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就跟着文教到教务中心出工了， 如果没有意外，我将在那里度过接下来几年的改造生涯。
其实，监舍楼的对面就是教务中心，往多了说也就二三百米距离。教务中心对面是两个水泥操场，中间被姆指粗细的小白杨隔开，我当新人的时候就在这里训练队列。教务中心原本是一个两屋楼的食堂，现在一楼还是食堂，二楼用木板分割成五个办公室，从南向北，依次是习美室、文艺队、图书室、教研室、小报室、新闻制作中心。每个屋里都铺着大理石地板，打扫得干干净净，整齐地摆放着办公桌和皮椅，电脑、视频编辑机、打印机……老学员们穿着整洁的囚服，安静地备课、写稿子、做节目……
我惊讶极了，这办公条件ＴＭ太棒了，怪不得那么多人想进文教呢？！回想一下生产车间脏乎乎的环境，真是天壤之别。
哪一刻，我似乎忘了，这是监狱，如果生活真实于想象，那罪犯的日子就太舒服了。
当时的文教一共三十几个人，文艺队有十来个，组长叫凌峰，退伍军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跟我一样，故意伤害进来的，被判十年。教研室有十来个人，组长就是侯忠，也是文教的大组长，原先农村信用联社的。新闻制作室隶属于小报室管理，一共九个人，组长就是当时通讯报道员的教员——王来福。
当时文教共有四个带班干部，负责人是赵队长，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
小报室人员精简，就六个人，分工明确。王来福组长负责中河监狱狱内小报《中河报》１版；孙季歌，外号孙鸡鸡，江苏连云港人，原系郑州一家景观工程公司副总，因为职务侵占被判六年，负责小报４版。三年之后，孙鸡鸡成为了整个监狱的风云人物，因为他无罪释放了；王灿，中石化某地方分公司副总工程师，因贪污、受贿被判有期徒刑十年半，负责小报３版；李丁，原郑州一家杂志社记者，因敲诈勒索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负责２版。江风不擅长文字，主要负责报纸中缝和图片处理；
小报室展台上，整齐地摆放着最新出版的《中河报》。虽说号称小报，但编排、印刷相当正规。展示台上摆着几个金色奖牌：２００６年获得全省监狱系统小报评比第二名，２００７年获得第一名。翻开报纸，四个版面是这样设置的：一四版彩色版，二三版黑白版，一版是监狱重大新闻，四版是监狱次重要新闻，二版是监区新闻，三版是改造杂谈。
孙科长找我谈了话，鼓励我好好干，并明确表示：《中河报》是党报，不是你为服刑学员鼓与呼的平台，一定要把握好正确的政治方向。另外如果有条件的话，让家里送一台电脑，尽早熟悉方正排版软件。我说了家里的困难，老苏从我娘去世以后就一直没出去工作，姐姐已经嫁出去了，姐夫是个木匠，收入有限。哥哥和嫂子这些年倒是没少折腾，跑过运输，开过毛衣编织店，卖过卤肉，可一直也没个起色。
临走时，孙科长突然想起来，“你写的那篇《我的大学》我看过了，显然你在学校里没有好好学习，对所学的专业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也没有什么大的收获。不过，你的文笔还算自然流畅，感情描写比较到位，最重要的是——让我想起了我的大学时光，以及哪些永远都回不去但也永远不会忘记的……爱情。”
看来这孙科长当年也是个多情种子啊。我腼腆地笑笑，心说虽然俺是在农村长大，但天生早熟，初中时就把姐姐不知从哪儿来搞来的琼瑶、岑凯伦的言情小说翻了个遍。对了，代数老师还趁我做课间操的时间把我的一本珍藏版的《情书大全》给没收了，我那个心疼啊。要知道那段日子我就是靠着这本宝典帮别人代写情书赚吃赚喝的。不仅如此，我还照着书里的情节去找班里发育最早咪咪最大的女生做试验，上课不看黑板，侧过身瞪着喜欢的女生不眨眼，开始人家还羞涩地一笑，低头不语，几天以后，听说内分泌失调了。
