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到公孙凌及时救下吴翔和鱼笏,眼看身中剧毒,连忙抱入屋内。公孙凌连点了几处大穴护住心脉。这时,一老者走入屋内,说道:“让开我来!”吴翔睁眼看去,你道是谁,正是梁纯如,梁弘真的父亲。吴翔唬了一跳,却起不了身。公孙凌知他满腹疑惑,就说道:“岳父大人无意中得知梁弘真的阴谋,特地先我一步去范存祜那里等我来。我听了他的解释,才恍然大悟。这次我们正想回京揭露那对狗贼,却正好搭救了你们。”又说:“你放心,他是医道高手,深知毒理,这回你们肯定有救。”
鱼笏早已昏迷不醒,吴翔非要梁纯如先医她。梁纯如发现每支暗器喂的毒都不尽相同,又互不相冲,彼此叠加威力又强上数倍。他知道每个刺客都有自己喜欢用的毒,而这多种毒混在一起不但不抵消还可以叠加,端的厉害无比。鱼笏中了十四枚,群毒早已侵入骨髓,大罗神仙也救不活。吴翔只中两枚,仗着内功深厚,或许还能活命。梁纯如担心他得知鱼笏必死后不欲独活,诳他说鱼笏已无性命之忧。吴翔不是笨人,也瞧得出梁纯如的脸色。吴翔悲痛莫名,但还是要他实话直说。
公孙凌说道:“鱼笏已死,你要不随她而去,要不养好了伤替她报仇,你选哪个?”
吴翔沉思不语,公孙凌又说道:“反正我现在也无法抽身去买药,万一那些刺客杀回来你们都完了。何况镇上的药铺恐怕早已被他们洗劫一空了。想死还不容易,难的是活下去。”
死,只是挥刀一抹的问题,而活下去,却总要背负着莫大的隐痛。于此,公孙凌自然冷暖自知,不觉一时恍惚。
吴翔终于开口了:“你能独活,我就不能吗?”又转而对梁纯如说:“快把我救活了,保证不杀你儿子。”
梁纯如青筋一跳,面部因悲痛而略显扭曲,继而豁然平抚,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不孝子早已人性尽失,连自己妹妹都肯毒杀。你若肯留他性命以延宗嗣,老夫感恩戴德。”转而对公孙凌说道:“他已服下百灵散,毒暂时抑住了。现在得赶紧寻药,否则不死也会变成废人。范存祜府上一定存有……”
他还没说出“药材”两字,公孙凌早已背着吴翔出门,东方发白,晨雾轻薄。迎面听到马车的声音,公孙凌上前兜住缰绳,一脚踹下车夫。车里两男两女惊呼强盗,尽被赶出。梁纯如知吴翔必不忍心留鱼笏在此,也背她出来。都上了马车,公孙凌回头丢给受害者一大锭银子,不发一言,挥鞭长驱。
飞奔了一日,到了江州范府。借着府上存药,吴翔安然度过了此劫。鱼笏被葬在浔阳江边,青山隐隐,绿水迢迢。唐白居易《琵琶行》开头就道:“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在此与佳人永别,任谁都不胜唏嘘。
却说范存祜与梁纯如同年登科,范为旧党,梁归新党,互相争斗不下四十年。不久前,梁纯如偶然得知儿子的阴谋,又惊又怒,知道时间无多,拍马赶往江州。见面扺掌而谈,两人心有同感,都觉得新旧党争令国家内耗巨大,深自惭愧。如今终于不计前嫌,成为知交。那天公孙凌赶到江州,范梁二人已在城门下设宴相候。听了二人言语,公孙凌如梦初醒,解刀入席。
