了两个胡子,牵连到县警察署的王署长,被一撸到底,还差一点儿坐了班房。没有人罩着的姜家,从此大难临头。姜小抠宣布和那两个孽种脱离关系,撞崖自尽,家中这才被免于以通匪治罪。几年里,姜世忠大项小项的各处打点,也把家底儿折腾得差不多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寡妇生孩子有老底儿,姜家还是方圆百里最殷实富足的人家。他安排老妈和老婆孩子在后院另开一灶,除了大帮儿的伙计放年假猫冬,他都像他老爹似的和伙计们一起在大伙房吃饭。他的精明和勤快,大有乃父之风,但他看得很开,一点儿也不抠,从不拖欠伙计们的劳金,也不让伙计们亏嘴儿,五月节、八月节后院的小灶改善伙食,大伙房也同样改善伙食;春种秋收的农忙季节,大伙房杀猪宰羊,淘黄米蒸豆包、撒粘糕,后院的小灶却是借光才能吃到头蹄下水,把他的孩子们馋得排着队去到大伙房蹭吃蹭喝。
姜世忠不想当那个保长,小鬼子拿你当狗使,老百姓把你当狼看,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啊。他推了几次推不出去,再推,就有了“反满抗日”的嫌疑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但挠头的事儿一桩接一桩。
一天头晌,镇保安队队长宋大栽楞来到了村公所。
有一年一支抗日游击队袭击镇公所,宋队长的右腿骨被打折了。治好后,右腿比左腿短了一截,走起路来栽栽楞楞的,从此人们背地里送给他个绰号宋大栽楞。宋大栽楞说:“姜保长,让罗胖子麻溜把他老儿子找回来,要不,我对上峰也不好交待。你们家的事儿不就这么办的吗。一样的事儿我不能两样待承,一碗水端平嘛,啊。”
世忠从兜里掏出一把绵羊票子,捏着右手里,一边往左手心儿里“啪啪”直拍,一边看着宋大栽楞哈哈直笑。
“你笑啥呀?”宋大栽楞被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宋队长,巧了巧了!”
“啥巧了?”
“你看,这就是我大姨夫孝敬您的烟酒钱啊!”
“孝敬我?”
“是啊。今儿个一大早我大姨夫就来找我,让我跟队长通融一下。他找了小秧子整整一冬,大年都没在家过呀,没找着。这不是开春儿种地了吗,他打算种完地还去找。要再找不着,他就不认这个冤种啦!我就说呀,大姨夫,人家宋队长体察民情,能不让你种地吗?再说了,你就是找不着那个小冤种,他也不能逼着你像我爹那样往石砬子上撞啊!你说是吧,宋队长!”姜世忠胡乱编了一套嗑儿,忽悠宋大栽楞。其实,罗胖子根本没有来过,那钱,是他自己揣在口袋里随时用来救急的。
“可不是咋的。”宋队长接过绵羊票子,也像世忠那样捏着右手里,一边往左手心儿里“啪啪”直拍,一边乐呵呵的说:“可不是咋的,谁跟谁呀。”
“快晌午了,我陪宋队长喝两盅儿。没啥好菜,开江的鱼,下蛋的鸡,就是一个香!”
“姜保长,你太客气啦!”宋大栽楞把绵羊票子塞进衣兜,一脸的喜兴,说:“我还有公务,今儿个就不在你这儿吃啦,啊!”
“那到我家抓两只老母鸡吧!”
“都是哥们儿,整得那么外道!下次,下次吧。”宋大栽楞乐得颠儿颠儿的,拐拉拐拉的走出了村公所。
姜世忠一直把宋大栽楞送到村公所大门口,扶着他骑上高头大马,喊道:“宋队长,再来可要吃了再走啊!”
“一定,一定!”