下队第三天，赵队长专门到十四号监舍查看了新下队三个人的内务卫生。我很自信，床单溜边一条线，卫生被绝对豆腐块，储物柜里衣服、杂物也整得规规矩矩，肯定没问题。可赵队长把柜子打开一看，马上挑出了一堆毛病，物品摆放位置不对，应该左边放衣服，中间是书，右边放杂物，还有叠好的囚服的白线应该一致朝外，卫生被捏得还凑合，离要求还差得远。靠，听得我一阵阵发懵。不是我吹，叠被子我可是受过专业训练有功底的人，想当年大学军训的时候，叠的方块被还受到了兵哥哥的夸奖呢！这会儿成“凑合”了。跟我一起下队的两个家伙更惨，直接被点着鼻子喷了一脸口水。
“这样吧，你们三个新人每个人先扣０．５分吧，卡显的。”走时，赵队长很随意地说了一句，跟在他屁股后面的文教大组长侯玉忠赶紧记在本子上。
“卡显０．５，啥意思？”我刚下队，对扣０．５分会受到什么影响没什么概念，尤其是什么卡显更是听不懂，但总归知道扣分不是什么好事，便去问江风。江风解释说，罪犯每个人每个月的得分包括两项，一个是基础分，一个是奖分，两者加起来最高可以拿到１２分。基础分的５分分别包括五个方面，分别是卫生、劳动、学习、纪律、文明礼貌；另外一个是奖分，就是干部根据你当月的改造任务完成情况以及“表现”酌情给予的奖励分。每个人都有一张计分考核卡，如果违反了监规狱纪，有卡显扣分，便要填到卡上，啥时间啥原因扣了多少分，将来减刑时要报到监狱作为一项参考。对了，卡显０．５说是０．５，其实是１．５分，因为要在扣掉基础分一分的基础上再扣掉奖分０．５分。比如你们这次储物柜杂物没摆好，卡显０．５分，那么对应的内务卫生这一项就要扣掉一分。如果一年要弄几次卡显超过规定限度就减不成刑了，所以罪犯都害怕卡显。
我一听吓得吐吐舌头，这么厉害。江风交待我，赵队长脾气不好，阴险且记仇，他的口头禅是：“狗屁人性化管理，监狱不讲人性化。监狱就是监狱，我是警察，你是犯人，我说得对你要听，不对你还要听。”我说我们刚下队，也没人教我们，就这样被扣了１．５分，有点冤枉吧。江风说我日哦，冤枉？社会上多少人都是冤死的，你在监狱里讲冤枉？两年多看守所咋喝的。我搓搓手指头，试探着问，赵队长是不是……这个意思？江风说你心里有数就好。
其实，当新人的时候，我与赵队长有过一面之缘的。那时我刚来到监狱没几天，一天中午，监区组织新犯人照相留存档案。我们排着队，一个个过去照。一个警官半躺在监区门口的皮椅上，敞着怀，鼓着黑乎乎、油光光的大肚皮，上面留一个痞子般的发型，一脸横肉，嘴里吼着“抱一抱呀，抱一抱，抱着那个妹妹上花轿……”
快轮到我的时候，赵队长视线瞟了过来，也许是我戴个眼镜，在众人里面显得有点不同。“你，过来。”赵队长用手点一下我。“报告警官，学员苏生来到，请指示。”我向前几步蹲下报告。“犯什么罪啊？判多少年？”“故意伤害，十一年。”我回答得干净利落。“就你瘦的这Ｘ样，还故意伤害，人家伤害你还差不多。”赵队长晃着圆滚滚的大脑袋。我心里骂直娘贼，谁说瘦的就一定打不过胖子？但我嘴上不敢吭声啊。“眼镜片倒是挺厚！清华的还是北大的？”原来在他心里眼镜片的厚度与大学的名牌程度成正比的，可惜像我这样头脑简单四肢还不发达的青年没那福份，便回答说：“一个垃圾大学，名字我忘了。”赵队长哈哈大笑，真是一个傻Ｂ青年啊，学校名字都能忘了。对于他的评价我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十分赞成。
我把监狱里的罪犯分为两类人，一种是为了钱的，贪污、受贿、职务侵占、盗窃、抢劫、诈骗……另一类统称傻Ｂ青年，强奸的，打架的……第一类还好理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像我这种傻Ｂ青年是为了什么？我是为了一口气坐牢十一年，不是傻Ｂ是啥？
“讲讲你的案情吧。”我把自己的犯罪经过按照判决书说了一遍。赵队长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我，哼出来一句：“小子，我不喜欢你，你的头扬的太高了。”哎哟，看来我们之间磁场不对，不好玩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