公孙凌知道梁弘真纵有大恶,也不能报仇。一来他身为独子,死后无人延续梁氏宗门,岳父大人白发人再送黑发人,恐怕也活不久长;二来他终究是爱妻的哥哥,疏真泉下有知,宁可含冤也不肯让他报仇。公孙凌甚至猜想,或许疏真当时就知道是谁想杀她。公孙凌感到他们夫妻俩都成了新旧党争的牺牲品,不免惶惶不可终日。
待到三五日后,吴翔毒去,由范存祜做东,在江州浔阳楼设宴。公孙凌骏马轻裘,远远望见,端的一座好楼。牌匾为苏东坡所书,下有对联:落座三杯豪气在,出门一笑大江横。当年周郎点将,陆逊驰骛,陶令辞官,太白醉卧,楼外大江东流,楼头万里长空。正是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
列位看官可知,十多年后,这座酒楼上又将多一段故事。那水泊梁山的大首领宋江当年杀了阎婆惜,被刺配江州,就在这浔阳楼上大醉。乘着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去那****壁上便题了一首《西江月》: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邱,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怨雠,血染浔阳江口。
宋江写罢,喜得手舞足蹈,兴致无穷,又挥毫去那西江月后再写下四句诗,道是: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光提诗词怎么够,宋江唯恐后辈小子不知他的英名,在后面又题上大名:“郓城宋江作。”于是他这官司越发吃得重了,差点丢了性命,总算被梁山群豪救出,终于一遂凌云志。这些都是后话。不知如今江州浔阳楼上还有没有宋江醉题的反诗,列位看官若有兴致,可往一观,回来再报与我听。
如今单表那众人下马喊酒喊肉,愁的欢的一并浇了。酒酣耳热,难免议论起党争之祸。公孙凌对之深恨,咬牙切齿。
“何止你们夫妻俩,吴翔夫妇不也是一样?甚至我们两个老朽也为了党争蹉跎了一生。朝政不和,天下何来安定?天下人都受了党争的苦啊?”范存祜如是说道。
公孙凌说道:“一己私仇和家国大恨,还是分得清楚的。”
梁纯如说道:“我们当初真是太愚钝,拼个你死我活,却忘了先贤教诲。如今蔡京、童贯掌权,都把异己打成旧党来铲除。现在早已没有新旧之分了,有的只是蔡童党和他们的反对党。”
吴翔说道:“对了,金老板和梁弘真做买卖就是为了取悦蔡京,获取花石纲的控制权。”
梁纯如一声长叹,悲不自胜,说道:“花石纲本是劳民伤财的事,圣上昏昧,又无人谏止。金密为人奸邪狡诈,若是由他掌控花石纲,那真的是祸国殃民了。”
公孙凌笑道:“这有何难?待我杀将回去,一刀砍了姓金的。再上书请调江南,有我坐镇,谁敢借花石纲生事?”
梁纯如连忙摁住他,说道:“你还是省省吧,如今无论金密还是蔡京都对你心怀戒心。你这一回京,难免有性命之忧,还说什么上书外调?”
范存祜思忖良久,说道:“他那计策未必不可行。”
众人且听他如何说法:“一刀架在梁弘真脖子上,问他花石纲总管一职换一命肯不肯,他有何话说?再说花石纲的事是蔡京一句话说了算的。只要有好处,能巩固自己相位,蔡京一向来者不拒。公孙将军为朝中大将,又是童贯心腹,如能拉拢了来为其所用,蔡京如何不欢喜?总比派金密这个势大滔天、难以掌控的人要强许多吧?”
