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竹敬
这是个临海的小镇。
每年湿热的海风总会从大海的方向涌来，一起袭来的还有被海关遗落掉的洋垃圾，其中有一大堆打口唱片。
期末考在昨天刚结束，感觉大街上的社会青年一下子多了不少，小昂这伙人脱下校服穿上惹人眼目的衣裳，活脱脱一个市井痞子。
这天晚上，他们在阿仔家的台球桌旁密谋夏天的计划。对于一群刚初中毕业、在家整日无所事事闲逛瞎聊的小子们，他们急需一个指导方向差遣自己。那天晚上，我作为阿仔的表弟有幸目睹了会议的整个过程，要知道作为西大街最出色的少年帮伙，他们的密谋会议可不是一般坏仔就能参加的。
“我说大家都潜入出海打鱼的船只吧！一连几天泡在咸湿得可以腌制沙丁鱼的空气里，还可以把绳子系在腰上和船栏杆上，然后在深海里游泳潜水，说不准碰上抢鱼货的海盗，或是被某国的海军警告已越过海域线，那时……呸，跟他们玩一仗！”我表哥阿仔没头脑地说道。
“你脑子被狗吃了？就算你能潜入船里，船上的水和食物也供不起一伙人，没两三天就被船长赶回来，这不带劲的。再说哪里来的海盗、海军？你是不是加勒比电影看多了？快去洗脑吧！”众人数落着我表哥阿仔。
小片则希望去城北的电子游戏厅里，把一学期里输的钱全赢回来。而我表哥阿仔又不干了，他说：“玩游戏还不如回家玩电脑，玩了几个学期了，可不想美好的暑假都被电脑吃去。”
一帮人唧唧歪歪了半天没讨论出像样的玩法来，正当大家作鸟兽散时，昂要大伙去水生家看看。
我就知道他们肯定会去水生家瞧瞧的，水生那里总有好玩的东西。水生的大伯是本地海关的检查人员，当他大伯拦下好些洋垃圾或走私货时，总会偷偷藏一些带给水生。
我们去水生家时，正巧遇上他家音箱正大声吼叫。
“我最近从大伯那里得到的宝就这些了。”水生说着拿出半抽屉的CD唱片，“对了，我说这些东西你们可别再拿走了，上次被你们借走的三部手机，我大伯正问我去向呢！”
昂不耐烦地应付：“什么手机，别以为我们不知道那些都是你大伯偷藏的洋垃圾，市场价便宜得很！你再啰嗦，上反贪局告你大伯……好了，刚才吓唬你的。你说说看这些CD有什么不同？”
水生有点儿后怕，“这些就是传说中的打口音乐，它们的音乐在自己的国家里被埋没掉，唱片卖不动就成垃圾卖进中国，但他们绝对不是垃圾，他们都是欧美的地下乐队！这些打口唱片比咱们中国的摇滚好多了！”说着朝昂扔来一张CD封面，“现在播放的就是这支德国的乐队。”
昂看着封面，然后盯着音箱，似乎丢了神。
“这些倒是有意思，有空再来，今天就不找你借东西了。走喽！”
水生家的门槛对这伙人的脚气再熟悉不过了，感觉门槛顷刻间又矮了许多。而我因此阴错阳差地接触了摇滚乐，但我不得不承认，当初对纷扰的摇滚乐没有丁点儿兴趣。但听到水生所说的地下乐队一词我便兴奋。显然那年叛逆的我误以为地下的都是打架卖命的帮伙。
那年我14，读初二。我所在的县城里好多的唱片店就在贩卖打口唱片，他们通常在商店前摆放最流行的音乐唱片，而店面后头则有数量庞大的打口唱片。
那时的我也极其喜欢摇滚，只是没有像昂他们一样玩乐队，而对于昂他们一伙人，自从那年暑假的匆匆一聚后，我很难再看到他们。他们的消息，耳闻多于眼见。
后来的故事都是从表哥阿仔那儿听来的，或许故事多多少少都经过了阿仔的粉饰夸张。
那时的昂对于摇滚一直处于萌发春芽的阶段。摇滚丰富的节奏，自由创新的风格对于每个热血、有抱负的青年来说都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且摇滚从头到尾无不洋溢着愤青的激情。
