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祭祀女官白叆成为真茹皇族不可缺失的一份子。宫中也有极少数人还记得,这位地位日益高升的神女,曾经是波宏族嫁来的废弃太子妃。
别人忘得了,白叆自己忘不了。
白日里,她一身红衣,听着真茹族千篇一律的歌颂,为诸多皇亲国戚写着一模一样的祈文;入夜,她就会反反复复想着,自己身上流的并非真茹血脉,就算司命祈福,也该帮着自己的族人,而现在的她不得不为了生存为敌方祈福辟邪。幸好没有人传出去自己还活着的消息,不然波宏族人肯定要把自己大卸八块,剥皮拆骨以泄心头之恨。
她越想越害怕,对于自己身份的概念越发模糊,或许自己应该逃回波宏族去藏起来,可手上沾满了三千波宏士兵献血的她,怎么可能顺利被族人接纳呢?
白叆想多了,就会做恶梦。
比如今夜的睡梦中,她再次看到小时候在波宏皇宫中玩耍,一群贵族小姐和少爷,其中有个粉衣小公主连同两个少年,一个白衣,一个蓝衣。
起初,几个小伙伴玩着两块很像祁释灵石的东西,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这两块石头可以拼到一起,众人七手八脚开始拼石头。
两块石头刚拼到一处,白叆看到石头中冒出一缕白烟,那烟雾中站着自己在镜子中屡次看到的黄衫女子,后面似乎还有个女子,但只是模糊的一个身影。
可,周围的小伙伴们都没有发现,只有白叆看得到。
白叆,你在哪里发什么呆?快过来玩啊。
妘约娴叫道。
他们几个人难得伸出手拉住白叆快乐地跳舞转圈,可下一秒钟,白叆左手拉着的粉衣公主抽出袖中的匕首直刺向了她的心窝。
那粉衣女孩冰冷的眼神刮着她的心脏。
随之,右手拉住的白衣少年和蓝衣少年也拔出尖刀,开始剜白叆的心脏——
安阳则在一旁中了魔咒似的宣判:
你身为波宏族公主,竟然帮助真茹。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波宏族死了多少将领士兵?
你不配当波宏族人。
你不配拥有镜棺。
每一个波宏族人,都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白叆绝望大喊:“你们剥夺我母妃的称号,强行把母妃葬入皇陵,把我嫁到敌族;我千方百计为你们传信,可是两族一开战你们就弃我于不顾!我究竟算是什么?被你们利用完,被你们杀掉,还要被你们辱骂!”
就在她倒下的一刹那,一双温柔的手将她接住。这素衣女人低声在白叆耳边轻轻说出“复仇”二字,女人身上的蟠罗香味道再熟悉不过,白叆回头欢喜大喊:“母妃!”
可她回头时看到的是一具烧焦的尸体,母妃秀美的长发无影无踪,秃头的焦尸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遍布的血痕和烧焦溃烂的黑色皮肤,让白叆想到了蛇皮的颜色和质地,又觉得像是无数密密麻麻的昆虫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复仇啊!我叫你复仇!屈辱的滋味没有尝够吗?你已经是女祭司啦,手握重权却准备坐着等待寿终正寝的一刻吗?你这么没用,不如,不如被我咬死!”
母妃烧焦的尸体抓过白叆,狠狠咬上她的脖子。
白叆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夜里凄冷的空气逐渐将她的体温降成冰点,漫漫长夜,沙漏摇转不歇,白叆一个人浑身冷汗,哆哆嗦嗦捂住被角蜷缩成一团。
如果当时自沉于碧溪潭底,就不会经受这一切痛苦。
如果当时长眠于凤凰花海,就不会承受这一切屈辱。
只可惜,她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被人当成垃圾扔来扔去,随意践踏。
她只能独自一人面对这冰冷残酷的世界。
墙角处神秘的短发女子不知道看了白叆多久。四周的门窗都是锁上的,瑛宸仿佛穿墙而入。她一头短发下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现出绿的幽光,鬼魂一般与床上的红衣少女如影相随。她多次目睹白叆被梦魇住,看见白叆的心灵逐渐变质,看到白叆被这些噩梦重重地呛到却怎么都摆脱不开,她知道此刻伸手,白叆不会拒绝魔鬼的诱惑。
短发女子身体藏匿在墙角,月光只照到她伸出的手臂,她声音极具诱惑:
“你被所有人抛弃了。”
“你的伤无人可医。”
“你没有自由,你是刀俎上的鱼肉。别人尝尽了你的血肉。你就不好奇他们的血是什么味道?”
“难道你不恨?”
红衣少女死人一样苍白的脸庞和鲜血一样红的嘴唇突然扭曲起来,她挣扎着爬向她,伸出了手:
“我恨!”
“我要复仇!”
——我不要这样了此一生,我不要再被任何人侮辱,我不要再被任何人欺凌!
——我要活下去,我要所有伤害过我的人品尝我的绝望!
