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场突如其来的表白里缓过神来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了。在心里算了算,两个人见面也就十多天的事情,谢崇明会不会是胃疼得把脑袋给疼坏了才会说出这样头脑不清醒的话?不然的话怎么会这么久连一条短信都没有。应该是……被耍了吧。
考试完毕之后上天赠予自己的应该是暗无天日的昏睡以及零食和电视剧铺成的夏天吧?却在自己刚刚睡到自然醒之后,妈妈站在门口大声地喊,“欢欢,有人找你啊。”
穿着卡通睡衣揉着眼睛就走到门口,“谁啊……”
“嗨。”
蒋欢使劲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一个男生站在家门口,早上的太阳有些夸张的颜色画满了他半边的脸颊,他穿着红色的格子衬衫和咔叽色的裤子,站在早晨的空气里笑。水汽和着翠绿的树像是变成了加冰冒着气泡的雪碧。谢崇明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谢谢阿姨。阿姨我可以找蒋欢出去同学聚会吗?”
大约以为是蒋欢的同学,妈妈笑着说好啊,开始催着蒋欢去换衣服。
尴尬、尴尬、太尴尬了。
这几个字反反复复地出现在蒋欢的脸上,局促得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摆。自己被他带着走,他特别放慢了脚步,像是老人在清早做运动一般,缓慢的移动着。最后还是他打破了沉默。
“所以……”
“所以?”
“所以,你是考虑清楚了吗?”
“啊?什么?”最拙劣的表情,脸已经红到了耳根却还硬着脖子装傻充愣。
“喂,到底要不要做我女朋友嘛。”谢崇明有些愠怒,说话的语调都变高,蒋欢吓得一哆嗦,支支吾吾地说:“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谢崇明突然弯着眼睛笑起来,说:“不要跟我说但是。”
“没有但是啦。”蒋欢把头埋得更低了,像是做错事的小朋友,谢崇明哈哈地笑出了声。
蒋欢从来没有听过有哪个男生的笑声像谢崇明一样的好听,她偷偷地抬起头看见谢崇明的喉结在微微地颤动,就像是看到了多年前,站在自己面前把酒一饮而尽的谢崇明。
“那我搂你的肩啰。”
“啊?”
谢崇明不等回应霸道地把蒋欢往怀里塞。
蒋欢问过谢崇明为什么那么多人,偏偏是自己。
谢崇明总是笑,溺爱地揉揉她的头发。总是用此刻无声胜有声来敷衍她。或许喜欢的心情,真的根本没有任何的理由吧。
谢崇明走的那天蒋欢去送他,他要去北方念那所重点大学。蒋欢混在一帮他的好朋友里面,眼睛里始终亮闪闪的,谢崇明走到她面前轻轻地抱了她一下。蒋欢却一下子笑出了声。
“怎么?”
“没什么,就是想到我们在一起的那天。你笑得好像一只终于偷着鸡的黄鼠狼。”
“啊呸,小欢欢,有你这样骂自己的吗?”
蒋欢拍了拍脑袋,“也对,不能这样骂自己的。”然后嘿嘿地傻笑,却突然鼻子一酸。她把头埋在谢崇明的衬衫里,“我舍不得你。”
谢崇明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三年,你只需再熬三年,我在那儿等你。”
【六】
说到底,蒋欢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心里给谢崇明这个名字留了一个位置,让他安营扎寨的呢?或许自己也不知道吧。
长得不难看,学校风云人物,了解自己想要走的路。光是这几点就很难让女生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所以,他喜欢上这么平凡的她,真的是特别的幸运。而她又有什么理由拒绝这样的诱惑?
