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哑
【一】
“林胜源，你怎么不等我？”
蒋欢踏着水跑过来，溅起来的水珠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线然后跌落在路边的小草上，雨后的白城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泥土清香，盛夏的高温被水汽压了一压。蝉鸣声连绵不绝地扑来，整个白城都堕入夏日的喧嚣中。
林胜源站在街的另一边看着脸颊绯红的蒋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心头有一点点窃喜。等蒋欢跑近的时候故意板着脸说，“你跟着我干吗？快去找你的李海呈吧。”
蒋欢站在离林胜源四步的距离，踢着地上水洼里的积水，小声地说：“林胜源你是不是生气了？”
水洼面上映出她乳白色的雨靴，她奶声奶气地问林胜源，有点儿小心翼翼有点儿不知所措。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只是跟谢崇明说，周末去你家看金鱼吧。林胜源就黑着脸把数学书狠狠地丢在自己的课桌上，然后转身就走。
林胜源仰着头，十岁的小男生持有自己小小的自尊，憋红了脸才从嘴巴里蹦出两个字：“没有。”蒋欢走上前来牵林胜源的手，“你别生气了。”她看见林胜源转过头来，对着她笑，突然周围的阳光都不见了，林胜源在深深的黑暗里反手扣住蒋欢的手，“我不生气了。”她感觉到手被捏得越来越疼，她小声地喊着，林胜源，你弄疼我了。
啪。
蒋欢睁开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大脸——陶宗珍眼神焦急，一面用手拍着她的脸一面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看见蒋欢睁开了眼睛，咻的一下似乎力气都被抽走了，瘫软在床边说，“你吓死我了。”后来陶宗珍说，自己闭着眼睛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浑身都是汗，任凭她怎么喊都喊不醒。
蒋欢端着水，小声地说，谢谢。
陶宗珍摇摇头说，你呀。
蒋欢愣了一下，陶宗珍翻回床上。宿舍里的床位是上下铺，陶宗珍睡自己的上铺，老旧的床架总是在有人往上攀爬的时候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蒋欢从枕头底下拿出手机，凌晨3点20。
闭上眼睛，林胜源的脸在自己的脑袋里笑，她小声地重复自己在梦里的那句话，“林胜源你是不是生气了？”上铺的陶宗珍轻轻地翻了一个身，床架配合地吱嘎了一声。然后一切回归静谧，窗外的一切都被黑夜笼罩，暗暗地盖住了一切能够用眼睛看见的东西。
林胜源，林胜源。
蒋欢翻了几个身都没能睡着，拿出自己的nano，塞上耳塞，耳塞里传出的女声纤细得如同一根稻草。她用低低的声音唱，“思念太猖狂/一个冷不防/一想起你/忙碌的生活变得空荡荡/对心事说谎……”
她一把扯下耳机，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泛。
【二】
回忆像海水涨潮一般一点儿一点儿地涌向蒋欢的脑海。她跌跌撞撞似乎又回到了白城，那是在南方的一个小小的城镇，整天空气里都飘浮着青草的味道。林胜源每天披着蛋黄色的黄昏来敲自己家的门，“蒋欢，出来玩儿啊。”然后两个人跑到小区后面废旧的大工厂背后在墙壁上写自己讨厌的人的坏话，或者跟小区里的小孩子们一起扯着丝巾演《美少女战士》《新白娘子传奇》……
这样的日子维持到自己升上初中，林胜源去念了白城三中，两家住得不远，星期六星期天还是经常一起复习功课或者逛街。而蒋欢在白城一中念了不到一个学期，学校里高中部的DV社拍了一部短剧，认识的学姐推荐她在里面扮演了女主角的妹妹。也不知道是不是故事本身太过感人，又或者，青春期的男生女生都容易被细腻的感情所打动，在学校的小礼堂首播的时候弄哭了一大片的男生女生。然后，蒋欢就莫名其妙地红了。
理所当然，小小的白城什么也盖不住，当妈妈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硬是逼着蒋欢从DV社借了短剧的光盘回家。蒋欢红着脸躲在门后看着妈妈还有那些经常来“串门”的阿姨们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在电视里走来走去的身影。妈妈看完一场自己坐在地上哭的戏之后，把她从门背后拖了出来，当着那些阿姨的面指着电视说，“看不出来你演技还挺好的呀，哭得那么真，那眼泪不是眼药水吧？”蒋欢一撇嘴，“我这是本色演出！”妈妈一听乐了，放开蒋欢，她一溜烟跑回卧室里。把客厅里女人们尖厉的笑声关在门外，她分不清，这是夸奖还是嘲笑。她觉得电视里的自己就像是脱光了衣服在大家的面前走来走去一样。
