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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苦鸳鸯真情假意

上回说到金老板有个神秘的来客,当时在屋里的对话全被吴翔听了个不亦乐乎。他只是一名杀手,而所有杀手都必须隐藏起来。平时他只在小巷子里住着,邻居只知他是个怪人,不曾与他深交。而他为了探听虚实,却经常潜入金老板的府中。金老板与人约见是最正常不过的,不过不知怎么,今天吴翔无端感到一丝诡异。以往金老板要与某人会面,都是直接经由穆岩安排,并不需金老板亲自指出时间地点。吴翔决定一探究竟,他知道金老板口中的“那儿”是哪儿。

第二天,吴翔就到那儿去守着。那是一间十分隐蔽的密室,在城东一家赌场里面。大家都知道这赌场人来人往,各种奇奇怪怪的人都有,自然不会有人对进来什么神秘来宾感兴趣,除非那人在赌场上一掷千金。那密室在后面一间客堂底下,虽然是一间地下室,却金碧辉煌,宽敞亮堂。布置得极为奢华,杯碗筷子都是纯银铸就。

吴翔并不知金老板会在当天何时会见密客,就早早地辞别鱼笏,独自去赌场客堂潜伏着。没想到他候了一天都没候到人,差点没把他活活饿死。直到晚上金老板才与一个身穿黑斗篷的人出现。吴翔见那神秘人身形婀娜,凌波姗姗,心想一定是个美人,还觉得有点似曾相识。那两人进了地道,吴翔正欲闪身跟进,却眼神一惶,见一个黑影蹿了进去,无声无息放到了两个看门的。他心中一凛,连忙跟了进去。金老板与密客已进了密室。而吴翔和那黑影打了个照面,彼此都唬出一声冷汗。你猜那黑影是谁,正是公孙凌。两人此前就已数次交锋,未分上下,此刻在密室之外狭路相逢,都思虑万千。从密室的门缝里犹能见金光透出,安静异常,还能听见里面倒茶的声音。两人都知此处不是打斗的地方,心照不宣地示意对方冷静。然后这两人都眯了个眼往门缝里瞧。

只见穆岩看茶,金老板做在东首。那密客终于露出了真容。吴翔一脸惊恐,难以置信地看到日夜与自己为伴的鱼笏出现眼前。没错,确实是鱼笏,现在她把遮脸的大帽子去了,露出一张秀美的脸。虽然已经年过三十,却依然丰姿不减,皮肤白皙光泽。吴翔早就料到,她会是金老板的手下,却料不到她竟然有这么重要的身份。且听他们说写什么。

金老板说道:“梁弘真的人头取来了没有?”

鱼笏说道:“属下办事不力,屡次被公孙凌这贼奴破坏……”

“又是公孙凌。”金老板嘬了一口茶。

好茶,连公孙凌和吴翔都闻到茶香了。

金老板不急不慢地说道:“六年前就该毒死了他,范大人至今都没把剩下的钱交付。”

范大人,哪个范大人?公孙凌头一次这么清楚地听到自己大仇人的称号,红了眼,急欲知道这个范大人究竟是谁。

鱼笏低沉地说:“六年前没查清楚他的行踪,致使错失良机,可恨可恨。”

金老板继续说着:“如今范大人点名要杀梁弘真,要是下个初三梁弘真寿辰之前再不成功的话,他就要转而对付我们了。”

鱼笏说道:“老板且放宽心,我即刻差人去求他放宽期限。不需十日即刻到江州……”

江州!公孙凌与吴翔都不由得心中一跳。他们互望了一眼,吴翔在公孙凌手心划出了一个名字。公孙凌点头示意,与他所料一致。此人叫做范存祜,如今贬为江州刺史。公孙凌心中激动万分,恨不得立马回头杀到江州取了仇人的鸟头。

只听金老板说道:“也好,不过我要你亲自去找范大人,梁弘真那儿先另作计较。他肯定过不了你这关。吴翔那边我会安排给他一个任务,远远的支开他。”

听到这里,吴翔也是心头有怒不欲言,仍是一脸平静。他撺掇了公孙凌出去。两人来到公孙府旁边的一家酒楼,唤作大杯空楼。这是京城里唯一不属金老板的酒楼,而且这里的掌柜牛饮与公孙凌是知交。因此这二人才放心来此处,不必担心有金老板的耳目。

“牛老头!今天来两壶白玉腴!”公孙凌刚一跨进门,就向里边大声嚷开了。与牛饮打了一个照面,公孙凌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吴翔跟着那二人走,没想到大杯空楼里面也有个地道,千回百折,好不难走。

出了地道,抬头见到一个凉亭,却是公孙府的后花园。

吴翔拍了一下公孙凌的后背,说道:“喂,你就不怕我知道了这条密道,将来好暗杀你吗?”

