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让他无地自容!他的危难才解,他才经历丧妻丧子之痛,他最为倚重的臣子就在他面前为了各自的念头争得头破血流!他怎不知曲家的那点心思!他怎么不愤怒曲谅推波助澜和黄雀在后的叵测居心!他洞若观火!可江蕴月如此明目张胆的撒谎、如此直截了当的话让他如何下台!
蕴月听的皇帝声音里沉重压抑的痛意,只抿着嘴,三叩首,抬起头来,一字一句清晰说道:“陛下!阿愉绝非造反,只是探视陛下安危!”
一句话似锋利无匹的细针,直击赵恪逆鳞,赵恪当即难堪到再也维持不了清淡有礼的风度,转身奔到蕴月跟前,狠狠揪起蕴月,大喝:“住口!住口!朕让你住口!”
蕴月被扯得气都喘不顺,却笑着轻轻道:“陛下错过体会阿爽的用心,别再苛责阿愉!”
赵恪大恸,颓然松手,大退几步,得喜仓惶冲上来扶着赵恪:“陛下!”
赵恪使劲挥开得喜,一叠声:“陈正华!陈正华!拿下去!拿下去!关到刑部大牢去!”
蕴月穿着染了血迹的官袍,倚在牢墙边,远远的望着高窗外的一轮残月。
年年岁岁月相同,岁岁年年人相违。
他记不得这是他蹲牢房的第几天了,刑部大牢阴冷潮湿,但他还是隐约感觉倒春寒退了去,大约春日应该到了。
春日……这是他入官场的第三个年头了吧!
身边的呼噜声一阵响似一阵,豆子在稻草堆上瘫成大字,睡得肆无忌惮。蕴月回头盯着豆子,觉得心里一阵痛快。
真好!豆子真好!
他断了手,甩甩,横一句“没了就没了,用左手也挺好!”,就过去了。
他伤得重的时候高兴瑛娘伺候他伺候的好,横一句“得了,我中意你,你也伺候我了,别扭捏,就跟着我吧,我不会让你吃亏!”,就硬讨了个娇美娘。
他被关进刑部大牢,他大怒,动手打了曲岚,紧接着闯进来打了狱卒,陈正华气得跳脚,要关他,他横一句“正合我意!”,倒把陈正华气得笑了,顺道也把他塞进来陪着他。
他天不怕地不怕,鲁直意气,蕴月看着他就无所畏惧。
可是,蕴月不止想要兄弟,还想要女人,他的阿繁。
豆子自是看不明蕴月的心事的,径自睡觉吃饭,同他说笑,只把牢房当往日的蕴月园。可蕴月不行,每晚辗转反侧,终是无以成眠,只对着残月,掰着指头,一遍又一遍细细数着他与阿繁的日子。
他记得早两年,他于隆冬时候在西面厩马大营遇着村姑一般的阿繁,吃了好一顿排头。后来元宵灯会,她一张猴子屁股似的脸蛋,一双眼睛老大老大的!哎,真丑!她还发脾气,一手的胭脂全抹在他身上,害得老爹还嘲笑他……她真淘气,又胆子大,带累他在岐山的春夜里到处寻找,不得已背着她,最后竟直把她背到他家里去了。
阿繁……
他心里盘旋着这名字。他甚至可以忘记很多,阿恺、阿愉、老爹、师傅……很多很多人,他都忘了,但他一刻都忘不了阿繁,他只惦记他的阿繁。
旁的人都自有人惦记,唯独他的阿繁,只有他惦记着。
没有人记得她吧?她就一小小的宫人,旁人杀她还嫌脏了刀!可怎么就是不见了?连尸首都找不着?她虽然淘气,可不会害人,怎么会对她下手?蕴月颠来倒去日日不成眠的纠结,就是不明白,阿繁怎么就不见了!
豆子安慰他,臭丫头聪明得很,鬼知道从哪里溜了!
可他不信,她再聪明,总也是被文采之算计。他真怕,他真怕文采之发了疯,揪着阿繁……他不敢想,一想到这儿就能停了呼吸,心痛得他直不起腰,若是,若是……
那一刻,蕴月又觉得万念俱灰,只愿从未认得阿繁,她也不会因此受这些苦,她就算再没人惦记,总无忧无虑的翱翔云端……绝望中,蕴月又不禁埋怨,如今认得他又落下他,有什么意思!
