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深处,赤喀汗族领界,落樱森林,现在或许说是落樱废墟更为贴切。
襄阳炮已经将这里改造的面目全非。花棠雨依旧在漫天飞舞的樱花中放肆的笑着,手里的匕首被殷红的鲜血掩盖了锋锐,面前的少女不断地抽搐着,瞳孔开始迷离涣散出不规则的棱角。一个灵魂正从她逐渐降温的身体中抽离而出。
“我要杀了你!”墨尧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随之而来的,是照顾周到的一记重拳,蒙古勇士不会怜悯面前的男人有多么重的伤势,在他们眼中,这只不过是同样的自诩血统高贵的卑微的中原人。
穆晗妃随墨尧高大的身躯一同摔在了地上,墨尧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只是眼睛始终一瞬不瞬的盯着不远处的杀人凶手,眼白像极了一只发狂的狮子。
花棠雨的表情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他缓缓地冲着这边走来,雪莨跟在他的身旁,在耳边冲他念叨着什么,花棠雨用手抹了一下脖子,不再说多余的话。雪莨知趣的退开,向着森林外打马狂奔,不多时已经出了众人的视线。
“你把我也杀了吧……正你这辈子就会干这个……墨尧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穆晗妃坐在一旁静默不语,看她的神情,似乎是有些痴傻了一般,空空的眼角流着不明情感的泪。
森林外,雪莨已经骑着大宛良驹回到了这里,在他的身后,是整齐的明朝鸟铳队。
“举!”
“攻!”
“收!”
整齐的号令过后,黝黑乌亮的枪管口冒着浓浓的黑烟,面前是那群方才睥睨天下的蒙古勇士,壮如山岳的熊躯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坍塌,惊愕的面孔透漏出深深的不甘与愤恨。花棠雨从其中一名枪兵手中接过鸟铳,对着还在地上蠕动的庞大虫子又补了几枪,他的神情说不出的愉悦,似乎是做了一件冲喜的好事儿。
“小爷说了,别把我的好狗儿打死了,他们不听,把你伤成这样,害我心疼。”花棠雨俯下身子,拿出手帕亲自为墨尧擦拭嘴角的淤血。“不过现在好了,他们都被我送走了,这样你的气也该消了吧,毕竟好狗儿还是要和主人回家的那。”他温柔的说着,不时地留露出他那标志性的邪异笑容。
墨尧残废的身体中突兀的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他凶猛的抓着花棠雨的衣襟,重重的一拳将面前这个倾国倾城的男人打倒在地。花棠雨显然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雪白的面颊高高的隆起,嘴角也被牙齿咬碎出几片息肉。雪莨豁的一声抽出了冰冷的长剑,森然的剑锋在墨尧的背部上方吞吐着冷烟。
这一剑终究是没有刺下去,因为地上那个男人用眼神告诉他不许。
愤愤的收剑回鞘,雪莨并没有多说什么,他把剑丢在地上,默默地转身走了。
“花棠雨……了一对招子杀死一个人,你还有没有人性!我今天就打醒你,你这祸国殃民的败类!”墨尧没有注意到身后发生的事情,愤怒已经填满了他的大脑,他现在只想将面前的男人撕成碎片,同这片樱花森林一起埋葬。
花棠雨任由墨尧的拳头打在自己的身上,直到面前的黑衣少年因为失血过多而瘫软在自己身旁。“呵哈……哈哈哈……在我们终于是一副德行了,你满意了吧……”花棠雨又吐出一口污血,冲着身边的墨尧无力的说着,第一次看到了这个美艳少年收起了邪异的神采。
他用尽力气将墨尧扶起,抓着他的前襟拼命地摇晃,冲着面前的人放肆的咆哮起来。
“小爷看来,一个男人为了心爱的女人付出,触怒天皇老子都他妈没有错!其他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好吧,你赢了,拿去吧……以后别再让我见到你。”墨尧不再理会花棠雨,转过身子,穆晗妃依旧是神情静默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面无表情的流着不可名状的泪。
“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受苦,早就说不该跟着我的。”
“那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我管不到。”穆晗妃将墨尧搀起,墨尧的伤口上是穆晗妃为他包扎的绷带,带子的材质与穆晗妃的衣服一般无二。“墨尧大哥,我只是感觉我很没用,不论是在明朝还是在这里,这始终是一个男人的世界,我……怕我有一天,我连在你身边存在的价值都没了。”
“那就一起走吧,我带你去找我的哥哥。”
“等等。”身后的花棠雨拉着墨尧的衣角不放。“我想再说点东西……”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墨尧看着他,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的确越来越难以言明。
“这个女子,不是真正的你要找的人……我用性命担保!”花棠雨竟然在这时说出了一句如此石破天惊的话。
墨尧有些轻蔑的转过身来“这么多年,你骗我的还少吗,那不是我的梨璇还会是谁?”