昂的女朋友为昂戴上了绿帽子！昂的情绪波动很大。而我所知的昂不应该如此，他是个爽快的人，他不在意背叛之类的不忠行为，若是两人不合那就一拍两散。我猜测昂如此，或许是因他的女朋友跟着高中学校里的摇滚乐队队长跑了。
摇滚乐队的队长。
我不知道昂是否在这时突然喜欢上了摇滚里的金属黑嗓，或是重音电吉他插上效果器的咆哮声，但我肯定这些十分适合昂发泄，适合心事重重的少年发泄。不论在气质上还是风格上，我一直以为昂的身体本身就是摇滚。
夏天的太阳被一群人毒咒了多时，仍高高悬于天穹。整个夏天就像在发烧，而发烧后总会莫名地犯糊涂，于是太阳也沾染上了人气，迷糊着把广袤的大地当成了铁板烧，而我们无辜地一次又一次被煎烧。
被蒸发的不只有水分和人的欲望，还有昂他们这伙人。
记得以前的夏天，昂他们总在桥头上溜达，或者在纺织厂外边对着几个刚下班的女工人吹吹口哨。天热得实在不像话，就跑到冰店里吃一天的冰。可今年昂一伙人的身影都被太阳晒得无影无踪。
到了傍晚，不见昂他们疾驶的摩托车。只看见了似乎在一夜间冒出的孩子王们，他们大约七八岁，正值窜街混巷口的年纪。
而在凌晨零点左右，纳凉的人们开始收拾桌椅，孩子王们再皮也都被大人们撵回家睡觉了。午夜后的夏天最凉快，昂他们总喜欢在巷口的石凳上露宿，而今年夏天，露宿在外的只剩下几只野狗。
这年的街头巷尾竟有点儿荒凉。
常在宗嗣里晒太阳的老人们对于昂他们的来去似乎了如指掌，有人说他们到大城市里瞎玩去了，一定是玩上了毒品。有人说他们长大了，外出赚老婆本。其实他们都错了，因为我敢肯定他们在城市里一边打工一边学乐器。
在暑假就要结束时昂他们终于回来了。他们带回了两把盛气凌人的电吉他和贝司，还有一台像玩具的电子琴。
他们带来了自己的乐队：昂乐队。
归来的他们，受到了小镇所有小孩的热烈追捧。大人们则对他们嗤之以鼻，一群不学习、整日玩噪音的孩子，是地地道道的坏仔！而我再次被母亲禁锢起来，被武力威胁不能和他们在一起。
我曾在昂家门口听见他们排练的音乐，是首地道的摇滚金属。我一直忘不了那尖锐而急速的电吉他solo，我知道那肯定是昂弹奏的。我悄悄爬上昂家的围墙发现鼓手大本正拿着筷子对着几个枕头敲打。
中国乐队最缺乏的就是资金。昂乐队他们还没有钱买鼓及各种效果器。
我进入了初三，而昂乐队则升学进入一所下三烂的高中，那学校在城市的近郊。这所高中时常发生学生群殴事件，最要害的是勾引昂女友的乐队队长就在这所高中。
一支有鼓手的乐队和一支没有鼓手的乐队必将发生些故事。
学校的文艺活动通常反映着校园里谁的势力最强大。早些年是阿伟的街舞社最为火热，每场表演必将爆棚。可校园里的大小活动阿伟的街舞社都参加了，结果造成了大众的审美疲劳，加之舞社的数量如一夜春风而过，在翌日冒出了各种杂花。阿伟的统治力不复当年。摇滚乐队Big Dog的成立立马聚集了人气，每次演出台下的人潮就像沸腾的粥汤。
昂进入高中的那年，校艺术节的看点是两支乐队的争锋。一支乐队竟然没有鼓手！大家口口相传着。
那学校后来发生了建校以来最大的群殴事件，参加的人员众多以致校方无法将所有嫌犯绳之以法。
事情经过当然是从我表哥阿仔那儿得知的。那天艺术节彩排时，许多人就发现Big Dog乐队不仅忙于搬运乐器，似乎还鬼鬼祟祟地在舞台上藏匿着什么东西，有人说是普通的铁棍，有人则说是来复双管猎枪。无奈铁棍确实有几分双管猎枪的形状，所以关于武器我们允许它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全校学生都敢肯定，Big Dog可能会在舞台上揍扁昂乐队。