不过说本色演出那可是真的。那场哭戏无论自己怎么哭导演都不满意，说是导演却只是高中部DV社的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子，他是社长也是这部戏的主导，当时自己被学姐找来，那位导演就站在自己面前围着自己走了很多圈然后对着学姐说，还行。于是就这么敲定了。哭戏拍了两天，他总是说蒋欢拍不出那种歇斯底里的委屈，前面的戏已经拍了很多又不能临时换人。在哭到第三天的时候，剧组的成员也不耐烦了起来，导演一喊卡，然后走到蒋欢面前不由分说地给了她一巴掌。那一巴掌很重，把剧组的所有人都吓着了，大家都没有说话，蒋欢一蒙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火辣辣的左脸颊。然后导演说，你想做演员是吧，很好，打碎牙齿往肚里吞吧！
他转身大声喊，各部门准备。一声“action”镜头一打向蒋欢，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地往地上砸，她哭得很委屈，委屈到不行，从小到大只有妈妈这样狠狠地打过她巴掌，连爸爸都很少打她。自己被莫名其妙的人为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戏找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借口打了莫名其妙的一巴掌，自己的委屈真的来得莫名其妙！
最后戏完美地杀青，整部片子经过了最后剪辑之后大家一起出去庆功，在KTV里学长学姐们不顾小学妹蒋欢的存在毫不顾忌地在包间中间抢麦克风，大声地唱一些蒋欢听不太明白的歌曲。蒋欢被学姐怂恿着端起果汁杯敬那位导演，她学着大家喊，谢导，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
谢崇明看了看蒋欢，端起自己面前的酒，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一口喝了下去。蒋欢看着谢崇明仰着头时喉结因为咽酒而微微地一上一下，心想，算了吧。反正别人都说了对不起。
蒋欢用背抵着门，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脸颊，早就不疼了，连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唯一能够证明自己挨了一巴掌的证据就是那场哭得惊天动地的戏了。她掏出手机，给林胜源发了条短信。
——你看了我拍的短剧没？
林胜源很快回了短信。
——还没呢。
——那星期天拿给你看。
——好。
——你在干吗？
——做该死的英语作业啊，不然你以为我在干吗？
蒋欢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一张数学试卷没有做，尖叫一声把手机丢在床上，伏在桌前一把抓过试卷和草稿纸开始算起来。
妈妈狠狠地敲了一下门。“小声点儿，什么事情那么一惊一乍的！”
蒋欢吐了吐舌头，大声地回，“做作业啦！你们小声点儿才是！”
【三】
因为该死的短剧，全都因为该死的短剧！
蒋欢坐在汽车后座，手紧紧地捏着光盘，泛白的指节紧张地凑在一起。她埋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衣服上，深深浅浅的把衣服印出一朵朵小花儿，眼泪忽地盖住了全世界，她什么也没看见。坐在前座的妈妈一直在念叨着：“你以为我们搬家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能够有更好的学习环境，白城好是好但是再怎么好也好不过阳城啊！妈妈都帮你联系好了，咱们去阳城念影视学院的附中，说不定咱家还能出一大明星……”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蒋欢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林胜源的名字在屏幕上闪个不停。拿着手机，想都不想就按掉，赶快按了关机，然后又把手机摔到一边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手机重重地跌到靠垫上，稍微弹了一下，掉了下去，掉在地毯上发出闷闷的撞击声。妈妈坐在前排，看着失控的蒋欢：“发什么疯呢你！”又把脸转向窗外，“哎，下雨了。”
夏天的雷雨像个失控的小孩，雨点跌跌撞撞地往玻璃上拍，像是在合着蒋欢喉咙呜咽的节奏一般，天裂了一个口子不停地倾倒雨水。开车的爸爸一句话也没有说，点着的烟在车里的小空间袅袅的，妈妈骂骂咧咧地说着，别抽烟了，你还要不要你的肺了，咳咳。蒋欢听着妈妈的骂声，车子在大雨中穿行的拍打声，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梦里林胜源站在他们常常一起出去玩儿的小仓库背后淋着雨，头发湿漉漉地黏在他宽大的脑门儿上，他有些生气地对蒋欢说，“你怎么不接电话，怎么那么晚才来，怎么什么都不说……”他激动地晃着蒋欢的肩，蒋欢一退再退终于撞到了仓库青灰色的墙上。强烈的痛感传来，捂着额头，一睁开眼睛，眼前的爸爸额头上渗着血迹，激动地拉着自己软绵绵的胳膊叫自己的名字，而蒋欢还没能开口叫爸爸，便晕了过去。