公孙凌反问一句:“你杀得了吗?”

吴翔笑着说道:“就算杀不了你,杀你儿子总易如反掌吧。”

公孙凌也笑了,说道:“恐怕你就算杀我,也不愿去杀我儿子吧。”

“这却是为何?难道他现在比你还厉害?”

“因为他也是你半个儿子。”

吴翔一怔,又轻轻一笑,说道:“她终究还是告诉了你。没错,当初我是看着他出生的。不过,他跟我却没一点关系。”

公孙凌说道:“李师师在出京前一直与我儿在一处住着。也算圆了她母子团聚的美梦。”

“这么说,公孙韬也知道了?”

“那倒还没有。李师师还不想让他知道。”

吴翔不断地吃着花生,悠闲自在,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什么之前几次碰到,你还要跟我拼命?”

公孙凌说道:“因为我恨你在那时候照顾她。”

吴翔快笑翻了,说道:“很好很好,让你恨一下也不简单那!”

“我只想教训一下你。”公孙凌也笑了,将手中的刀带鞘指向吴翔。

吴翔抬手推开,说道:“对了,你是怎么跟上金老板到赌场的?”

“我并不是跟着金老板,我是跟着你老婆来的。”

“鱼笏?”

“不错,她几番试图行刺梁弘真,被我盯上,跟到了那里。”

吴翔说道:“对于她的所作所为,我也不知情。现在她即刻就会去江州找范存祜,依我看,你应该马上赶去江州报仇,而我去半路上截住鱼笏问个明白。”

公孙凌说道:“好!事不宜迟,干了这杯酒,立刻动身!”

两人当下分别,公孙凌回屋整理行装,刀具火具夜行衣通通齐全,即刻出发。吴翔急冲冲转了几条弯回到家门口,推开门,四顾无人。心里似乎也一下子空了,本来所存的一丝希望也已破灭。他换了双耐跑的鞋,出门上马往江州而去。

心想鱼笏已经走在前头,他狠狠地踢了几下马肚子。马儿吃痛,飞也似地去了。一路上风景变换,他在马上无事可做,不由得浮想联翩。他忽然觉得这件事十分奇怪,因为自己跟着金老板干了十多年都没听他透露过一次客户的姓名。这回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范存祜供出来呢?想那范存祜可是元祐党人的标杆,作风硬朗,又深得民心。而鱼笏却又怎么瞒着自己外出执行任务的?同床共枕了那么多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对身边的那个女人一点都不了解。他又觉得金老板的举动甚是可疑,以他往常的作风,向来是巴结当权者,可他这回却宁愿为了一个失势的范存祜而得罪蔡京的女婿梁弘真。万一事情败露,他可得吃不了兜着走的这件事对他没什么好处,若说他贪钱,可他若帮蔡京杀了范存祜的话,赏金只会更多。

吴翔突然勒住了奔马。那马儿人立起来,仰首长嘶。吴翔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立刻调转马头回京。这次他比离京时更急,头上甚至渗出了汗珠。如今万事小心,不欲行踪暴露,抖擞起精神,潜伏入城。赶到家中,依旧无人。他到处找不到金老板,穆岩也消失不见,只有路东明还在算着账本。吴翔心想既然他们要杀梁弘真,迟早要出现,于是就去梁府内藏身。

就这么又做了一回梁上君子。反正他就叫做夜将军了,那原本就是个夜行高手的雅称。他听见一个房间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竟然提到了他的名字:“吴翔,也中计了?”