罢了,拼了这条命,旁若无人一口咬定赵愉绝不是造反,保得爹爹一生名节,护得朝堂日后清明,那也算不枉那么些人对他的一番养育教导。此后他再无牵挂,可以只念着阿繁!蕴月抿抿嘴,竟是笑了,隐约觉得若生死都随着她去了,也挺好的。
他握了握手,手中空空,原来他来这人世,连阿繁一根发丝都不曾捞着。
蕴月沿着牢壁缓缓滑了下去,侧身蜷在稻草堆上,慢慢的闭上眼睛,眼角一点微光,是融在他眼里的一钩残月……
可蕴月不知道,一样不成眠的,何止他一个。
二月十五日,史氏自知道蕴月无端被关进了刑部大牢,当即昏死过去,醒来了不复旧日仪态的只揪着林澈嚎啕大哭。
阖府上下,都莫名其妙她为何如此伤心。
林澈屏退仆人,搂着史氏,泪欲沾襟:“夫人别急、别急!”
“子由!自跟着你,三四十年,也是儿孙满堂了无遗憾了!”史氏痛哭一场后,含着泪,郑而重之说道:“可看着咱们阖府上下和睦,我这心里就总念着大哥。清月、恬儿这两个孩子,恬儿自不必说,总有前因后果。清月呢?她那样一个人,怎么就陷在这里面,一辈子脱不得身!连她的……听你说的,那孩子那样的心肠,真是天可怜见!往日清月恬儿遭了罪,大哥,还有你我,遗憾多少年,若今日眼睁睁看着这孩子遭罪,我这心……若大哥知道了,大喜、大悲的,我、我、倒叫人说什么好哇!”
林澈伤心,轻轻抚着史氏:“夫人的心,子由只有体会得更深……他聪慧,也有情义,行得这步棋,明眼人都明白,想来也真不屈了当年父亲对清月的看重。你放心,此事子由必定竭力周旋!”
史氏摇摇头:“此事只怕落不下景怡王了,他痛失一子,如今又有一个关在牢里朝不保夕,他若对清月……我真怕他急了,反倒害了牢里的那个!”
林澈拿了史氏的帕子,转身擦了眼角的眼泪,才轻声吩咐道:“夫人也稳着些,眼下曲家卷土重来,气焰嚣张,陛下要借着他家的势头弹压着一干功臣,此时此事万不可让人看出端倪来,否则后果堪虞。”,说着又伸手给史氏拭泪。
史氏接过林澈手里的帕子,叹气道:“我也是实在伤心,自知道此事,也不敢和谁说,日日对着灯说罢了。你放心,三四十年的风雨,我总还有些分寸。”
林澈点点头,于次日下朝后亲往景怡王府祭奠了尚未发丧设灵堂的景怡王次子赵愉。
赵愉的生母金氏扶着棺材,肝肠寸断处,语句不足以形容,连一旁的元氏都是倚在赵恺身上痛哭不已。赵恺黯然,劝了生母又去劝金氏,直把金氏当成自己的生母一般来对待。
时至今日,元氏再无话可说,任由赵恺劝慰金氏,心中伤心之余只剩感激,感激上苍,让她儿子还活着!
赵怡站在一侧,心中痛苦,难以言说。他已是不眠不休几日,胡子拉碴的,人极为憔悴,连一点应酬人的模样都懒得装出来,只抿着嘴对着林澈。
一旁的萧子轩强撑着应酬林澈,将林澈迎至书房,又劝赵怡:“王爷虽然伤心,但也得体恤着如夫人。公子不发丧,终不是长久之计。”
赵怡心内不知什么滋味,数日不吃不喝不睡,他浑身只剩下柔肠寸结的酸痛。赵愉不提了,只得内疚伤心。可那傻小子!简直和他娘一模一样的脾气!关键时候抖一场叫人骂不是、喜不是、悲不是的脾气!他一辈子都过来了,还在乎那点脏水泼在身上么!要他这样报答、要他这样体贴!