众人拍手称快,当机立断,事不宜迟,公孙凌这就整装上马,一骑绝尘而去。吴翔留在江州养伤,更时常徘徊在浔阳江边,饮酒感怀,扣墓伤心。正可谓:
峰伫山流入小帘,露浓蝶恋两含嫣。
伤心江渚荻花白,雨泣云愁霜满天。
话说公孙凌回京面圣,请调江南,以镇东南贼寇、盐枭,保花石纲一路安宁。圣上龙颜大悦,拜为镇国大将军,加授两浙江南东西路三路的经略安抚都总管。蔡京、童贯莫不欢喜,朝臣贵客纷纷为其践行,连日酒席不断。梁弘真也在妹妹坟前磕头请罪,人死不能复生,得饶人处且饶人,父亲与妹夫也就宽恕了他。私人恩怨与天下大事放在一起,也就不再那么重要了。公孙凌如今为天下人着想,胸怀广阔,化解了一段仇恨,真是一大善事。
可他连日来不得流霞消息,心中担忧日盛一日,不免带了手下家将陈泰、马凯即日启程。等到了江南,整顿苏杭两地应奉局,规范花石纲采运。下令不得强取民家财物,必得出善价补偿。严禁富豪强绅为图进献花石而洗劫百姓。一经发现,轻则鞭笞杖责,重则抄家刺配。此令一下,四方皆安,百姓莫不称颂。
堪堪半年,犹不得流霞消息,公孙凌无奈分身不得,吩咐手下四处寻找,天大地大,又哪里找来?他心知必遭不测,心里总悬了块大石头,不知何时砸下。正所谓: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难料。
正在愁眉不解之际,收到吴翔飞鸽传书,说道他为报杀妻之仇,追杀恶贼金密,如今弃家业逃亡,不知所踪。路东明已接任,从他口中得知,金密为报复公孙凌,在明州一带截杀李师师。流霞力战而死,李师师下落不明。
得了这封急件,公孙凌如遭雷劈,半响默然。流霞从小与他一同长大,虽是奴婢,却情赛兄妹。如今竟遭横死,不免悲痛莫名,设酒祭奠。而流霞一死,李师师就算逃脱追击,流落江湖,恐怕也凶多吉少。翌日,他借巡视州府为名,立即赶赴明州。
到了明州,取出一卷彩画,乃是当朝第一名画师李公麟的手笔。公孙凌下令照图摹画百份,遍寻画中人。百姓夹道看画,画中美人真是倾国倾城,百世难得一见。
我之前曾说,我亲眼见过李师师,指的就是那副美人图。勾勒抹挑,莫不曲尽其貌,烟视媚行,当真是古今无双。我见的还是后人摹本,影像中的影像,就已如此了得,若是李师师本人,真不知该如何描述。
这画像一贴出来,众人都说这美人怎么可能在人间寻到。候了几日也无消息,直到来了一个小尼姑。这小尼姑下山买吃喝,看见画像,说漏了嘴,道是见过画中人。公孙凌的属下把小尼姑请到府中。说是请,八成倒是凶神恶煞地强拿了来。公孙凌见那小尼姑才只十来岁,红肿了两眼睛,看来受了不少委屈。他登时大怒,把手下几个公差狠狠地教训了一番。公孙凌施过礼,上茶上素糕与她吃,一面问她可见过那画中人。小尼姑见公差被罚,心中开心,话就多了起来,说是她的观音山中就有这么一位人物,长相神似,不过年纪大了些,恐怕妈妈也做得。公孙凌一听大喜过望,赶紧催促动身,往观音山而去。到了庵外,投了拜帖,见了师父。师父法号妙信,少不了教训小尼姑慧泉调皮捣蛋,公孙凌宽慰了几句,将画像与她过目。师父一看心中已明了,说道半年前来了一个孤身女子,投在庵中,相貌倒有几份相像。说罢唤过慧泉去西厢请了出来。公孙凌盯着门口,一刻不松。缓移瑶步,玉佩琅琅,待帘子掀开一瞧,不是李师师是谁?