宋大栽楞走远了,姜世忠“呸”的吐了一口痰,转身回家去了。
李家崴子的人都死在小鬼子的屠刀之下,太惨了。
姜世忠觉得自己愧对李家崴子的人。他责备自己,如果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也许不会是如今这样的结局。他决定带人去把那里的死人死牲口埋起来。他在村公所召集来一些乡亲,说:“李家崴子的人遭了横祸,都没了。咱们活着的人总得让他们入土为安啊。再是,都开春儿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热,那些尸首坏了,气味也难闻。大伙儿说是吧?”
“保长说的对。”乡亲们都齐声赞同。
“我这个保长得带头张罗张罗啊。眼下开始种地了,农活都挺忙,你们都紧紧手,能去的就跟我去,工钱我付给你们。”
“都是乡里乡亲的,算啥工钱啊!”
“哪能让保长掏腰包呢!”
一些乡亲跟着世忠,扛着锹镐洋叉二齿子,去了李家崴子。
年前年后,姜世忠就去了两趟李家崴子。
去年腊月的时候,黑田小队长来到村公所,“呜噜呜噜”的讲了半天,他根本就听不出个个数。后来,翻译官告诉他,关东军下令农历年关前,李家崴子、邢家烧锅的人家都必须迁出来,归并到姜家围子。
“大冬天的,他们搬下山来住哪儿呀?”姜世忠不禁为李家崴子和邢家烧锅的乡亲们担忧起来,脑门子上急出了汗。
黑田吹胡子瞪眼的又“呜噜呜噜”的讲了半天。
翻译官说:“他们住在哪儿?难道还要皇军给他们盖新房吗!他们住狗窝、住猪圈都行,那是他们的事!”
姜世忠心里那个气呀,可又不能发脾气,只好陪着笑脸说:“请皇军宽限一些时日,等到开春儿暖和了再搬不行吗?”
“八嘎!”黑田骂了一句,又狠狠地瞪了姜世忠一眼,接着又“呜噜呜噜”的讲了半天。
“保长,你听,皇军生气了。他说这是皇军的命令,不按时搬迁就死啦死啦的有!”然后,翻译官又接着翻译道:“皇军说,现在大雪封山,皇军就不上山啦,由你去传达皇军的命令。”
事关重大,姜世忠不敢怠慢,黑田前脚走,他后脚就上山,去了李家崴子和邢家烧锅。可李家崴子和邢家烧锅的人根本就没拿皇军的命令当一回事儿。
大年刚过,国兵就接二连三的来督促。姜世忠又去了李家崴子和邢家烧锅。他先去了李大虎家。他觉得李大虎家一搬,屯子里的其他住户就好说了。“大叔,看来不搬是不行啦。咱们老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儿,可别整出啥事儿来呀!”
“那能有啥事儿!咱们就是不搬,小鬼子还能把咱们枪毙了咋地!”
“我听说还真有这样的事儿,喇虎不得啊!”
李小虎半截腰儿插杠子,来了一句:“姜老大,你这不是虎吗,当个保长,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你管我们搬不搬干啥!”
“你别瞎嘚嘚,人家姜老大也是为咱们好嘛。”
“大叔,你知道我是为你们好就行。我看你们还是合计合计快点儿搬吧,我回去就帮你们张罗房子,乡亲们挤一挤,先将就一下,等暖和了,再盖房子。”
“那你听信儿吧。”
“那好。年前我都挨家挨户的告诉了一遍,大伙儿都没啥动静,就是看你们呢。大叔,你也再跟屯子里的人都打一声招呼,我这就回去帮你们张罗房子。你们麻溜的吧。我等你的信儿啊!”
“就那样吧。”
可是,一直到开春儿了,雪化了,开始种地了,小鬼子和国兵也没再来,李家崴子的人都觉得顶住了,没事儿了,可李家崴子却在弹指之间灰飞烟灭,不但几十户人家老老少少满门灭绝,就连一匹马呀、一头牛呀、一条狗呀、一只鸡呀都没有留下……
姜世忠和乡亲们把李家崴子沟沟坎坎里能找到的人的尸首,囫囵的不囫囵的,都埋在了一个大坑里。然后,点燃了他们带去的烧纸。乡亲们都跪下去,一个个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