赵怡一闭上眼,就看见那一双杏眼,二十年依旧清澈见底。那一瞬间,他分不清这二十年来陪着他的,究竟是她还是那傻小子。是她吧!舍了自己的伤心,来体贴他的伤心,鼓励着他一路行至此处。若这样重的托付,他都不能替她守着,他算什么!
内疚,掩藏在伤心下,让赵怡失了言语。
林澈一旁看着,分明清楚,赵怡只会恨蕴月不是他亲儿子!他摇摇头,劝着赵怡:“王爷,既已知故人心意,何必自苦!委婉周全得两位公子才是要紧啊!”
赵怡握紧拳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萧子轩叹气,正要说话,那边仆人又传话进来:“李侯爷来了!”
正说着,李存戟扶着李玉华急匆匆的赶了进来。
几人又是一番见礼,李玉华看见赵怡这样憔悴,直叹气:“王爷!老夫五内俱焚,王爷也是自然的,只是也该想个法子了。”
“李老说的是啊!”
李玉华转过头来,朝林澈点了点头,彼此心中都有底。
赵怡深吸一口气:“阿愉那孩子,生性腼腆,只怪我平日太疏忽他,反而害了他。也都是我造的孽,自然我来受,造反谋逆,我自一力承担。至于蕴月……两老放心,我定不让他损了一根寒毛!”
“王爷万不可妄动!”,林澈立即站起来摇头道:“开弓哪有回头箭!蕴月既已一口咬定二公子之事,便再不能改口,不然蕴月救不出不得已,连蕴月最大的庇护、王爷你就立即要出大事!何况,王爷就是再伤心,也总得顾着朝堂的安稳!”
李玉华点头:“是这话!林老可有良策?”
林澈走了两步,抬起头来:“此事,终得皇上明白过来。毕竟宗亲也是陛下朝中一大助力,若为曲家故,打击了王爷,打击了那么些被文采瀛挟持又不明所以的宗亲子弟,就会引致曲家一家独大。以老夫之见,由得曲家人闹腾,他闹得越凶,皇上看得越明白,自然而然的就水到渠成。届时,老夫再上折周旋,想必也能过了这关。”
李存戟接话道:“小月毕竟并无大过,且立了功劳在先,只是摘了陛下的逆鳞。陛下圣明,自然有明白的一日,王爷勿急。”
赵怡听得林澈一番话,心里松了松,勉强提了提精神,看了看存戟,问道:“不过两日,你又伤得重,也该歇着!朵彦十八骑安顿的如何?”
“陛下乘机着刑部彻查康乐军巡检。朵彦十八骑暂在东营安顿,原在陷凤坡死里逃生的两千兄弟也正赶回来。眼下陛下正在操心由永康军巡检殷勇暂时节制的一万安宁军残部,今日召了裴向秀先生、殷露小姐问话的。”
赵怡点点头:“何冲、方琼这些人还在壮年,想必安宁军巡检也是跑不了的,吴老将军憋屈了半辈子,陛下自然也要安抚。陛趁此机会,对国中军务大刀阔斧,必然的,你也多留心一些。”
“是!”,李存戟恭谨答应了,又道:“阿恺此次着实抢眼,陛下若非顾忌着小月的事尚未平息,只怕就要立即点了阿恺到殿前司去了。”
赵怡一听到赵恺,也觉得安慰一些,只轻轻点点头,旋即又叹了一口气。
十四日夜,同样是御史台一干人等的不眠之夜。
得喜开了南门,张挺迫不及待的冲了出来。
茫茫血地,偌大的校场,张挺举着火把几乎趴在地上一寸一寸的挪,哪个甲士来赶他,他也不走。
此时校场正在清理战场,满地狼籍,几乎惨不忍睹,可就是惨不忍睹,张挺也熟视无睹。尾随而来的祝酋英、慕容凌两人皆是泪流满面,立即也找了火把来,跟着张挺地毯式的翻着整个校场。
直到天亮时分,祝酋英才在校场西面的一堆尸首下翻出了一根玉带,细细辨认了旋即高呼:“大人!大人!快来认认,这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