公孙凌不觉泪流,半晌无语。大师师哽咽几声,立不稳,一头栽倒在将军怀里。公孙凌破涕为笑,说道:“我们回家。”师师点点头,又起身拜倒在师父跟前,说道:
“多日来承蒙师父照顾,曾发愿道:‘若三年不见有缘人,则将此深心永奉佛刹。’如今弟子尘缘未尽,在此拜别。他日缘尽,当还此愿。”
妙信说道:“这几个月,你我亦师亦友。我佛慈悲,有情人终得善果。去吧,你有此心即好。将来亦当有相见之期。”
师师与公孙凌都三拜合十而退。
公孙凌欢喜之心不可言表,回头就命属下厚报观音山,将那佛祖罗汉的木像统统镀上了金,庵中所需一切皆由官府供养。
两人重逢,说不出的情浓,终日不离左右。一日,公孙凌躺在一间布置简洁的屋子里,身旁卧着李师师。浓黑的长发披到他胸前,挡住了脸,但依稀可以看到底下的俊眼秀眉。公孙凌拿出李公麟为大师师画的绣像说道:“那小尼姑说你可以做画中人的妈。”
李师师没有抬头,懒洋洋地挪了挪身子,从长发中冒出话来:“人都有老的时候,将这画像放到京城,恐怕也无人认得了。”
公孙凌一手挽着美人,砸了一下嘴,说道:“李师师是何人?那些京城的老头子们一看这绣像,只怕都得昏死了过去。”
李师师瞄了一眼绣像,说道:“就是为了李师师,多少人家破人亡。”停顿片刻,喉头哽咽,又说道:“流霞那日为保我脱险,孤身御敌,我还不如那日与她一起死了。”
公孙凌柔声说道:“流霞不是为李师师而死的,她是为我们俩。那个时候,你已经不是李师师了。”
李师师一声叹息,转过了身,说道:“不错,我早已不是李师师。李师师依旧在京城大红大紫。就只有我的追魂刀,始终对我紧追不舍,大老远非要追过来勾魂。那****投身观音山,发誓说若三年候不到你,便削发为尼。师父还赐了我一个法名,叫做妙英。我们本既有夫妻之实,若……”
公孙凌不等她说完,就抢白道:“好,明日我便发帖与我母亲,从河北接来同住。再定吉日与你成亲,广邀四方好友,拜了天地,拜了佛菩萨。贴上写你的姓名为李妙英,若将来我不巧死了,你再转姓为释。”
李师师微笑不语,良久乃说道:“真是阴魂不散……刀追魂,魂追人……你到底还是千里迢迢地追过来了。”
就这样,公孙凌正式娶李妙英过门,敲锣打鼓,大宴十天。公孙将军开怀豪饮,新娘子姗姗而来,婀娜多姿。高堂上,余老夫人满面红光,掩不住的欢喜。满座三千宾客,都惊服于新郎的雄迈和新娘的风姿。红巾一盖,他们当然见不到新娘子的容貌,单从身段上看,都以为是二十岁的美娇娃。公孙凌此时年纪约摸四五十,正值壮年,虎背熊腰,真个威武不凡。公孙凌自疏真仙逝之后,终于再娶。妙英既已奉礼成婚,治家严整,为亲属邻里所爱重。郎才女貌人人羡,一时在江南传为佳话,甚至将妙英称为李娃,与唐朝白行简笔下的传奇人物李娃相比。
洞房花烛之夜,两人如胶似漆,仿佛才如初见之时。公孙凌只道让她受苦了,当初早应该娶她过门,就不会有这么多周折。妙英音容绝尘,不事脂粉,却别有一种梨花素质的美。她抚摸着公孙凌肩上的一条疤痕,清唇微启:“命数已定,你了却了前缘,我们才能长相厮守。我原以为再也无缘相见了,哪知你神通广大,又追寻了来。我又怎会怪你呢?”
公孙凌叹道:“这半年来我担惊受怕,总算老天有眼,让我再追到你。我料我儿子公孙韬,此刻也肯定被小李师师夺了魂魄了,将来必然也会追她到天涯海角。”
妙英脸色一变,欲言又止,欠了欠身,叹道:“或许……李师师注定了要和公孙氏纠缠不清,两代人都一样……”
她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道:“此番你过来要呆到几时?”
“那要依形势而定。”公孙凌一边说一边想再强她云雨一番,被妙英一把推开,“没正经的,人家问你呢。”公孙凌就说:“我这次主动上书请外调,实则是来追你的……”
“胡说,谁信呢?”一把打断,不过妙英说归说,嘴角却扬了起来。
“既然已经追到了你,就不打算再走了。”公孙凌满脸的春风,洋洋得意地接着说,“江南一带盐枭猖獗,妨碍了花石纲进贡。小皇帝见我竟然主动想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开心还来不及,立马拜我为镇国大将军,授了这个两浙江南东西路三路的经略安抚都总管。”
妙英点点头,说道:“看来皇帝也不糊涂,你本来是枢密院殿前司的都指挥使,这次外调,若非让你总管三路的军政大权,再加封个虚衔,反倒像是把你外贬了。对了,你儿子现在什么官了?”