“你的梨璇在大明!在京都!不在这儿,这里的……之不在这儿就是了。我会帮你找到她,至于信与不信,你随我入宫便知晓了。”花棠雨依旧不依不饶的对墨尧说着。
墨尧将花棠雨的手从自己的衣服上拿开,花棠雨看了他半晌,转过身子,在随从的搀扶下上了马。“我真的还能够相信你吗?”墨尧在马下似乎自言自语般喃喃。
“随你的便吧,真正地梨璇不会不认得你的,那个吗……过是妖物罢了,你若还是我的好狗儿,便来京城找我吧。至于以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等我们再次见面时,在大明说吧。”花棠雨不再看墨尧,率领着队伍浩浩荡荡的向着樱花森林外慢慢离开。那个红衣少女的尸身被绑在了其中一批枣红马上,发丝倒垂,仰面的脸颊上是一对空洞的双眼,望着墨尧的方向似乎流出了什么东西。
墨尧不再看她,身旁的穆晗妃也没有太多的话语,不多时天地间便只剩下一座荒废的祭坛,一块碎裂的五彩石以及一地洒遍鲜血的樱花瓣,尽收眼底的尽是凄惨的残红。
这里是天山,曾经有人来到这里,也曾经有人居住在这里,天山从来就不是孕育感情的地方,把一段段的肌肤乌墨,变成一截截毫无温度的冰晶白骨。而更为遥远的故事,还没有在这里葬送前路,故事的前方,是浩瀚辉煌的大明国土。
明朝,浙江绍兴府山阴城大云坊,曦月画舫楼前。
入夜,明朝嘉靖时期的江浙一带,夜市兴盛,画舫楼前,着实是达官贵人、大户豪吏挥金撒银的不二之选,画舫楼旁的江水中,满溢着胭脂铜臭,混杂着楼台歌女的辛酸泪水。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便是其真实写照。
山阴城大云坊的一户官僚大院里,厚厚的朱漆门被推开了,一行人行色匆匆,趁着夜色走出了大院,夜色浓重,叫人看不清面孔。不过观其身量,应是有男有女。一行人静默无声,不多时便已来到了画舫江上。
“船家,这船我们租了。”借着画舫的灯火,渐渐看清了这几人的模样。说话的是一名驼背老汉,看样子似乎是家丁中有年月的长辈,后面跟着几名小厮,方布头巾,一概浅蓝色麻布衣袍,标准的家仆打扮。跟在后面的是一位身形姣好的美貌妇人,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嘴角边有着一颗不大的黑痣,模样看起来倒是有几分东瀛歌妓的神采。
“老韩,麻利些,一切趁早!”那美貌妇人急匆匆的催促着。
一行人快速的上了画船,小厮们摇橹,很快便远离了江岸,船行渐远,渔火冥冥,江堤上的画舫楼船俱都黯淡了颜色。船上的美艳妇人时不时的冲着江边眺望,似乎是生怕什么人追上来似的。
不多时,画船已经行驶到了江心,从船舱里走出来一位年龄不大的丫鬟,怀里抱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孩子不哭不闹,安静的有些不正常。
美艳妇人将孩子接过来,用手轻轻捏着孩子稚嫩的脸颊,孩子的眼睛瞪的大大的,美艳妇人一边和他对视,边轻轻的对身边人吩咐着“都准备好了吧。”
“夫人放心,一个孩子而已,翻不了天。”被称为老韩的驼背老汉恭恭敬敬的答道,身旁一位小厮正在准备着什么,埋着头苦干不说话。妇人又轻轻地掐了一下孩子的脸颊“等会送你去个好地方。”妇人一边说着,一边留露出难以掩饰的喜悦。
“啊!小畜生!”妇人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身旁的老韩也着实是吓了一惊,妇人怀中的孩子正紧紧地咬着妇人的中指,令人更为惊异的是,这个襁褓中的孩子竟然长了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只是自出生时便没有笑过因而众人并不知晓。妇人痛的几乎昏厥过去,老韩使劲的扳动孩子的下颚,但孩子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整个江面上传来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飘到夜空里显得分外的诡异。