表演前几天，Big Dog发表声明：一支没有鼓手的乐队，是支垃圾且没有节奏的组合。昂他们一伙人不是乐队，他们只是组合罢了。
校方在艺术节当日请来了一支保安队伍，并且安装上了摄像头。
昂乐队表演了一首从打口唱片里扒下来的歌曲，此歌风格华丽，不是一般以鼓节奏为主的摇滚曲所能匹敌的。我想正因为昂乐队没有鼓手，所以他们选择的歌曲更加注重技术与个性。我一直在揣想当Big Dog听到昂弹奏的solo时，他们是否褪掉了许多层头皮？
这场群殴出乎意料地发生在Big Dog的表演现场，当时在场的学生都看到了昂乐队一行四人从后台冲出，拳头直奔Big Dog。台下的一伙人开始暴乱，也都冲上了舞台。
几乎所有人也包括我都以为昂他们必将半死不活地被抬出学校，可事实相反，被抬出的竟然是Big Dog的人。
原来Big Dog的成员到处拈花惹草，也就是说有多少女生歌迷为Big Dog疯狂，就有多少男生与Big Dog为仇！
我表哥本想在旁好好观望百年难遇的世纪混战，但混战刚开始不久，表哥就被一年前的仇家围攻。表哥背上无辜地留下了三道刀痕。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混战虽有几百号人，但真正为乐队而战的也才几十人。大多的凶神恶煞们在表演未开始前就各自找好自己的仇人，等到台上混战开始，台下的仇家们犹如接到信号灯一般统一作战。
而用来取证的摄像头在混战开始前就被几双特大号的拖鞋打歪，拍摄下了这几年来难见的蔚蓝天空。
校方以双方乐队纠集百余人在艺术节闹事为由，开除了这两支乐队的成员，其余人因证据不确凿，只好将全校学生都严重警告一次。
不能不提的是被砸烂的架子鼓一直静静地堆放在垃圾回收站里。
我表哥也很难再见到昂乐队了。混战之后学校和我们小镇确实宁静了不少，好多坏仔都还在医院里疗伤。
而我也因为初三繁重的学业渐渐淡忘了这件事情，直到那天我在本地电视台上看见昂乐队四人的面目才想起他们。记者报道说他们四人手持假枪洗劫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超市，屏幕上出现了警察冲进一低矮的出租房内的镜头，而我清楚地看到在屋内的一角端放着架子鼓，架子鼓在摄影的镁光灯下，反射出刺眼而苍白的亮光。
现今的我在北方的某家外企工作，每天不愠不躁地坐在电脑前，穿着整洁挺立的西装，架着斯文的银边眼镜。
当与朋友在一起闲聊时，我总喜欢与他们谈起摇滚，说如果小时候没有父母的压制，我现在说不准也在这座城市混地下乐队。当然我还会提到小镇上的昂乐队。
昂他们最后怎样了？
我不清楚，我已经大学毕业一年多，我想他们应该刑满释放了，具体情况我就不知道了。但我肯定昂一定会去一座更大的城市，然后参加各种隐秘的活动，因为我一直觉得他的身体就是一种摇滚，他离不开摇滚。
忙碌之余，我都尽量去参加这座城市地下乐队的活动，我喜欢和他们混在一起。这里的灵魂人物育哥说了，每个再霓虹满目的城市，它的地下总生活着我们这样一群人，我们是生活的真实形态，我们可以脏乱，我们可以混世，但我们不可以被击败。
一天午夜，我去了育哥经营的唱片店，那里有许多名不见经传的乐队的唱片。育哥递给我新到的打口唱片，封面是压抑的暗红，乐队的名称叫做ANG。我看到专辑内页中有一个黄种人的照片。
我立马联系了表哥阿仔，问昂后来的去向。他说昂应该死了，他们出狱不久后，在一个台风登陆的晚上，疯狂地站在海岸上表演，待到第二天大风大浪平息后他们已经不在了，只是在海礁缝中找到一根鼓槌。
只找到一根鼓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