那是瑛宸第一次看到白叆眼中的紫色——耀眼如同星辰灭亡在即时闪现的光芒。红衣少女那魅惑的双眸充斥着杀气,布满血迹的脸上渐渐浮现“复仇”二字。
“我不要就这样死,也不要再受任何屈辱。我受够了,受够了!瑛宸,我命令你帮我!”
一向柔弱、一味忍让的娇小女子第一次向别人下命令。
神秘短发女子缓缓跪地,亲吻白叆冰凉的脚背——
好。我会遵守约定,助你变成第五世的魔鬼,你会是我最满意的艺术品。
相应的,你要舍弃你的心。
你的天资中隐藏着成为魔鬼的气质,只因时机未到,你心中的底线没有被击溃,你的魔性并未释放。
也就是从这时起,这位红衣少女破茧成蝶一般,在为人所不知的瞬间化身成了黑夜的影子——
她的举手投足之间多了稳重与成熟;
她的眼睛中紫色越发深邃幽暗;
她的脸上出现了更加捉摸不透的笑容;
她的心思变得更加怪异,直至无人猜得透;
她越发娇媚迷人,她居高临下的冷漠混杂着风流和妩媚,用瑛宸的话说,就是一个邪魅的害人妖精。
后来,白叆荣升为“女祭司”。
等宫中人都发现白叆完全变另一个人,一切都晚了。她擅长会不露声色地反抗、算计,她处理事务的圆滑老练,时不时透露出来的辛狠毒辣胜于禧妃。
有关白叆,还是有不少言论的,听得闲言碎语的红衣女子微笑着送给前线的文麟一封信,叫他按照图示布下阵法,成功剿灭四千波宏军队。白叆准确预言波宏族一员老将穆镇兵将会在战役中受伤不治身亡;又说出了波宏敌军行军的方向。
女祭司的话一一应验,真茹族再也没有人公开反对她。大祭司默许了一切,还时时从旁协助,所有祭祀祈福占卜的场合都会带上她,有时候自己退居二线,叫白叆亲自上阵。
真茹王的某个嫔妃刚诞下的小皇子中了邪,最擅长驱魔的长夙也没能把小皇子治好,白叆亲自缝制瑞符相赠,保住了那小婴孩的命。
真茹史官的千金上元节走丢,出动数名密探都无果,白叆一曲琴声未落,便已探知那千金小姐的下落。
……
而且,她补全了真茹族上古书籍《司命》。
《司命》一书是后人对《坠羽司命》中部分内容的解读,由于《坠羽司命》太过玄妙,随便拿出来一个词儿都能解释好几摞书,《司命》中只摘录《坠羽司命》两三个章节就已经把后世所有人都难住了。时间一久,就连断章取义的《司命》一书也残破不全。想要把《司命》补全的学者不在少数,可就连真茹族大祭司都不敢轻易动笔。
别人都做不到的事,白叆做到了。她凭借对《坠羽司命》前三章的背诵和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补全了这本真茹族视为宝物的书籍。白叆所作章节的正误无人敢评判,众人清一色均尊称她为神女。
长夙本来是有望继承大祭司衣钵,可半路杀出来个白叆,他就被丢到后排座位去了。但白叆的高超法术的的确确折服了长夙。长夙死鸭子嘴硬,明明对白叆越发敬佩,就是不肯表露出来。
还有一个人一直守在祭祀女官的身边,他就是翾礐。
这位被誉为真茹族“战神”的翾礐将军与文麟在白叆祝祷下顺利领军度过冲江,把波宏军队从冲江边上最坚固的防线逼退八百里。
翾礐与真茹王的“十年之约”早已到期,可他并未向真茹王提出离开。真茹王知道单凭自己留不住翾礐,如今反而可以依靠白叆将翾礐这柄利剑留下。他暗自窃喜,也就默许了白叆节节攀升的地位。
白叆嫁到真茹的时候穿的是红色,现如今爱火红色更是发狂,她将宫殿中的物品尽可能换成红色,仿佛从血海中苏醒的恶魔,她微睁着紫色的双眼,在不为人知的时候逐渐控制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人永远习惯于沉浸在过去,面对逐渐变化的世界常常没有察觉。当发生了质的突变,人们只能惊叹出乎意料了。
很多年过去,“血衣女祭司”的故事正式记入了族传史,因为有关白叆的描写无一不是血流成河的悚然场面。
甚至几百年之后,那时已经没了真茹族和波宏族,还是有人谈论着那位身着红衣的真茹女祭司,说她是高坐在由白骨堆成的王座上的紫眸恶魔,浑身都沾染着鲜血。死在魔鬼女祭司和黑衣死神手下的冤魂不计其数,据说波宏真茹最后一战,双方战亡将士的尸体阻塞了冲江水,鲜血的腥味一直飘到了东海中的千年岛。
也是因此,后人在修订《真茹族史》的时候,地加上了一笔夸张的描写:
——紫眸的魔鬼浸在血色长河中,这嗜血的魔鬼啊,饕餮盛宴人肉鲜血,竟撑破了肚皮,炸裂了脑浆,她体内的血涌流了七七四十九天都不能流尽。
——紫眸的红色魔鬼与黑衣死神,便是灭掉第五世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