虽然没有如妈妈所愿进表演班,但是至少念了自己最爱的播音。妈妈因此生气了好多天,不过也因为蒋欢的甜言蜜语给挽回。而爸爸,永远像个弥勒佛,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笑。偶尔抚着妈妈的肩说,看欢欢喜欢嘛。有时候蒋欢会想,永远雷厉风行的妈妈总是在爸爸面前变得特别的温柔,说话都轻轻的。除去了爸爸抽烟的时候,妈妈会多唠叨几句之外,其他的任何情况,只要爸爸一说话,妈妈立刻笑吟吟地说,好。
那么如果自己跟谢崇明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会怎么样呢?谢崇明总是在帮蒋欢做决定,不管是吃草莓味还是巧克力味的冰激凌,还是以后大学要考哪个学校全由他决定。蒋欢自来是个不太爱作决定的人,总是用“随便”和“都可以”打发所有遇到的问题。
高中生活繁忙且平淡。平日里和谢崇明规定了每天只能发十条短信,一周打一次电话。努力地学习只是为了那个遥远的城市,它像是一个虚幻的梦,蒋欢在梦里无数次伸手想要抓住它。谢崇明在旁边大声地说,加油努力。可是,她不知道这样努力,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谢崇明。
下课回家,蒋欢刚刚挂了谢崇明的电话,打开门看到客厅里多出了几张脸。努力地辨认了一会儿,妈妈终于还是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背说,“顾叔叔和顾阿姨呀。以前我们在白城的邻居。你忘了么?”听到白城两个字她还是小小地愣了一下。
“姐姐回来啦。”
从卧室里探出来一个小脑袋,一根马尾在后脑勺不停地晃着。
“这是顾晓呀,你不认识啦。你小的时候常常和胜源出去玩儿,她是你们的小跟班嘛。”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孩很难跟记忆中那个拖着鼻涕的小屁孩联系在一起。
“顾叔叔和顾阿姨带顾晓来考试呀,会在家里住几天。顾晓啊就是考你们学校,你呀有空就多跟顾晓说一说技巧什么的,说说你当时是怎么考上的。”
蒋欢在喉咙里闷着嗯了几声,走到卧室门口说:“叔叔阿姨,你们坐。我去写作业了。”把除自己以外的声音都隔绝在外。
蒋欢在脑袋里想了很久在草稿本上写上几个字。不速之客。这是唯一能够想到的词语。
房间不够,顾晓和自己睡一起,妈妈也说,这样蒋欢就可以多给顾晓讲讲考试的事情。蒋欢背完单词上床之后,顾晓在自己耳边小声地说:“姐姐。”蒋欢紧紧地闭着眼睛:“唔?”
“姐姐,你还记得林胜源吗?”
这个很久以前就被封存的名字,像是突然之间被拉扯出来暴晒在太阳之下,得以重见光日。
“嗯?问这个干吗?”
“他一直在找姐姐,他让我告诉姐姐,他一直没有忘记你。”
蒋欢差点儿被一口水呛死,顾晓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无非是青梅竹马的身份半路夭折,现在怎么听来都像是被拆散的许仙和白素贞。
“小孩儿,瞎说什么呢。”
“姐姐我是说真的。”顾晓的手紧紧地贴着自己的手臂,手心密密的汗全都沾在了自己的身上。
“你跟他什么关系啊,跑来说这话。”
“我啊,是他女朋友呗。”
蒋欢的心像是被谁轻轻地捏了一下,她转身对着顾晓,顾晓的刘海儿斜斜地挂在脑门儿上,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小巧的鼻和嘴。怎么看都是个美人胚子。
蒋欢拍拍她的脑袋,“小孩儿,赶紧睡吧。姐姐明天要上课了。你回去的时候告诉林胜源,姐姐只记得他的以前,不认识他的现在了。”
顾晓点了点头,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说,车祸带来的是失去林胜源,那么顾晓一定是把林胜源重新带回了自己的身边。
顾晓考完试之后回了白城,在她回去的同一天,蒋欢收到了林胜源的短信。他说:“你记得你欠林胜源一张你演的短剧光碟吧?”
想都不用想是顾晓这丫头偷偷记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带回去给林胜源的。
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回复:“嗯。”
想起顾晓小小的脸蛋,心里却默默地骂,“傻丫头。”
【七】
林胜源和顾晓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蒋欢毫不顾忌地看着林胜源。他头发咋咋呼呼地竖在冬天的风里,好像从来没有变过的大眼睛,长得高高的,比例恰到好处让人觉得舒服好看。然后她指着林胜源右边脸颊上的青春痘大声地笑起来。
“青春期还没过么?你又不是青涩少年!”
