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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耳钉的魔咒

汪静路还是坐在台阶上不动,两个男人居然是一模一样的口气:“丢就丢了,一只耳钉嘛。”王玉成终究是别人的男人,也就罢了,怎么连自己的男人对自己也这样了。在王玉成那里,她不过是个免费的小三,他为算计成本对她能省则省倒也罢了。在邓浩这里呢,原装的女友都不如一只耳钉值钱?他们居然都不屑于哄哄她,骗骗她:“丢就丢了,我再买一副送你。”她贪婪吗?她只要一句话,可是连句话,他们都残忍地不给她。

接下来的一周,汪静路和王玉成没有见面。再下一周,王玉成主动打来了电话:“小路,今晚过来吧!我买了个小礼物要送你呢。”她在电话这头无声地冷笑,亡羊补牢,两周的时间他才回过味来。被迫的,不情愿的,忍着痛却还要邀功请赏的。在两周时间里,他大约一直在思考,是一副蓝宝石耳钉重要,还是一个男人的寂寞重要。他甚至一定会暗暗抱怨几天,为什么早不丢晚不丢,偏要丢在他家的沙发上,就像他家的沙发莫名其妙地成了犯罪现场却还找不到尸首。真要她冲着那副耳钉再去他家,好像她真的就值一副耳钉了。她对着电话说:“我这周要去出差。”

汪静路说的倒也不完全是假的,她确实要去邻县的一个企业,因为有些业务关系,但也就是当天来回的事。

黄昏时候,那个企业的负责人提出要送汪静路回去,因为路上需要三个小时。汪静路也就没有推辞,自己又没有车,天开始晚了,怎么回去是个问题。

车走着走着天就完全黑了,傍晚的时候下了一点小雨,雨早停了,路面却还是湿的,油黑乌亮的柏油路湿软着,蠕动着,像一截刚蜕了皮的蚕。所有的汽车都打开了车灯,夜色里裹着的一团一团的光,像钉在路面上的一颗颗钉子,温沌地亮着,浮游着。汽车的影子像是在游动,魂魄一般转瞬即逝。

汪静路看了一眼身边开车的男人,他居然还戴着墨镜,看上去就像躲在了一堵墙的后面。因为这副眼镜,他的整张脸看上去像是在远远向后退,是模糊的,遥远的,像时光中颓败的城。在这张脸上,她只能看到他的嘴唇,他的嘴唇很醒目,那是一张漂亮的嘴唇,柔软而鲜艳,长在一个男人的脸上很是耀眼。他无声无息地开车,不说话。

终于,汪静路说话了:“你不能把你的眼镜摘掉吗?现在没有太阳。”

男人的嘴唇笑了一下。

她想:这样的嘴唇竟然长在一个男人身上。他说:“就是,忘了。”随后便摘了眼镜。

汪静路抿嘴笑:“原来你会说话啊!”

这时她看清楚了这双眼睛,一双不算年轻的眼睛,眼角是细细密密的皱纹,与下面的嘴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眼神慵懒而冷峭,像沉在水底的暗礁。

汪静路看着挡风玻璃里自己的影子说:“你们企业里的人是不是都像你这样不喜欢说话?”

男人专心开着车,惜字如金地说:“不。”

汪静路说:“你说的话是不是还打算要卖钱,这么吝啬。”

男人笑。

她又说:“那就你一个人是这样?”

男人又笑了一下,说:“我转业前在野战部队做了二十年的军人,所以话比别人少。”

汪静路说:“我记得一个在部队的同学曾告诉过我,在野战部队常年看不到女人的影子。嗯,你不要生气,他说雌性的只能看到母猪和母鸡,是这样吗?”

男人抿在一起的嘴唇又笑了笑:“其实也差不多,你同学真有意思!”

汪静路说:“他经常半夜给我打电话,倾诉他见不到女人的苦闷。你在部队待那么长时间,结婚了吗?”

男人说:“担心我娶不到老婆?”

汪静路从镜子里斜瞟了他一眼,说:“难得你这样的人还能幽默一下。”

男人说:“本来是结了,后来又离了。”

汪静路说:“现在怎么满世界都是孤单的男人和女人。压根儿没结的,结了又离了的,结了还觉得自个儿是单身的。文艺腔一点的人会说,结婚后的那种孤独更致命,有人就对我说过,她说:‘哎,你不知道,你们就是结婚了,你和他正抱在一起,你还是觉得其实就你一个人。’一般人会说:‘哎!同床异梦。’”

车走到西江边了,江和路一路平行,江水在黑暗中也是乌亮的墨色,披着一层柔软的碎波,每一片波里都含着一点发着光亮的心脏,若有若无地跳动着。江的对面有一两盏灯火,带着隔世的渺茫,仿佛过了江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汪静路突然说:“请我吃晚饭吧!两个单身凑在一起总要纪念一下才好。”

男人戛然停住了车,在玻璃里看着她的脸,一本正经地问:“好,想吃什么?”