“他呀,这次剿平了河北河东淮南荆南的十余起叛乱,端了数十个贼窝,好歹也得封个四五品的将军,壮武将军、明威将军什么的……来,把被子盖上。”
“看来你儿子跟你当年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妙英终于不再推开公孙凌,“不过,皇帝就不怕你们……父子拥兵造反吗?”
“他怕得要命,派了一群跟屁鸟人盯着我,还碍手碍脚的。要没他们,区区几个盐枭我三拳两脚就平了他们。”
“说笑呢你……嗯……盐枭盘踞多年,势力……已经很大了,再加上狡兔……三窟,我怕你强龙不……不压地头蛇……”
公孙凌直勾勾地盯着她,说道:“几个含鸟猢狲,跟我斗……等我封了海,禁了私盐,再端了所有妓院、赌场、酒楼,他们还有啥本钱跟我斗?早一边……窝着去了。”
“你总是这么狠,轻点……”
两个恩恩爱爱,羡煞神仙。正如苏大学士有诗云: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或许是前几年镇压得厉害,接下来的几年海内平定,没有什么内乱。汴京更是歌舞升平,谁能想见十年不到,这里竟成一片废墟了呢?
且说得益于天下太平,我这来回奔波的大忙人也总算可以享乐一阵子。无论怎么说,出现这幅太平景象,无论功劳苦劳,我都占了不少。
趁着这繁花似锦的日子,不免交游日盛一日。策马奔腾,游春登高,一样都少不了。郊外的大园子正式由皇帝御批加修,起名叫做万岁山,几年后改名叫艮岳,因此园地处艮位,就是东北方。有时也叫寿岳,或寿山艮岳,皇帝还写了篇《御制艮岳记》。园林围山圈湖,绵延十余里,数峰叠出,堪为古今第一,时人都论道,比那阿房宫、上林苑更加恢弘壮丽。
当然,早在十年前皇帝就开始派人在江南搜罗奇花异石,现在更是动辄用上千艘巨船来运花石纲。艮岳就是这样连续十余年造起来的,可谁也没想到,刚竣工不到几年,却被金人一把火给烧平了。
不过,在那太平年代,我可是无数次流连于艮岳的花草山石中,直到后来我也一直在梦中悄悄寻路而往。艮岳如此之大,我又每次行不由径,所以一直没记住路,导致做梦也时常在里面迷了路走不出来。
我还记得艮岳的最高峰上有一个亭子叫介亭,是设宴饮酒的好去处。其他常到的地方还有雁池、濯龙峡、万松岭、倚翠楼、雪浪亭、蹑云台、芙蓉城、胜筠庵……那么多亭台楼阁,日增月益,从来都没有分清楚过。若有出了名的画师做一副艮岳全图,不仅必是绵延几十米的长卷,而且里面的奇花异草也无法悉数画全。
赋闲的时候,我时常与众好友一道游玩艮岳,呼上曲中名妓、说书先生、茶博士。众人幕天席地,饮酒做欢。叶梦得、万俟咏、李纲、吕本中、汪藻、刘一让,这些是我还能记得起来的几个人名。苏州人叶梦得是翰林学士,文才不凡。万俟咏在大晟府当差,过去是周邦彦手下的。福建人李纲是兵部的,开封人吕本中是枢密院的,算是我的同僚。汪藻是江西人,刘一让是湖州人,他们的差事我已经记不清了,总之也是坦诚直率的人。另外还有病典韦王光北和他的儿子小典韦王克复。算来人也不少,但每回出游倒并不显摆。比起皇帝和权臣蔡京出游的盛况,那我们只能算是乡下佬骑驴爬山。多少次听曲舞剑、临风把酒,却忽而想到唯独少了周邦彦,心里不免戚戚然。众人心想他如今也不知身处哪个偏僻角落自斟自酌,不由得都是一阵唏嘘。
由于皇帝现在宠幸着小师师,我总不能带她与众人一道游玩。加上蔡京如今声称要恢复王安石新法,动不动就给人扣上旧党的罪名。我们可不想被他抓住个把柄。这样我就只能偷偷地携她出来,月夜轻舟,悄悄的不让人撞破。
城里众人出游,总是春夏两季,又偏挑风和日丽的日子。到了月出风静的时候,往往就四下无人。这时候携手出游别有一番风味:舟子划桨,蜀葵抱琴,湖心一月,渔灯数点,往往就这么沉醉,直到东方发白。
自周邦彦出事后,我才明白赵大官人的醋劲竟然有这么大。有鉴于此,每回和小师师密会,心中都不免有些惴惴然,像上战场一般,务必小心皇帝的眼目。