“滚!我年轻我光荣!”
“屁,你分明就是内分泌失调!”
“……”
两个人熟络的一言一语打破了间隔几年不见的沟渠。彼时,蒋欢念高三,顾晓顺利考上影视学院附中,开始了痛并快乐的高中生活。林胜源从白城转校到了阳城二中,距离影视学院附中20分钟车程,他说,是为了陪顾晓。
林胜源常常在车上颠簸二十多分钟,带着两份煎饼,一份不要葱,不然就带着其他各式各样的自己学校门口的小吃。然后站在学校门口给顾晓或者蒋欢打电话,随即逃课去附近的农田玩儿。
谢崇明还是一如既往地发短信,蒋欢回复却越发的缓慢。每个星期,他在电话里用百无聊赖的口气形容自己无聊的大学生活。这些话,蒋欢整整听了三年,他的游戏打到第几级,他又出去外拍差点儿被蚊子吸干血,他今天吃了什么昨天吃了什么早上吃了什么晚上吃了什么……
或许这就是距离美的另外一面,也能叫做,疏远。
蒋欢在读高三水深火热,焦灼得睡不着觉几乎夜夜失眠,她发短信给谢崇明,谢崇明却是在第二天发短信过来问,怎么了。偶尔也会发给林胜源,林胜源却总是很快地回复,他似乎永远都在手机旁边待命,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在经过了不知道多少次失眠之夜的短信长谈之后,终于林胜源在一个刮着大风的下午拎着两瓶二锅头出现在了蒋欢的教室门口,强迫她逃掉了普通话这门课。十分钟之后两个人在河堤边捂着冻得通红的鼻子并排坐在一起。林胜源把酒递给蒋欢,她什么也没有说,接过来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刺激的味道从嘴巴蔓延开来,喉咙被冰凉的酒抚过,辣得不行,蒋欢大声地咳嗽了两声,脸颊顿时绯红。林胜源指着她大声地笑。
蒋欢开始絮絮叨叨地聊自己的困惑、伤心、软弱、爱哭、倔犟、愚笨、好动、狼狈、心酸、感伤……她又哭又笑林胜源一直没有说话。安静地听着,偶尔仰头喝一口酒。
突然在最后一个音节收尾之后,两个人开始沉默。
蒋欢问林胜源,你说如果当年我没有离开白城,现在跟你在一起的人会不会有点儿变化?林胜源愣了愣,转过头来看见蒋欢,她满脸通红,眼角有眼泪被风干的痕迹。头发在风里凌乱地飞着,像极了乱舞的蝴蝶。
林胜源搂过她的肩膀,“顾晓,对我很好。她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我说过要好好地照顾她。”
蒋欢闻着林胜源衣服的味道,伴着河水的腥味,她突然觉得林胜源和自己少的恐怕不仅仅是在一起的契机。他们之间注定了永远只能是好朋友,作为恋人的话总是会感觉少了点儿什么,那么多年过去了,即使忘不掉这个名字也不能作为喜欢的证据。蒋欢在形容和林胜源的关系的时候,用的词是“永远”。
永远,我只能站在你的身边,在你失眠的时候跟你聊天,讲笑话。
永远,我只能在你跟女朋友吵架之后陪着你压马路喝酒帮你分析你女朋友生气的原因是什么。
永远,当你跟我提起你的梦想和未来的时候,对你总是笑着鼓励又不失理性地帮你分析可行性。
所以永远,我们只能是朋友。只能。
“林胜源。”
“嗯?”
“你一定要一直喜欢顾晓!”
“为什么?”
“这样的话,你就永远都会是我心里最勇敢的那个人。”
“为什么?”
“因为爱得持久。”
“好。”
“什么?”