汪静路一笑,指了指江边:“就吃农家乐。”

两个人下了车走进江边的农舍,找了个靠近江边的炉子坐下,炉子上放着一口大铁锅。一个女人过来也不招呼他们,放下两只木盆就走了,由这些食客自生自灭去。一只木盆里放着刚剁好的鸡块,滴着血,红白相间;另一只盆里是切成块的冬瓜,切得大小不一,还渗着水。

男人把鸡和冬瓜扔进锅里,问:“你喜欢吃这个?”

汪静路说:“两种质感完全不同的东西,一个是暖的,一个是凉的;一个是腥的,一个是清的,煮着煮着,就互相侵蚀到一起了,很有意思!”

男人说:“江边有湿气,喝点酒怎么样?”

于是两个人又要了一瓶竹酒,竹叶还泡在里面,像泡在酒里的碧绿的尸骸。酒也是绿莹莹的,灯光从酒里折射过来落在桌子上,像一片潮湿的水草。

汪静路看着江水说:“那什么,其实我这两天是真想喝酒呢。”

男人说:“别叫我那什么,我有名字,我叫张树平。”

“哦,张树平,你爸爸给你起的名字吧?你爸爸一定脾气不太好,还很倔强对不对?人的名字里藏的秘密太多了。”

“你在这城市里是一个人?”

“是啊,要不我让你请我吃饭呢!我真的是觉得很孤单。”

“没有男朋友?”

“快别提我那男朋友了。张树平我问你,你说衡量一个男人爱不爱一个女人的最好尺度是什么?”

“不知道。”

“你是男人你会不知道?你是不敢说,其实最简捷的办法就是看这个男人是不是舍得给你花钱。你知道吗?其实女人要的不是这个钱,是这钱下面的东西。不是说钱最值钱,而是钱可以兑换成任何表达方式。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眼里都没有一副耳钉值钱,这女人是不是也太没尊严了?”

“你男朋友觉得你不如一副耳钉值钱?”

“我男朋友大约是觉得反正我已经到他手里六年了,横竖会嫁给他,要把刚谈恋爱那会儿的投资全赎回来。那情人呢?要的就是那点没名分的情义,连这种奢侈的东西也要一再降低成本,都把算盘打得精刮上算,唯恐赔了本。”

“一个男人要是不断地用钱砸你,你又会想,我就只值这堆钱吗?”

“我问你,要是一个你还算喜欢的女人站在你面前告诉你,她刚丢了一只蓝宝石耳钉,你会怎么说?”

“我这人嘴笨,什么都不会说。我是只会做的那种人,第二天我会买一副新的送给她。”

“这不就对了!可是我那天晚上没听到这样的话,第二天也没人把耳钉送到我手里,我怎么就没早点认识你呢?”

“现在也不晚嘛。”

“难得你这样的人还会开点玩笑,真不容易。你和你老婆离婚也是因为你不送她耳钉?”

“也不是,太复杂了。其实结婚是很伤感的事,因为结了婚,你就要开始把对方看透了。”

酒喝完了,鸡也只剩下一堆骨头了。张树平说:“走,不早了。”汪静路站起来才感觉到自己喝酒了。酒喝进身体里就像另一个人附在了体内,迈出的脚步都是陌生的,身体则蓬松着飘着往前走,像装了隐形的翅膀。眼睛里,耳朵里,突然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清空,在身体里连成了一片。她踩着这大片的清空就像踩在云端一样,全身是软的,脚下也是软的,整个世界都像糖一样开始融化了。

上了张树平的车,包裹着他们的又只有车里的这一点点空间了,这一点点空间和残留的竹酒的清香,像粽叶一般丝丝缕缕地把他们包住了。两个人同时感到了一点莫名的紧张,周围的空气开始像网一样收紧。汪静路听到了自己咽唾沫的声音,咕咚一声,像掉进了空旷的井里,自己都吓了一跳。张树平像是也听到了,他找了一句话想把周围逼过来的空气推开,他说:“你认识路不?知道现在走到哪儿了吗?”汪静路全身僵硬地看着前方,说:“不知道,我是路盲,今晚你就是把我卖了,我还肯定帮你数钱。”

绕着躲着却还是撞上了一点很邪的东西,就那么一点点,但却是挑在针尖上的,这时候刺进皮肤里了,又像蚂蟥一样向身体里更深的地方钻去。车里更安静了,车里的空气好像已经凝结了,一块一块围在他们身边,像一群羊拥挤着他们,把他们往一个地方赶。汪静路扭过头装着看路边的西江,这时候天上有月亮了,弯弯的月牙,月是下弦,正落在西江里,瑟瑟地摇落成一团金色的羽毛。

车再往前就该拐弯了,这个时候她突然说了一句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吃惊,仿佛不像是从自己嘴里出来的:“停车,我想看看西江,我还没在晚上看过西江。”车停了,她却没有动,还是那个姿势看着车窗外的江水。