虽然仍把她叫做小师师,但她却已不小了,算来也近三十岁了,离下一次选花仙的日子也不远了。不过随着年岁增大,她却越来越美,似乎时间只让一坛酒越发醇厚诱人。当她缓步幽林江汀时,无论老少,都依然会屏住呼吸。但总有一天她也会老去,不会再有人认得出她。她也需要为“李师师”再寻个接班人,以让她的盛名千古不衰。
有时我很为她难受,她不到四岁就被第一位李师师收养,调教十年,都是为了接她的班。甚至没有人知道她还有自己的名字,她始终是为别人而活的,她的命运早已被他人所注定,她的一生也仿佛只是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她即使如今名满天下,后人也只会记得李师师的名字。她到最后只能成为一个影子,活在流传下去的传说和诗文中。后人或许能依据只鳞片羽来猜想她的容貌风度,但也终究只成为供人凭吊的话头。时间带走了所有,留下来的都只不过是梦幻泡影。
偶尔我也会反省自己,心想就这么一弹指的工夫,二十年就快过去了,也没做过什么大事。没征过辽国、西夏,满腹的平戎策也无用武之地。顶多算得上功劳的,也不过就是杀了不少流寇,招抚了不少流民。对比老爹公孙凌当年西征吐蕃的壮举,我就只好低头歆羡,不免惭恨。
多少次我想带着小师师远走天涯,趁着如今的太平盛世。然而她就算答应,也是有心无力。一边皇帝在上,脱不了关系;一边仙山琼阁不会放走摇钱树。她注定在这里辛苦劳役二十年,等下一个花仙接过她的班,她才能重获自由身。
一只太美丽的鸟儿,往往就注定只能活在笼子里。
也或许是因为困在京城太久,她才那么向往外面的生活,那么喜欢听我讲故事、描述风景。我肚子里本来就没什么文墨,讲故事还行,风景我可描述不出来。于是,我就干脆到处搜罗山水名画,待到回京时送给她,希望她能借此与我一道欣赏路边的美景。我也没数过搜集了多少画,总之是非常多。晋唐多赝品,我一对拙眼也不敢妄买,网罗的画多是出于本朝的画师。收集最多的是董源、范宽、李成、郭淳父、许道宁、巨然和尚,偶有文与可、苏东坡、米南宫信手点画的竹石。这些卷轴扇面都是超尘绝俗,气韵神逸,端在手中,仿佛能听到山吟水响。
有一次,我路过江南,看望了老爹,结果竟然在他房中看到了一把晏几道亲手所画的丝绢团扇。正面所画,天边一轮明月,窗内两个情痴,剪烛忘夜深。背面题着一首《鹧鸪天》,字迹清秀雅丽: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柄是湘妃竹做的,犹有点点泪痕。我小心地拈起它,反复端详,爱不释手。我自然问老爹讨要,可他竟然死活不答应。或许这扇子对他来说也很重要,可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反正他的东西迟早全要留给我。这么想着,我就偷偷地怀揣了这团扇。
也正是这次江南之行,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忽然之间,我发现了自己也只不过是被命运作弄的玩偶。
我见到了我的母亲!亲生母亲!前一天我还在梦里听着梁疏真唱的摇篮曲,一觉醒来却得知我并不是她的儿子。我真是白活了三十年,那时才得知自己的身世。当李妙英——也就是我的母亲******师——和我相见的那一刻,我自然是将她当做继母,以母礼相待。没想到这位继母对我百般爱护,日日不离左右,时而叹息,一双明目噙满了泪水。我想不通为什么,我恨自己愚钝,总是发现不了他人一行一动顾盼之间所流露出来的深意。或许我在战场上厮杀得久了,总对他人的敌意和阴谋格外在意,却渐渐消失了对爱意的洞察力。
那正是我的生母!当她在我即将离去的头一天晚上,才终于按捺不住,声泪俱下地说:“韬儿,你长这么大,我这些天才终于能好好地看着你。我多想这辈子一直都看着你,让你呆在我的身边。此次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早已哽咽地说不出声。我不懂她话中深意,只是嘴上唯唯,随口说会经常来探望。她摇了摇头,终于咬着牙,一手拉着我的手臂,一手抚摸我的头发,说道:“在汴京的时候,我也远远地看着你长大。可是每看见你一次,我心头就越发疼一层。可是心越疼,却越想见你。因为你是我的亲生儿子。”