吴翔凑近了听,心中烦乱,深怕有恶事发生。

这回是金老板的声音:“公孙凌和吴翔两人先后出了城往江州而去,这回范存祜必死无疑。”

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哈哈,这招借刀杀人甚是高妙!此人一死,我必定上书蔡相爷,把苏杭的花石纲都划给你管。”

吴翔一听花石纲,心中即刻明了。原来此男子就是梁弘真,金老板与他做的这桩大买卖目的就是掌控花石纲。

列位看官,那花石纲却是何事物,如此令人眼馋?想当年徽宗皇帝在任时,酷爱江南奇花异石,而蔡京则投其所好,每年都要从江南取花石进贡。水运则十船为一纲,陆运则五十匹马为一纲。花石运到东京,大都用去建造艮岳。徽宗信奉道教,自号“教主道君皇帝”,在艮岳建道观无数,必以假山美石环绕,繁花似锦。他在苏杭两州专设应奉局以搜刮民间奇花异石。凡寻常人家有一木一石﹑一花一草可供玩赏的,应奉局立即差人抢出,以黄纸封了。若石头太大,搬运时,甚至破墙拆屋。若有怪石在高山深水,也不惜民力千方百计挪了出来。而应奉局往往也借着取花运石的旗号,在民家大肆劫掠。江南郡县深受其苦,敢怒不敢言。而花石纲终究是暴利,有皇帝丞相撑腰,明目张胆劫掠民财,还能拿圣上赏赐。这样的美差谁不眼红?

话说吴翔深知其中利害,他现在只能期盼范存祜真是六年前指使毒杀梁疏真的人,这样起码公孙凌没有杀错人。可是连这点期盼也随着如下的对话而破灭了。

金老板的声音:“公孙凌认定了范存祜是杀妻仇人,必定会杀了他。之后我们就能以这个罪名整死他。这样你也不必有后顾之忧了。”

梁弘真说道:“公孙凌做了一辈子棋子,为我们铺平了路。现在旧党已经再无翻身之日,他立此头功,将来我会每年祭奠他的。”

金老板说道:“预祝你早日成为梁丞相。”

梁弘真笑呵呵地说道:“有福同享才算够义气。”

吴翔听到这里,万念俱灰,公孙凌现在恐怕已经赶到了江州,或许早已将范存祜的人头取下。这一箭数雕之计太狠辣了,他和公孙凌两人竟然都信了那出戏。

只听梁弘真又说道:“现在就杀了鱼笏。”

金老板说道:“这还用说,她帮我们演完了这出戏,就被我收押了,根本没机会与吴翔和公孙凌接头,你大可放心。我已带她过来,现在就由你亲手杀了如何?”说着他就叫手下押鱼笏进来。

吴翔一听到他们说鱼笏帮他们演戏,恐怕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且,她必定还知道所有内情!鱼笏还穿着那日的黑斗篷,由穆岩带人领进了房间,看样子是被绑住了双手。大帽儿一遮,看不见她的神情。待他们进去,吴翔继续在外面窥测。

鱼笏冷冷地说道:“我已经按照你们的意思做了。吴翔什么都不知道,放过他,我领死就是。”

梁弘真说道:“你天天与吴翔睡在一张床上,我们怎么能确定他什么都不知道?”

鱼笏突然开骂:“贼王八老猪狗!有种把老娘杀了。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是你毒杀了亲妹妹。等着公孙凌砍下你鸟头。还想对付吴翔?做梦吧!”

梁弘真恼羞成怒,拔刀欲砍。吴翔一头抢入,踹开梁弘真,两拳撂倒金老板、穆岩。不待众人起身,一剑断了鱼笏身上束缚。

鱼笏一见是吴翔,急问:“你怎么来了?”吴翔说道:“出去再说。”

穆岩鱼跃而起,与吴翔交手了几回合,却冷不防被鱼笏后心一脚搠倒,又被吴翔迎面一剑,正中喉头,看看不活了。梁弘真一介书生,吓得屁滚尿流,不敢起身。金老板站直了,抖落身上灰尘,面无惧色,说道:“原来你还在,妙极,省得我到处找你。”

鱼笏急了,说:“快走!”吴翔亦知此地不宜久留,金老板一定留有后招。于是拿剑指着金老板和梁弘真,撂下一句狠话:“今天老子没心情玩猴子,等着追魂刀砍下你们的鸟头!”说完携着鱼笏就走,金老板正欲抢出留人,被几枚飞刀挡住。一抬头,人已不见。