“我答应你。”
“一直喜欢顾晓,慢慢地,一点点地喜欢她。长年累月地把以后会吵架的场景都用爱填满。”
“真好。”蒋欢缩了缩脖子。
“嗯。真好。”林胜源抬起另一只手,用力地抱了蒋欢一下。
蒋欢心里很清楚,这个拥抱,无关爱情。
【八】
蒋欢给谢崇明发短信,她说,我很喜欢你,但是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一点儿都不好。
谢崇明焦急地打电话过来,蒋欢看都不看就按掉,最后被闹烦了直接关机。以为事情就可以这么结束了,却在学校门口被赶了早班机飞回来的谢崇明抓个正着。蒋欢心虚地看着黑着脸的谢崇明,两个人僵持了十分钟,林胜源远远地跟蒋欢打招呼,手里拎着上次说要带来的小笼包。蒋欢从谢崇明身边走过去迎林胜源,谢崇明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就走。
蒋欢明白谢崇明一定是误会了什么,因为他这个人已经完全像是人间蒸发一样。因为自从那天之后他完全没有联系自己,而她自然也不会去主动联系他。
高三的生活,最后三个月,蒋欢只想要努力地为自己造出一条路来。
顾晓红着眼睛来找蒋欢,她在走廊的尽头扭扭捏捏地扯着衣角说,“姐姐,他们告诉我你跟林胜源……”
蒋欢瞥她一眼,“你这倒霉孩子,姐没事儿还抢你男朋友啊?大学里那么多帅学长正在等着姐姐呢。”拍了拍顾晓的脑袋,然后笑着走回教室。
对于谢崇明,蒋欢觉得自己的确是喜欢过他的,在他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任何细微小动作的时候,在他用心为自己挑选礼物的时候,在他最喜欢自己的时候。只是有时候,喜欢并不能成为一个人陪伴另一个人的理由。所以也许自己现在选择放弃,也是曾经喜欢过的证据。因为她记得,谢崇明总要抚着自己当初被他打过的脸颊,说,对不起。
而林胜源,或许就像她自己说的,他永远都会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一个完全无法替代的,只能永远,做朋友的男孩子。
因为蒋欢一直都记得,她小的时候最爱演的是白娘子,因为林胜源每次都会被小朋友簇拥着演许仙。在她被其他的小朋友欺负只能在地上趴着玩蚂蚁的时候,林胜源蹲在她的身边用手拉她的小手指,他说,不要不开心,我陪你。
这样的关系,被定位在暧昧、懵懂里。想要把这样的关系一直维持到最后一刻。
拿到南方影视学院通知书的时候蒋欢也没见得有多开心,又加上林胜源落榜,心情自然不好。跟林胜源和顾晓去喝酒,顾晓挽着林胜源的胳膊压着他的手腕撒娇般地让林胜源不准喝。于是只有蒋欢拿着酒杯一杯接一杯地不停喝起来。最后她大醉,也不记得是谁把她送回家的,只记得吐了谁一身,具体那个人是谁也完全不记得了。
去大学报到那天是林胜源送自己的。林胜源像自己妈妈一样小心叮咛。路上注意安全,有什么事情就打电话给我,遇到困难要说,不要自己逞强……蒋欢好不容易把东西弄上车,也没能跟林胜源好好诉说一下离别之情,车已经摇摇晃晃地开了起来。
在车上蒋欢收到了谢崇明的短信,他说,我们真的是南辕北辙。蒋欢咧着嘴,回他,谢谢你以前的照顾。然后电话就再也没有响起来过。
大学生活既无规律也颇觉无聊,蒋欢常常跑图书馆,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每天蹭在图书馆,偶尔给顾晓和林胜源打打电话,打到后来发现跟顾晓没啥可以说的,也就再也不打了。对林胜源倒是经常短信、电话轮番骚扰。大学三年一晃而过,大学四年级的某个夜晚,被关于林胜源的梦惊醒。耳塞里传出的女声纤细得如同一根稻草。她用低低的声音唱,“思念太猖狂,一个冷不防,一想起你,忙碌的生活变得空荡荡,对心事说谎……”
蒋欢一把扯下耳机,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泛。一滴一滴地滴在枕头上的一张红纸上,上面写了几个字。
那是一张喜帖。
新郎:林胜源。新娘:顾晓。
我亲爱的林胜源,属于我们的最后一刻终于还是毫无防备地来了。
所以,再见吧,林胜源我最最最亲爱的朋友,从现在开始,你终于不再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