我听见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血气上冲,双颊发烫,一时差点昏倒在地。可我并不相信,我不相信梁疏真不是我的母亲。从小到大,她都对我无微不至,试汤试药。而她忽然早逝,令我再也没有机会报答她的养育之恩。她心里知道我不是她亲生的,却始视我如己出。
妙英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说道:“梁疏真是你的母亲,这永远都不会改变。无论如何,你都要始终牢记她对你的情。这份情甚至已经超越了母爱。她对天下人都不曾有亏欠,只是老天亏欠她太多。我过去不够资格做你的母亲,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母亲。我已经输给了梁疏真,但我不会输给自己。”
她的一番话委实触动了我。我一介武夫,真情流露,连喊了几声娘,心里糊里糊涂,也不知道这是因为她是继母而叫,还是因为她是生母而叫。不过我知道,从此,我不可能像过去那样活了。
我那时候就问她我的亲生父亲应该就是公孙凌吧。她也不回答,只是含着眼泪。我就去向老爹求证。他也不清楚。李师师一直搪塞我们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糊弄说妓女怎么知道孩子他爹是谁的,逼急了就一口咬定是公孙凌自己干的好事。这就让我们打起疑心了,或许我还真不是老爹亲生的。
后来公孙氏遭朝廷问罪,家财抄没,没落之极。我和老爹两人相依为命,还干过不少蠢事,其中就有调查我究竟是不是他亲生的。
那些年,我们俩曾试过无数次滴血验亲的方法,但结果反而把我俩整得更糊涂。我们先采用了合血法,把我俩的血滴到一只盛满温水的碗里。结果两滴血在焦急的期盼下融合了,我们欢喜雀跃,似乎找到了某种确定的东西。但随后我的好奇心让我俩倒了大霉。有一次我在路上随便逮了个男人就在他手上割了个口子,沾了点血,结果跟我的竟然也融合了。我当时震惊到已经胡言乱语了。我俩疯狂了一阵子,养成了一个可怕的习惯:取各种人的血来做试验。结果有的跟我俩的血融合,有的跟我俩的血都不和。不过奇怪的是,我们两个的血却总能互融。但这也无法说明我们的血缘关系,因为有将近三分之一的人的血都能与我的融合无间。最后我们这对疯子只能宣告合血法不精准,于是就投入到另一个方法:滴骨法。那是要把血滴到死人骨头上,看是不是能渗进去。我们还不至于疯癫到把其中一人杀了来做试验。我们先掘了个墓来试,结果我们俩的血都能渗到死人骨头里去。这就要命了,生怕把自家祖宗的墓给掘了。于是,我们就寄希望于这个理论也是荒谬的。后来掘了几个肯定不是亲戚的墓,结果大多数的情况下,血都能渗进去。我们甚至拿猪血来试,竟然也渗到骨头里去了。终于,我们俩疯疯癫癫的行为告一段落,得出结论凡是滴血验亲都是骗人的,为此还告诉了提刑官和判官朋友。最后只好绝望地承认,公孙凌和我到底是不是父子关系,似乎要永远成为一个谜团了。
这也挺好,起码我有时候不需要像大多数人一样,开口闭口都要避讳父母的名字。许多人肯定会奇怪为什么我老是直呼父母的名字。要避讳的字已经够多了,我可不喜欢那么多禁忌。本朝这一个个皇帝的名字、皇帝老娘的名字,有时甚至还要加上几个最得宠的女人的名字,这么多字我都懒得记。最讨厌的要数宋仁宗赵祯,害得包子馒头都不能用“蒸”,只能用“炊”,也害得打虎武松他老哥武大郎只能卖“炊”饼。