鱼笏惊魂甫定,不觉泪流,偎在吴翔怀里,说道:“金老板知道你是奸细,他们逼我做戏赚你和公孙凌。若我不干,他们就趁你睡着用黑沉香害你。我每个晚上都担惊受怕,生怕屋里进了黑沉香。梁疏真是我放毒杀的,我怕遭到一样的报应。”

吴翔说道:“没事了。跟你不相干。梁疏真是他们杀的,公孙凌会摆平他们,我们赶紧去知会他。不知他是否错杀了好人,或许半道上能碰见他。”吴翔跨上马,将鱼笏抱在前头,一阵急拍,飞驰而去。

鱼笏慢慢地将事情原委一一告诉了他。原来她自幼习武,是金老板手下高手。当年大师师怀孕出京,鱼笏随行,正是充当保镖。吴翔那日若不将拦路强盗赶跑,鱼笏一人也能护得周全。而六年前真是梁弘真指使金老板暗杀梁疏真,由鱼笏放的毒,原本即要留下公孙凌性命。再将命案栽赃给旧党,好拉拢公孙凌为新党效命。当时新旧党争愈演愈烈,两派暗中拼杀惨烈。公孙凌既充当了新党的护法大神,又提供了旧党的秘密情报。而金老板是赏金杀手们的背后大佬,留着公孙凌,正好借口难度高,抬高每次悬赏人头的价格。公孙凌又不会分身,同时发动谋杀,他最多只能干预一起。金老板借此在两边都大赚了不少。如今徽宗皇帝上位,新党基本掌控了局势。又有了花石纲的事,金老板铁了心全盘倒向新党,以谋求更大利益。

“公孙凌做了一辈子棋子,为我们铺平了路。”吴翔回想起梁弘真的话,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早已勾结在了一起。公孙凌不但没报得了仇,或许还把范存祜杀了。若范一死,旧党就再无抬头之日。他一想到花石纲即将被金老板控制,心里就无限担忧。长此以往,黎民百姓哪里还有活路?

吴翔加紧赶路,到了第一个驿站,换了两匹好马,一人一匹。行了几日,尚在淮北。一路上并未听到江州刺史范存祜的死讯,或许未死,或许讣告未至。堪堪江州在望,一晚在小镇客栈歇脚。鱼笏淡妆轻抹,花容殊胜。对吴翔百般温存,软语呢喃道:“原以为再不能相见,今朝脱险,从此只愿浪迹天涯,与君偕老。”吴翔知道,两人相爱至深,金老板以他的性命来要挟她,鱼笏只能听从。他许诺道:“等了结了此事,我们再不分离。”

而在这时,杀进了几个黑衣人。一切都来得太快。吴翔从来剑不离手,当下举剑相斗。刺倒几个之后,护着鱼笏冲出。刚一出门,劈头无数暗器飞来,吴翔急闪,又打落几枚,左肩和右腿仍中了两镖。只听得身后一声惨叫,急回头,鱼笏人已倒下,伴着一抹无限留恋的眼神。屋顶上、树丛中,十几个黑衣人一拥而上。吴翔左肩又麻又冷,知道暗器上都喂了毒。伤处离心窝近,不敢大动。吴翔打退了一波进攻,刺死两个,余者在两米开外盘桓,并不急着进攻。吴翔推到门口抱起鱼笏,中了十余枚暗器,已经奄奄一息。两眼含泪,无限柔情,双唇微动,却说不出话。吴翔情知命绝此处,仰天长啸,泪涌而出。他俯身与鱼笏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今日我就与你一同死了,也算一件美事。”鱼笏微弱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吴翔又说:“不过死之前,那些人都得死。”说罢正欲提剑而起,却站不起身,胸中一阵恶闷。

几个黑衣人上来却被他扎伤,有人说道:“急什么!等他毒发!”鱼笏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气。吴翔勉力支撑,心知今日葬身此处。

正在此时,前排几个黑衣人惨叫倒地,屋顶上蹿落一个人影,一把寒刀破空之声,震人心魄。“公孙凌!”有人叫了出来。“先回去交差!吴翔必死无疑!”刺客们倏地都隐入了黑夜。

公孙凌回头一望吴翔,说道:“夜将军也被这群宵小所欺啊。”