盏茶功夫过后,妇人披头散发的倒在了船头,左手的中指已经少了一个小截。老韩也一时间慌了阵脚,一圈又一圈的在船上踱步,嘴中喃喃“小畜生……畜生……可如何是好啊。”
“韩管家,这孩子还……”身旁的家丁悄悄地在一旁询问。
“照旧行事!”韩管家面如寒霜,望着地上那个襁褓里的孩子不再多说一句话。
几名家丁将孩子的襁褓周围套上厚厚的缰绳,缰绳的另一头是几块巨大的花岗岩。一切准备妥当,老韩抱起孩子走到船头,“一路走好,小畜生,要怪就下去怪你娘吧。”孩子的嘴里满是血污,那半截中指依旧在孩子的嘴里咀嚼,孩子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而且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上发出稚嫩的微笑,整幅画面充溢着邪异的美感。
“噗通——”孩子连同着巨大的花岗岩石块一同坠入江心,不多时水面上就只剩下几点依稀的水泡。
那位美艳妇人依旧在船舱上昏迷着,老韩站在船头望着江水呆呆的出神。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江面上传来一道细微的渔火,那是有船经过的标志。“摇橹,回府。”老韩默默地吩咐着,画船调转船头,冲着来时路飞快的行驶而去。
画船走后不久,一艘体态更为硕大的船只开到了它方才停伫的江上。船头站着十几个人,高冠束发,墨绿官服,腰配长刀,清一色的打扮,为首是一位穿着同样衣着的黑发少年,这是南宫墨尧回到大明国境的水路旅途。
“十三,刚才的叫喊声是这里传来的对吧。”墨尧冲着身旁的一位副手询问。
被称为十三的副手双手抱拳,恭敬地答道“回巡捕大人,错不了的,十三我活了这么多年,还真就数这双耳朵比招子都灵。”
“这我知道。”墨尧趴在船头,望着江水“那你现在再听听,看还能听出什么来。”
“遵命。”十三不再说话,开始闭上眼睛仔细的听,不多时,他突兀的睁开双眼,冲着墨尧激动地说:“大人,这船下应该有个人!错不了的,我能听见百步之内任何人的心跳声!错不了!错不了!”话未说完,早有识水性的水手跳下水去,不多时便打捞上来一个光着身子的男童,面庞青紫,已经溺水多时。
墨尧看着这个孩子,突然间想到了幼年出海时救下的梨璇,他推开众人看着这个与自己一样被世界抛弃的孩子,开始用尽全力为他的生命做最后的挣扎。
“大人,这孩子在水下应该是被人用重物缠住了,否则不会沉落那么深,不过说来倒也奇怪,水手们说,这孩子发现时身旁有一个襁褓,看样子他是自己挣脱出那个布裹的,不过到底是孩子,也不知是哪一家心地如此狠毒……十三在一旁喋喋不休。
船舱里,穆晗妃也走了出来,看见这个场景也没了主意,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到,这个孩子已经活不过明天了。
“墨尧大哥,别太伤心了,这种事近几年是常有的……”
“都走开,让我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墨尧抱着那个孩子,痴傻的望着满江的波涛,许久不曾说出一句话。穆晗妃知趣的打发走众人,也悄悄走到舱边,冲着墨尧的方向注视不语。
远方的天际泛着殷红的潮涌,滚滚雷声似奔马般翻滚不息,黝黑的潮水搅动着山河,天地之间再一次对唱嘶鸣。
“变天了那……”墨尧在那里喃喃。突然,他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来,穿过重重地风雨,目光似乎穿透到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小渔村上。
那里,有一座尼姑庵。
“似乎,我找到让你活下去的地方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