终于,我的亲娘见我们父子整日里胡作非为,过意不去,总算偷偷地告诉了我,谁才是我的亲生父亲。说之前非要逼我发下重誓,不得将生父是谁告诉其他人,就算是公孙凌也不行。我急于知道身世真相,就指日月发誓。结果当她附耳告知的时候,我惊得几乎昏死过去。与这一惊相比,当时认亲娘那一惊简直就不足挂齿。我当时又气又恼又无奈又兴奋,百感交集,不知该如何是好,恨不得眼前有数十个十足的恶人能令我拔刀痛杀一顿。半响说不出话来,之后又十分想告诉别人。终于忍住。我发的誓太毒了,请恕我无法泄露半点。亲娘李氏觉得我毕竟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这才告诉了我。我以前一直喊老爹的公孙凌或许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李妙英说,她想让我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所以才将我托付给公孙凌抚养。她觉得自己还算幸福,起码还能经常听见你的名字,知道你功成名就。闲来无事,也可以去茶馆听听说书先生添油加醋说我的故事。这样一来,思念之情也可以稍稍缓解。我心里明白,那三十多年来,她一定过得很辛苦。
她离得我近,看到了我怀里偷藏的团扇,轻轻一抽,早已拈在手里。我猝不及防,被她夺去,反而伸手要抢。她微微一笑,说道:“你可知道这团扇的来历?”我自然不知。于是她告诉我,这扇子是晏几道当年送给他最爱的小苹。后来小苹赎身而去,不知所踪,这画扇就留给了她。我巧取豪夺不成,羞红了脸。
妙英看我这般光景,乐了起来,调侃我说:“看你还是小孩子吧?在母亲面前,孩子总是孩子。你一个大男人要这扇子何用?八成是送给心上人的吧,快老实交代!她是谁?”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又被她抢白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在你还是毛头小子的时候,我就知道谁是你将来的心上人。你可别忘了我过去叫什么名字。”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亲点了自己的接班人,而这个接班人也注定要成为我的一生至爱。因为这都是大师师算计好了的,小师师注定是我的第一个女人。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在我人生的头三十年不能爱我,就找了一个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来爱我。
我突然发现自己很可笑,以前我自认为勇武天下无双,天不怕地不怕。时至今日,却得知,自己永远也斗不过老天爷,他把我的宿命捏得死死的。我不可能改变得了自己的命运,我也没必要反抗。我生下来就是要当一个勇士,战斗、爱、生活,然后死去。我爱我的命运,这就是我的生命,我的使命,我的天命。
妙英早已把我的心思捉摸地一清二楚,她将团扇递给我,说:“拿去吧,这扇子的主人理应是李师师。我当年始终随身携带,歌舞宴游,未尝不离。直到后来落难,寄身于观音山,也未尝不爱护。现在既然我已不再是李师师,它就不再归属于我了。它还应该在它应有的主人手里。她是我从小带大的,必定也认得这柄画扇,她会很喜欢的。”
果然,等到小师师看着这柄背后有着无穷故事的团扇时,心里的兴奋难以言表,整夜整夜地翻看,哼唱小晏的那首词,悲欣交集。我从她含泪闪光的眸子中看出,她确实认得这柄画扇。她认得它,没错,还问我从何而来。我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她,唯独隐去了我的生父。她与我抱头痛哭,不知道是伤心还是激动。
这柄画扇对于李师师而言,就像腰间的寒刀对于我一样。
后来金兵大举入侵中原,满库的名画都没有带走,汴京沦陷后也不知失落到了何处。不过这把团扇,小师师倒是一直带在身边。我如今策马奔去金军大营,心里也不知能否再见她最后一面。“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可惜这次如果能相逢,恐怕就不会像梦里一样。我能预见到一片刀光剑影,将所有美梦摧毁。我腰间的寒刀也不需要梦境,要的是让这最后的相逢与诀别充满浩然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