吴翔喊道:“快救人!快救人!”紧抱着鱼笏不肯安歇。

小师师提到的那个大园子在汴京的东北,当真瑰丽奇绝,天下无匹。

记得第一次,是跟小师师两人结伴游园,说不出的浓情蜜意。我好像走进了一个有无数岔路和假山的迷宫,再也找不到方向,任凭自己跟着小师师东游西逛,随心所至。走到极处,山穷水尽,然而景色却忽然更加美好。亭台楼阁早已消失,假山也不见了,眼前都是花红柳绿,一派自然天真。我一介武夫,实在是搜不出什么词藻来赞叹。

然而见了如此美景,小师师却反而变得异常悲伤。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悲伤。眉目中透着深深的孤寂,顾盼之间无比茫然。满目的森林百花似乎也跟着惆怅起来,随着日落而昏暗杳冥。我们俩坐在草地上,我回头看她,发现她一动不动地呆望着远方,双眼仿佛被云烟遮蔽。我看她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甚为心酸,反复问她。她一开始低头不语,眼泪已悄悄地淌了下来,后来用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来掩饰。最后我发话说:

“我不是文人,不懂得扭捏作态。我一有什么不快就会直接发泄出来,你何必非要苦了自己呢?在我面前什么都可以说的。”

她再也无力支撑自己,倒在我的怀里抽泣。我尽力安慰她,良久之后,她终于发话了:

“我总归只是个妓女……纵然有感天动地的声,倾国倾城的貌,总归只是个倚门献笑的妓女。人人都可以亵慢,人人都可以轻薄。纵然万人仰观,也只不过是尘埃一点,风吹云散。岂非正如眼前美景,春夏花开柳绿,热闹非凡,而一到秋冬花谢柳凋,则又无比冷落。天色晴朗时,游人不绝如缕;星夜雨雪时,此处又寂寥空廓。又好比画扇一柄,春归暑至,便日夜在握,爱不释手;待到夏尽秋凉,便遭弃捐,无人过问。等我脸上皱纹渐起,声色俱失,岂不是也如此落寞一生?”

我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直到她声泪俱下地说完。我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轻抚她的脊背和后脑,也感到无比的伤心寂寥。一天的幸福欢愉荡然无存,眼前的美景徒摧心肝。我拿出丝帕替她揾去泪痕,深入她眼中的波涛,说道:

“不管你是名妓也好,闺秀也好,神仙也好,我这辈子都会跟你在一起,不离不弃。冬夜到来,我也陪你一起看雪、看山、看繁星满天。”

我承认,这是我说过的最动听最斯文的话了。她在我面前可以变得粗野,而我在她面前也可以变得像个秀才。情之所钟,真是件妙不可言的事情。

小师师紧紧地抱着我,眼泪浸湿了我前胸的衣领。后来她告诉我,从那一刻起,她已下定决心,今生只为我沉醉。

自那次游园之后,我就想赎她出来。但我犹豫了很久,我经常要外出带兵,随身带她在军旅中有诸多不便,而把她单独留在汴京,却又怕她一个人寂寞伤怀。十年寄身行伍,早已令我疲惫不堪。前后剿了这么多贼寇,威名广播,闻者尽皆丧胆。放眼江山大地,近几年也无人敢起大事。我就想到了退隐,带她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从此不管人间俗事,也不再操心流言蜚语。

对待这件事我沉着冷静地思索了好久,度过了几个无眠的夜晚,仿佛在生死决战前思考战略一样。长期的作战,令我明白,人生也是一场仗,一步走错,很可能全盘皆输。

反复考虑之后,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带她走。

当我们俩再次独处的时候,我就跟她说出了这个决定。但是与我料想中的不同,她并没有太大的欢愉,反而显得忧心忡忡。

“剑隐,剑隐,达则提剑平天下,穷则悠然隐山林……”她独自呢喃。

我等她的回应,并不说话。

她忽然充满哀伤地一声太息,眼睛里又噙满了泪水。正在我觉得她会答应的时候,却听她无奈地说道:

“太晚了,太晚了……”

“怎么却太晚了?”