月亮是焦黄的,有些憔悴,波光就着月亮又折回到了汪静路的脸上,光影细腻地在她眉梢间爬动着,她突然就变得委婉凄清,像月光下的一只瓷器。她还是坐在那里不动,张树平也没动,车里的空气像是都绷到弦上了,越来越满,也越来越紧。汪静路觉得一种奇怪的热量正从她身体里很深很深的地方往外涌,她下意识地松了松领口。她后来想,他们大概就是从这个动作开始的。这时候,张树平的一只手忽然放在了她的手上,一个男人的干燥的手,带着一点点犹疑的试探,像在试一池水的温度。但是,她的那只手在他手里没有动,她的全身都没有动,安静而潮湿,像江边的一尊石像。

这异样的像石块一样的沉默似乎都堆到张树平的身体里了,越堆越多,越堆越厚,直到在他身体里砌成了另一个人形,那个人长得足够大了,突然就变得力大无穷,伸出一只手来就把汪静路揽在了怀里。酒精的力量坚硬地横亘在他们身体里,左冲右撞着却突围不出去,只能加倍在他们体内燃烧。她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没有动。在江边,在夜色里,和一个陌生男人的暧昧是这样荒凉而带着一点暖意。明天,他们可能就谁都不认识谁了。她想:暧昧这个词真是好,看似混沌的,面目模糊的,却有那么一点东西是沉在深处的。男人和女人之间,其实要的就是这一点点东西,就这一点东西就够两个人享受眉眼之间的惊心动魄了。

但汪静路很快就发现,事情和她想的并不一样,她的沉默给了他更多暗示。现在,她的衣扣已经被他解开了,酒精的余热在两个人身体里都发酵着,膨胀着,她明显感觉到了他身体里的酒精在撕咬着她。她开始害怕了,她伸出一只手推开他:“不,不行。”但是黑暗中的那个男人似乎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他的手还在继续,手的下面是坚硬无比的力气。她有些绝望了,她近乎哀求地说:“我不想这样,我没有想这样的。”她是真的没打算这样,她知道,和一个陌生男人短暂的身体之爱后面会是无休止的厌恶,这划不来。男人的手还在继续,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她想起了王玉成,他竟然是她在这个城市里最亲近的一个人。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找到他的电话号码,她刚对着电话喊了救命两个字,手机就从手里滑落了下去。

等汪静路穿好衣服,张树平的一支烟也抽完了。那个魔鬼般力大无穷的人似乎已经从他身体里坍塌下去了,消失了。他抽烟的手一直在抖,烟灰像雪一样落了他一身,最后他终于说话了:“走,我送你回去。”车又无声地开动了。刚才汪静路木木地穿衣服,其实身体还没有苏醒过来,还冻在刚才的那截空气里。车开了,拐了弯,离西江越来越远,她的身体才开始一点一点苏醒过来。钝钝的麻醉之后是更凛冽的清醒,凛冽得像面镜子一样,她从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原形,看到了刚才一幕的原形。原来,他强奸了她,是强奸,不是别的。她只想在一个寂寞的晚上和一个同样寂寞的不至于讨厌的男人暧昧一下的,只是暧昧,清浅的,恰到好处的,还可以留一点回味的暧昧。可是,他怎么就直直地奔另一个方向而去了?出人意料地,不容置疑地拐了个弯,然后,这个夜晚就面目全非了。

终于,有类似于伤口的感觉在汪静路的身上钝钝地疼着、疼着,是羞辱才会给人这种奇怪的疼法。对她来说,和一个男人有了性关系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此类的艳遇她也不是没有过,可是这次,是从根本上就变质了,事实就是她被一个男人强奸了。

车开到汪静路住的那幢楼下停住了,两个人却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们看起来都不知道今晚的事情该有个怎样的收梢才算合适,才能算作一个结尾。总不能把今晚像毁尸灭迹一样抛下或就地埋掉吧!就是埋掉它也会自己长出来。这时候,汪静路突然看到这么晚了,楼前的树下还坐着一个人,那个人也正朝他们这边看过来。是王玉成,在那一瞬间,恐惧、惊讶和委屈汹涌着把她身体里塞得满满的。事情的格局也在那一瞬间演变成了另一种态势,三个人的格局。王玉成也看到了她,他站起来犹疑了一下,然后向着这辆车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车上的两个人一言不发却是不约而同地下了车。他们三个彼此注视着,像个安静的三角形,然后三个人开始上楼,汪静路打开了自己的门,两个室友早睡了,屋里黑着,一点声息都没有。两个男人鱼贯走了进去,然后她把门轻轻关上了,随着门关上的声音,三个人都听到了对方身体里发出的咯噔一声。屋里有两张沙发,两个男人没有商量就各坐了一张,脸平行着,像两只并行着的船。汪静路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坐在了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刚挨着椅子又弹起来,忙着倒水、找烟,她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是抽烟的,现在她起码知道张树平也是抽烟的。她找烟的时候恐惧地想:简直是疯了,她居然给他找烟。可是,她的手里攒了太多力气,急需要找点事做,怎么也停不下来。她把烟和水放在两个男人中间,就像女主人在招待两个客人,然后她使劲绞着两只手坐到他们对面那把椅子的一角,手像毛巾刚打了个把子,绞在一起,潮湿的,没有一点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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