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来没有正式告别,因为在翾礐的思维里,他会大获全胜,会带着白叆隐居过日子,当然没有告别的必要。
彻悟的是白叆,山路上隐约出现的红色嫁衣,算是她对他最后的话别。
天空没有变,山风没有变,坠羽阵没有变,赤足的白叆尽管手脚冰凉,却没有任何寒意。尘世间的最后一根丝线已经断裂后,她的身体就化为了没有重量的空气,渐渐扩散,渐渐模糊,与这浩瀚的宇宙融为了一体。那一句永远也出不了口的“再见”也早已被风吹成了碎片,融化在空气中了。
她的心里什么都没有了,原来寄生在心窝中的那滩腐烂了的仇恨和割舍不断的眷恋,曾经如同蛊虫嗜咬心脏的思念和执着,竟然一同烟消云散。白叆觉得自己已经变得透明了。她想不到像自己这种肮脏污秽的生物还能有羽化的一天。
红衣女子看着天空,轻轻笑了。
坠羽阵感受到了最后审判的降临,中央缓缓升起雾气。斑驳的石柱上全是岁月留下的印痕。每一条裂缝都承载着历史的重量,每一块破碎的石角都萦绕着生生世世的轮回冤孽。绿色的杂草从石缝中生出,给这古老的石阵增添了一点生机。摆放在她面前的便是真茹族祭祀神器双叉戟,大概是紫衣女子放到这里的吧。白叆手持双叉戟在坠羽阵中缓步前行,边走边看着晴朗的蓝色天空,想象片刻之后此处燃烧起的火焰会不会将天际染变颜色。
红衣女子好奇地伸出手触碰坠羽阵中的石柱,那石柱冰凉的质地刺激着白叆纤细的手指,但是她依然在淡淡地微笑。或许远离冰冷的镜馆是件好事,她畏惧寒冷,需要有火焰的保护,就像是母妃死的时候。若是能够在温暖的花海中沉睡,享受一个没有噩梦的香甜的永恒,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呢。
所以,不带有意思嘲讽与冷漠,她双唇翕动,喃喃间不自觉唤出了母妃两个字。她也不懂心中的莫名情愫,仿佛这个昨日还令她恨的咬牙切齿的名字今日却成了她对世间最后的眷恋。
好吧好吧,原谅她了。
祭祀要开始了,误了时辰便会破不了通天阵。坠羽阵在通天阵的西南方,沉海石在通天阵的东北方,按照与紫衣女子的约定,于今日午时以水火并攻,击破通天阵中心的石柱。
白叆将双叉戟对准了自己,看着那尖利的双戟直到双眼模糊。她最后一次下意识用手触碰了一下眼睛——那双魅惑人心的紫眸啊!然后,她缓缓地将世界掩盖在了睫毛的后面。
此刻,妘约娴早已等在沉海石旁边了。依照诺袁的指示,沉海石是千年岛形成最初的一块石头,在岛屿的东方。这块石头质地圆润带有青绿色的纹路,与千年岛其他地方的石质不相同。这块石头准确说更像一个硕大的圆盘。踩上去滑腻腻的,半分不小心就会摔倒。想要祭起沉海石,必须要流尽体内的鲜血。
与琛竣告别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怀疑,只是多派了几名侍卫护送她,妘约娴不需要花过多的心思想着怎么隐瞒一切。她不曾许诺过琛竣任何事情她只是说希望他活着回来。而相比而言,琛竣绝对不像玥焕那样细致入微,能够察觉她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表情、神色的变化。琛竣耳中的金锁大概拿不掉了,自从紫琰出现在千年岛,琛竣玥焕出征,两人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一连串发生的事情让妘约娴无暇与琛竣促膝交谈,她不确定琛竣心里究竟是如何想,就她自己来说,是没有脸面再见到琛竣。
远远看去,那棵千年树依旧孤单地站立在小岛上,妘约娴起身,微微行了一个礼,算是告别。
千年成材,千年花开,千年结果,直到今天,那棵树不知道孤零零在孤岛上等待了几个世纪。今日一别,恐怕自己和千年树都要沉于海底了。
她对死亡从来没有过任何过多的考虑。自小的优越富裕,父王母后的宠爱,周围侍从仆人的敬重让她时时忘记自己究竟在何方。不像白叆那样整天勾心斗角想着如何在尔虞我诈的皇宫中求得生存,她的世界就好像是仙境乐园。
她惊讶于原来白叆就是姐姐,她对这位姐姐了解太少了,两人之间淡漠到形似陌生人。白叆出嫁到真茹族一定受了很多自己想象不到的苦楚,所以连紫琰的“认心”术法都不能把她唤回来。诺袁亲自去找寻姐姐,应该会让她恢复记忆吧,姐姐会不会原谅诺袁呢?毕竟都万年之久了,倘若诺袁能把心结与姐姐说开,或许两人能在再一次离别之前一笑泯恩仇。
而毁掉白叆镜馆的自己,只能陪着姐姐一起死去以作赎罪了。
妘约娴取出一块白绢手帕,跟随安阳回宫之前,她与诺袁在这里拾了一抔花瓣,除了一小半做了花环,一小半塞进了枕头,剩下的她全都带回来了。她看了看身边的日晷,离午时还有一格。
她望向西南方的通天巨阵的方向,暗想,届时,姐姐的坠羽阵会燃起烈焰,而自己的沉海石会卷起海浪,水火夹击势不可挡,大祭司的通天阵必会毁于一旦。身为羽族,这是唯一能做的。
看到日晷指针的影子聚成了一个小点,妘约娴将包裹千年花的白绢手帕放到了碧海中,那海浪拍打着承载千年花白绢手帕,飘向了远方。她咬破手指,将自己的血撒进了面前的大海。
瞬间,仿佛听从了血令的指挥,海浪从沙滩向海洋深处一层一层翻滚,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姐姐,听到了吗,就是现在了。
妘约娴提起裙裾,脱下金丝绣花鞋,踩着冰凉的海水,向沉海石走去。那块从远古的战场上遗留下的圆形占卜石块便是她永久的坟墓。
她躺在了冰凉滑腻的陈海石上,任凭体内的血液顺着石块的刻纹流动,然后汇入大海。那海洋吮吸她的血后,变得更加狂怒。妘约娴倾听着身边海水一浪赶着、压着另一浪的声音,扑打着浪花,将浓浓的腥味灌进她的嘴里。沉海石随着咒语的启动渐渐下沉,海水渐渐上涨,冰凉的海水漫过沉海石的边沿,触及了妘约娴的全身,浸泡着她的长发。她心无牵念,歪头向西南方看去,隐隐看到了朝霞一般的红云腾然升起,将半个天空染成了红色。
……姐姐,我们一起去找诺袁吧,不管天魔神鸢究竟要不要放过我们,我都不怕了,只要我们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