她却并不答话,沉吟良久方才说道:“梨花落尽,东风成昨夜,来不及了。过去我还能跟你走,现如今我却已走不了了。被皇帝看上,我已经脱不了身了。”

我一阵揪心,恨透了鸟皇帝。自己后宫佳丽三千,却还来妓院偷腥,偏偏又想收小师师为外宠。我暗自咬牙切齿,为这种无赖打仗实在是称不上英雄好汉。

“你知道吗?过去已经有好几个与我交情深厚的,被皇帝发现,寻个借口远远地贬了,甚至还有个直接处死了的。我总觉得是我害了他们。”

“那不是你的错。你本是名妓,有中意的当然可以自由往来,又有何错?要怪只能怪那鸟皇帝。”

皇帝的势力自然是谁都不敢动的,小师师还提醒我今后务必要小心,免得皇帝将我也视作眼中钉。她为我盘算得挺周到,怕我逞强,在太岁头上动土,就提醒我说:

“剑隐,这次你可不能胡来。皇帝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不过你放心,只要你听我的话,就绝不会被皇帝发现。这间屋子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都保持着原样。这样每次我还会觉得自己还是个豆蔻少女。此处我也不放外人进来,你大可放心在此与我相会,只是不准来我房里,那里太危险,皇帝随时都会驾到。”

我一听更是火冒三丈,极力忍住。幸而一想小师师对我这么用心,还专置一处私房供与我相会,心里也就舒坦了。

我料定那孬种皇帝早就知道了我和小师师关系非常,只是想到我老爹在江南当差,除掉我不好交代。然而公孙凌虽然军中势力不小,但军权却是与一帮文官共分的,怎么也不至于引发兵乱,怕是鸟皇帝更担心自己的花石纲没了来路。

难怪这次回京,朝中少了许多故人,原来都是被皇帝给剪除了。满朝廷上下自古波谲云诡,变幻难测。新官上任,旧人散去,无比正常。可是我发现外贬的人几乎都是几年前还与我一起举杯高歌的。过去每次凯旋,诸多友人都会聚在周围。携上琼楼名妓、勾栏戏子、鼓乐丝竹,游冶、登山、鼓琴、舞剑、吟词、唱曲,非要闹个月落西山才兴尽而返。难怪此次回京,诸多黯然,小师师也总是愁眉不展,却原来是旧人皆散,零落天涯。皇帝暗地里早已将小师师身边的密友一个个剪除了。掐指一数,我不在京城的日子里,再也无人可以令小师师放怀大笑。而我回京后,也总是难得找到人与我一起痛饮狂歌了。在所剩不多的亲友里面,大晟府的周邦彦算是与我交情深厚的。而他却也因我的过错而几乎招致杀身之祸。

每次一想起他,就连带着想起他清瘦的样子和无论听多少遍,都总能给人惊喜的那几首曲子。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遶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活,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敧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如今还能清楚地记起某一年的夏日,我们众人在郊外游冶,置一大席,招朋呼友,凡是乐意过来共饮的都与一大觥。那日欢歌笑语,几乎买空了城中酒楼。

待到月出之时,周邦彦一手端着酒壶,一手泼墨挥笔,就于席间谱就这一曲《六丑》,回首付与小师师弹唱。我还记得那日八音齐鸣,师师清歌一曲,众山皆响。

一曲既终,我却提剑奔舞,唱大江东去,醉态横陈,不知我在舞剑还是剑在舞我。众人大笑,我亦大笑。然后他们就要我耍刀,我就一片迷糊地回答说:

“此刀一出,必有人死。凶器不详,不看也罢。”

众人复大笑,遂作罢。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光阴总会虚掷,且逝去的时候也总是无迹可寻。之后在我被贬官的日子里,我时常会想起这首曲子,想起远在天涯不知生死的周邦彦。

生命真是件奇怪的东西,恐怕我永远都不会懂,就算我懂了,也像囫囵灌下的烈酒,无法说出其中味道。只有周邦彦这种一等一的文人,才能将生与死、流逝与眷恋谱写得那么精彩。一听之后,再与自己所品味的两相对照,就知道他所写的都是真的,一丝一毫都没有骗人。那些东西,是他的,也是所有人的。

周邦彦的年纪比我大了将近三十岁,是跟老爹一辈人。过去同在朝廷为官,一个在大晟府,一个在殿前司,一个管声乐,一个管军马,互不相干,这才不必勾心斗角。两人在酒色场中称兄道弟,都迷恋于李师师。

