翾礐是在破晓之前离开的,他没有跟白叆告别。
其实在他离开的时候,白叆就已经醒了,只不过一直在装睡而已。昨夜她几乎没有真正入睡,那真是一个极其难熬的夜晚,静静依靠在翾礐身边,在心中无数次重复着乞求原谅和告别的话语,却始终没有出口。既然做了决定,剩下的只有默默地承担,接受镌刻在石壁上的答案。
白叆曾经极其厌恶死亡,即使是粉身碎骨,她也想活在世界上,不管世界对她有多么糟糕,她只要活着,因为活着才有机会反抗。她从不肯轻易接受命运的安排,因为她明白只有不断地抗争,才能印证自己确实存在过。
可她现在满脑子想的,只有翾礐一人。她猜想不出来翾礐得知真相后会是怎样的表情,恍然间,她似乎又能看到黑衣将领满脸怒气,薄削的嘴唇吐出薄情的字眼,他会狠心挖苦她。
她也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你杀了玥焕,而我杀了卿澜,我们两个不相欠。”
“把我钉在祭天柱上啊。”
“哈,你最恨的人不就是我么,你什么时候相信过我?”
可是,可是她违着心思说出这些恶毒的话语时,是多么地痛苦。
而他,刻意地挑拣着更让她痛苦的字眼来回应。
白叆突然觉得自己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都已经说出来的话如何收得回?而尚未出口的告别此时又能说给谁听?她索性不再去想,拉过被子盖在身上,翻个身继续尝试着睡觉。
很快,她被奇怪的力量控制,身心似乎浸泡在了深邃的大海中,缓缓平静了下来。白叆渐入梦境。这是唯一一个什么都不存在的梦境。没有火光,没有血色,没有凤凰花,除了混沌什么都不存在。那个梦境仿佛巨大的漩涡将白叆吸入,让她不得再醒过来,让她渐渐放弃挣扎,在一个空虚无物的世界中长眠,原来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她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可以忘记带给她痛苦的一切,只要就这样睡下去就好……
或许一觉醒来,一切果真都是一场梦。如果自己一直生活在梦境中,那她一定要扑到母妃的怀中好好大哭一场。如果十三年来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泡沫,她一定要在青仙山、在凤凰花海中终老。
她什么都不要了。也不要翾礐了,她很累,想放手。
“等我来接你。”
“等我回来再穿一次给我看可好?”
仿佛被惊醒了安静美梦的幽魂,白叆的头脑骤然清醒,方才睡梦中的一切平静祥和一扫而光,她突然爬起,抓过盛放嫁衣的盒子胡乱摸索出来鲜红色衣裳披在肩膀,她什么都来不及想,甚至没有把衣衫整理好就跌跌撞撞地扑出去。她没有梳洗,赤着双脚,她以最快的速度向山下奔去,翾礐的军队必经的路就在山脚边,或许,或许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她不顾一切,只为了再见他一面,最后一面。
昨夜躺在翾礐怀里的时候,听着对未来隐居青仙山的描述,她选择保持沉默。无论有心无心,两人之间的隔阂已经太厚,倘若白叆开口,必定要再一次欺骗翾礐——怎么可能把见到紫衣女子、了解到断龙血气指的其实是翾礐、决定以死挣脱牢笼这些想法告诉他呢?原本以为沉默就是最好的应对方式,可她忽然又意识到,即便保持沉默,也是一种欺骗。
来不及挽回局面的白叆,只能选择以这种方式与翾礐告别。
她知道有山风在吹,自己的红色嫁衣很薄,她却感觉不到彻骨的寒冷;她光着脚踩在初尘布满露水的石阶上,却感觉不到潮湿。她看到了远去的那个黑色身影,并就此停住了脚步。与此同时,她感到骨头被寒风吹透,一股冰冷的寒气带着粘人的潮意从脚心直袭心脏。并不是清晨很冷,而是她怕被别人看到,毕竟女祭司已经“死”在火海中了,倘若被发现,翾礐和曾邵该怎么应对?
于是,她藏在石头后面,悄悄探出头急切地寻找着翾礐的身影。可能是由于彻夜没有睡好,此刻白叆的视线十分模糊,她恼怒地用手一次次揉着眼睛,却又生怕在闭上眼睛的时候错过了翾礐最后的身影。她把眼睛搓得发红发麻,还是不能让视线清晰。
她发现自己的手背上沾满了泪水。
也就在这时,她模糊看到了翾礐的身影,与曾邵走在最前面,带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越来越近。
不能让他看见自己,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在哭。
她在心里这么说着。
行军队伍路在坠羽阵下方的山路前行,这一仗又会夺走多少鲜活的生命?波宏族那边也派出了琛竣带领精兵,两族是要决一死战吧。
她看到了翾礐骑着马,一柄长长的玄色剑闪着冰冷的寒光。他能看到自己吗?唉,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向这里看呢?白叆叹一口气,罢了,到底是上天不肯赐予两人缘分。
可这一刻,上天听到了她的呼唤。回眸一刻,惊鸿一瞥,那是她与他最后的对视。
红衣女子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转过头,目光上扬,分毫不差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她尴尬于衣着的凌乱,只得端庄地把手合起,垂下长长地红色嫁衣挡住****的双脚,宛若淑女一般站立。那双紫色的眼睛再也没有耀眼着的咄咄逼人的光芒,有的只是如同无边苦海一般的悲悯。
翾礐也没有料到会以这种方式在此时见到白叆。先不必说此刻女祭司“死而复生”会带来多大的混乱,单说从前的任何一场战役,在出兵之前白叆从未露过面,倒是潞谙来送他的时候更多一些。
难道她对自己不放心么?她还不了解自己的脾气?对她认真许下的承诺,他什么时候食言过?
军队果然出现了骚动,不知道哪个士兵先看到了山上的女子,他惊慌地叫:“啊……那个是女祭司?”
这一叫不得了,所有的士兵齐齐向山坡上看去。
“那个不是女祭司吗?”
“女祭司不是死了吗?”
“不,那个是魔鬼,杀掉真茹王的魔鬼。”
“她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定是魔鬼,一定是魔鬼!魔鬼是杀不死的!”
这一切来得太快,出乎翾礐的预料,他自小便见惯了沙场的惨烈,再艰难的战役也会控制局面,但是此刻他却头脑发空,白叆贸然出现,她的诈死完全没有用了,如果此刻士兵们一股脑儿冲过去捉她,究竟该怎么让她脱身?不是跟她约定好吗?乖乖呆在坠羽阵中等他回来,她这么一副装束出现究竟想要做什么?他越想越紧张,不由自主紧握住手中的剑。
曾邵见阵脚大乱,急中生智高喝道:“全军继续前行!那是山神显灵,保佑我们大败波宏。”翾礐闻言计上心来,也大声宣称那只是山神显灵保护真茹军队凯旋归来的。
果然,众人再看去时,方才出现在山上的红衣女子山风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鬼魅一样,她在眨眼间出现,又在眨眼间不见,许多人揉着眼睛,不敢相信方才有个红衣女子在山坡上头出现过。
躲在巨石后的白叆早已泪眼模糊,引发军队的慌乱也并非她本意。穿着嫁衣在他面前出现过,就足够了,她现在没有任何挂念。
她已经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