这场小小的车祸的代价就是坏到不能再坏的车还有再也找不到尸体的手机。于是蒋欢以为，林胜源这个名字会被永远搁置在记忆里。从小数学就不好的她，哪里记得那么一大串号码，隐约记得几个数字拨过去，接电话的不是说话粗壮的大叔就是娇滴滴的女孩子。她觉得，自己再也听不到那声，“欢欢，出来玩儿啊！”一字一句地慢腾腾地从唇齿之间蹦出来。以前，林胜源说话总是慢慢的，蒋欢常常笑他，“林胜源，你太没男子汉气概了，你应该像我一样才对，像我这样才会有女孩子喜欢你。”
“可是像你一样我不就变成女孩子了吗？唔，我不要我不要。”他一边说一边往后退，两只手像蝴蝶一样在胸前摇晃。
“你怎么那么笨啊，我是说像我这样子说话呀。”蒋欢把手抱在胸前，眼睛斜斜地看着林胜源，她问他，“你看，我酷吗？”
林胜源忍着笑，“酷，真酷。”
蒋欢快乐地晃着自己的两条大辫子，“那你快来跟我学吧。如果你再不像这样说话，那你以后一定会讨不到媳妇的。”
蒋欢没来由地丧气，为什么自己会在回忆的前缀里打上以前这样的标签。或许回忆本身就代表了这是以前的事情。
没有男子汉气概的林胜源，终于在老天爷某次蓄意的拆散中，离开了自己的生活轨迹。
【四】
谢崇明出现在蒋欢面前的时候，蒋欢在小小的脑袋里想了好久关于这个名字的一切。终于在对方提醒般的说了一句“那个打了你一巴掌的导演”之后对号入座。谢崇明比跟自己初一见面的时候高了许多，剃了个小平头戴着黑框眼镜，厚厚的镜片后面是一双像小动物一般的眼睛。
“你……”音节在空气里顿了顿，带着女孩子特有的疑问气息。谢崇明手一举，指着106大教室说：“我复读，念编导，你的电话号码给我。”
“我不记得我的。”蒋欢回答，这时从谢崇明口中冲出好大一串数字，要不是蒋欢发短信练成了无影手指一定跟不上。
“回见。”
抬起头来对着走远的背影，蒋欢小声地说“那个，你的崇是不是这个崇啊……”
负气般在姓名那一栏写上，谢导。这人，怎么那么莫名其妙啊！
再次见面是高三欢送会。谢崇明考上了重点大学的编导系，代表整个编导班上台发言。
蒋欢站在舞台侧边抱着手眯着眼睛，仔细一看谢崇明人还长得不错的，至少没有在丑的范围之内。自己怎么会在三年前将他想成可怕的绿脸妖怪啊？恐怕还是那一巴掌的缘故吧。明明自己不是爱计较的女生，却忍不住要想起这件事情来，不知道是因为那天哭过之后喉咙痛了好几天，还是因为那一巴掌间接导致了自己被迫离开白城。说到底谢崇明就是那个让自己背井离乡的元凶！女生的想象力与责怪能力可不是一般的强，想清楚这一点之后开始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他身上。连“不如要到他的生辰八字晚上扎小人儿吧”这样的想法都在脑袋里长出了小小的芽。
蒋欢是学生会后勤部的小小干事，从欢送会开始，就不停地在“领导”们的指导下搬东西。整个脸都被汗水沾满，黏糊糊的，肩膀酸痛。谁让自己是打杂的呢，浑身不舒服并且发誓欢送会整个完结之后，回家要好好的泡个澡就立刻睡死过去！让“领导”们都见鬼去吧！愤怒地甩一甩手，撞击到物体的触感，再加上一个男声一声小小的“哎哟”。蒋欢一回头，看见捂着肚子的谢崇明。他一点儿一点儿地蹲下去，最后终于晕倒在地。四肢随意地耷着，像一只懒惰的猫。蒋欢除了“救……救命……啊……”就什么也叫不出来了。
干吗！难道我吃了大力金刚丸吗？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
医务室里躺着的谢崇明脸色缓和了一些，在从戴着老花眼镜的校医口中得知是慢性胃炎的时候，自己斜眼看了看床上躺着的那个人，“什么嘛……还让人这么……”担心？刚才自己是想说担心吗？有点儿尴尬地看了看校医，老校医暧昧地笑了笑，拍了拍蒋欢的肩，说，“那你留在这儿吧。我下班啦。恐怕睡一下就醒了。如果还是疼的话就送他去医院哦。”
蒋欢伏在床边，拿出MP3听歌，小声地跟着耳机里的女孩子和。谢崇明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微微地埋着头闭着眼睛，声音婉转好听，阳光从窗口洒进来铺在她的身上，整个人像被金色包围了一样。手的皮肤感到了温度，一抬头看见睁着眼睛的谢崇明，有些尴尬地扯下耳机，慌乱地把东西都往包里塞，嘴里还说着：“那，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但是你现在已经没事了，那我就先走了……”跑到门口之后被男孩子低低的一声“喂”叫住。
“什么？”
“嗯，其实，你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什么？”
“和我交往试试看啊。”谢崇明红着脸，把脸侧到一边看着窗外。
半天得不到回复终于忍不住转回头来，看见站在门口一只手抱着书包全身僵硬的蒋欢。
“喂！”
“啊……啊？哦！嗯……再说吧。拜拜。”慌乱地随口说了一些不知道要拿来干吗的感叹词然后冲出医务室。只听到背后的男生的声音，“什么再说啊！浑蛋！！！”
【五】
高三的漫长暑假快到了，苦不堪言的初中升高中考试也已来临。蒋欢考完最后一科，把笔一撂，有点儿笨笨的她再怎么想挤进表演班可能还是有点儿吃力吧。按照妈妈的意愿，第一志愿那一栏填了影视学院的表演班，第二志愿写了自己心仪已久的播音。所有同学都说，蒋欢，你有一副好嗓子不去学音乐真的太可惜了。可是妈妈还是坚持不懈地希望自己家里可以出一个影视明星，不过也好，自己本身对音乐什么的一点儿概念都没有，只是随口跟着别人哼歌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