那是上一辈的情愁了,我已管不着。他是我爹的情敌,却并不是我的。那日选花仙的时候,我还在仙山琼阁见过他与老爹一块儿喝酒。文人就是文人,闲愁万种,即使大师师走了,也能再找其他美人来抒怀写词。不像我老爹一根死脑筋,死也要与大师师死在一块儿。

后来周邦彦和小师师之间当然也有暧昧,但我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他都已经快六十岁的人了,顶多就动动笔头,或者动动舌头。就像小师师所言,那些文人那,就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还凑合。

我前面说周邦彦是被我害的,但我却是完全出于无心。我实在没想到这么荒唐的事竟然会落到他头上。

那天是皇后生日,我料定皇帝不敢到小师师房中来,就放心地跃入她房中。她瞥见从窗户蹦出来一个人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我,方才松了口气,微嗔地说道:

“你做贼啊!有门不进偏偏钻窗户,小心被皇帝的人拿住!”

“皇帝手下那群破落户也想拿住我?笑掉他自个儿的鸟牙!今儿是皇后生日,皇帝难道不去伺候她,反倒过来与你厮混?”

小师师显然知道,燃起了玉蕤香,又与我斟了酒,端出些糕点水果。我一闻就知道是陈酿的新丰酒,大呼贴心。“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一吟这《少年游》,心里就有一股爽气。正端着酒杯准备一醉方休,结果外面传来声音:

“赵大官人!师师,赵爷来了!”

唬得小师师慌了手脚,急忙拖着我塞进了床底。可怜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杯到嘴上的新丰酒喝不成。我心里头简直无法相信皇帝竟然顶着皇后生日外出偷腥,饶是身经百战,也不由得冒出冷汗。

惊魂甫定,只听得屋里有男声说到:“咦?我忽然过来,这里就已经备下了酒和点心?这酒也斟满了,师师你真是知我心意啊。”

皇帝扮作了一个富商过来,故而口头上也不再东一声朕西一声奴才。可他这丑陋的马屁拍得既开罪了我的酒,还惹毛了我。我暗自发誓,要是他不幸发现了我,一不做二不休,我就拔刀杀了他,然后带着小师师就远走天涯。

小师师自然是尽力相陪,不敢怠慢。我在床底下心发麻,也没听清楚她唱了什么小曲儿。有时我反倒盼望皇帝撞见有人躲在床底下,好让我有理由杀了他,出了这口恶气。若是皇帝没发现,我或许一辈子都要憋着这股子鸟气。

皇帝说道:“这新上市的橙子甘甜清新,却也难比你所吹的笙乐,人间难得一闻。”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橙子和笙有什么关联,只能承认自己不够聪明。换了是我,破了新橙就吃,吹了竹笙就叫好。

小师师吹笙岔了音,如此明显,连我都这个乐盲都听出来了。想必小师师一根心弦绷得极紧,深怕皇帝注意到床底风光。而这位赵老板显然对昏暗的床底没什么兴趣,一听笙曲有误,就取来调试。我一听外面动静,心里就暗想,没事别折腾那笙了,不是笙不调,而是吹笙者心弦不调。连这都听不出,还显摆自个儿精通音律,哎,世人都爱浮夸,而史上所有的鸟皇帝更是个个爱贪小虚荣。

皇帝迟迟不走,直到夜近三更。我暗自思维,难道皇帝真有种连自己老婆的生日都不用去作陪?再不走的话,我真非得杀了他了。一旦他们两睡到了帐中,我狂怒难平,在床底难免不出声。况且我早已内急,要是屎尿一出来,满屋臭味难闻,不被察觉也不可能。如此一来,我就不得不先下手为强。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只是皇帝自个儿因美色枉送了性命,却怪不得我。

做赵大官人的老婆真不容易,过生日都找不到人。终于,赵老板良心发现,起身告辞。小师师声音颤抖,再三挽留,说道:

“夜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就在此处歇息。”

而赵大官人总以身体欠佳、不堪留宿为由婉拒,显然他也不想让小师师知道今天是背着皇后偷跑出来的。可是,皇后寿诞,城中那么大的排场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终于,脚步声往门外而去,我长舒了一口气。小师师也去送行了,屋子里异常静谧。我深怕他突然折回来,还是不敢一动。无奈内急,逼得我想对策。正打算从床底出来,却见一个脑袋钻了进来,吓了我一跳。

“好啦,可以出来啦!”

我倏地就蹿了出来,看见她笑容灿烂,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只蹦出句:“上茅厕!”就立马飞走了。回到屋子里后,看到她已经把桌子收拾一新,添了酒,还多了几道菜。我一把抓起酒壶就往肚子里灌,无比畅快,感到肚子里的虫子都已被烈酒杀光了。

“真把我等惨了,又饿又渴,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主。”我窝了一肚子气,难免抱怨一番,抓起正中的肥鸡就一阵猛咬。小师师看着我这幅穷酸样,觉得无比好玩,笑得合不拢嘴,还学我的样子放肆地陪我吃起来。我们狼吞虎咽地扫光桌上的酒菜,方才的险境和窘迫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我还打了几个响嗝,直叫痛快。

小师师与刚才唱曲吹笙的时候判若两人,大大咧咧地笑,毫不顾忌,脸上还沾了点酱汁。我就调笑她说:“你看我多好伺候,啥都不用你做就已经开心得一塌糊涂了。”

“显然嘛,我从来都懒得伺候你。每次都得你伺候我。”

“那一次不就是你伺候的我?”

“那时你除了吃奶啥都不会,还好意思说?毛头小子奶都没断,哈哈!”

“……”

千不该万不该,我都不该把那天的情事告诉周邦彦。都怪我一次酒后失言,拉着他就把那天的事唠叨了一番,也没注意他的反应。他都快六十的人了,心思却还跟个初恋的少年一样,回去之后竟然填了一首词,恰好正叫《少年游》,单提那日的风流故事。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我也不知道他是胆子大故意顶撞皇帝,还是出于嫉妒之心,总之他就谱好了曲,给小师师送去。他的词小师师向来爱不释手,一有新谱,净手熏香,等不到一个时辰就会唱了。有一次,小师师偏生就在皇帝面前唱起这词,马滑露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皇帝一听,心中欢喜,还以为这词就是小师师自己作的,再三夸奖,却听得小师师无意中脱口而出:

“是周邦彦作的。”

皇帝一听,勃然大怒,以为当天周邦彦也藏在屋里,故而知道所有情事。于是这位赵大官人妒火中烧,不可收拾。这朝中上下无人不知李师师是皇帝外宠,却竟然还有身为臣子的来这里逍遥,实在是色胆包天。皇帝也不管周邦彦年老体衰,是否经得起逍遥,一不做二不休就要把周邦彦拖出去砍了。幸而有众卿请命,才饶了性命,远远地贬到了外地,不久就病死异乡,凄楚不堪。

可怜的周邦彦,无端做了我的替死鬼。我对当日酒后失言懊恼不已,深感愧疚。周邦彦的亲属家眷,只要我力所能及,能接济就接济了。以前也有不少官员作诗辱及皇帝,轻则发配,重则赐死。本朝苏大学士还有过乌台诗案,寻章摘句罗织罪名早已成为弄权的手段。我有时候真的庆幸自己没有作诗填词的才华,否则我肯定也免不了讥刺一番。而我却会用刀,总有一天,我也会因此而送命。或许,什么都不会才能安保无虞,什么都不中用的大树才不会被砍。

我俩各自的无意之失放在一起,就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恶果。他亲手写就的书画曲谱俱在,我们却再也没机会听他的新曲了。最后一次听他的新曲,就是在离别的那天。

那一次离别说不出的悲伤,对我来说尚且如此,对周邦彦来说,绝对是他一生中最凄楚的一次离别。他比以往更消瘦,面色如土,仍强作欢笑。我在渡口设酒为他饯别,办的轰轰烈烈,请来了城中最好的乐队鼓吹。他与席间谱就一曲《兰陵王》,交与师师弹唱。那日,我们共饮千杯,烂醉如泥。小师师也不知声泪俱下地唱了多少遍《兰陵王》,反反复复,一曲长慢,连我在醉梦中都哼起了曲辞: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来岁去,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沈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我早已醉得不省人事,没有见到她伤心断肠的样子。酒醒后,她告诉我,那天周邦彦大醉不醒,众人抬他上了船,梦中他还在呢喃柳阴直、柳阴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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