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就匆匆上了路。
我估摸着青草一定去了二姑家了。我在龙潭乡下了车，就直奔二姑家。到二姑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一路上我几乎是跑着去的。还没进二姑家的门，就听到了小孩子的哭啼声。声音嘶哑得像树上的蝉子叫一样，刺耳得很，我知道青草已经生了！我在门外喊了一声：
“二姑！”没人答应。
我又喊：“二姑，二姑夫，你们在家吗？”
二姑从屋出来，站在门口看着我却不答应我。我就说：
“二姑，你在家呐？”
二姑把我看了一阵就“哇”地一声哭起来了！边哭边喊：
“我的天哪，你咋才回来呀？青草都没了呀！……”二姑冲过来，一手抓住我的衣服，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捶打我的胸堂。
我一听青草没了，就像天突然塌下来了一样，我啥也不知道了。我觉得心里憋着气出不来，实在憋不住了，就大叫了一声，把二姑一下推开，我居然骂了二姑，吼叫说：
“你说啥混帐话？青草咋的了？啥叫青草没了？青草咋会没呢？青草不是生孩子了吗？你听，我都听见小孩子哭了！……”
二姑父出来了，他见这样，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
“金宝啊，你是男人哩！你得挺住哇！金宝，你得挺住！”
二姑在呼天怆地的哭喊，屋里的小孩子仍在嘶哑的哭叫。我没管哭啼的孩子，我甚至恨那小东西了，他一出世就要了他妈的命，狗日的灾星！俗话说那是克星，克父母的克星！
我强压住心中的悲痛，问二姑：
“青草是啥时候生的？又是啥时候没了的？”
二姑说：“今天已经七天了，我刚才烧完头七纸从坟地回来。”
我问二姑：“青草埋在啥地方的？”
二姑说：“就在山后面的窑田湾。”
我问二姑：“为啥不抬回去埋在我们家的坟地里呢？”
二姑说：“阴阳先生说青草死的时辰不好，杀气重，不能抬回去，要是抬回去，家里就要犯重丧。”
“放他妈的屁！”我一听这话，气得我脑壳都要爆了，要是那阵阴阳先生在跟前，我肯定会拿了家伙砸烂他的脑壳！我骂道：
“狗日的阴阳先生是谁？老子要找他去！”
二姑一听，急得一把抓住我说：
“金宝哇，我的娃呀！你就别这样了，你家出的事还少吗？你就听我一句劝吧，啊！”
我还能说啥呢？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有去看看青草的坟了。我拔腿就朝窑田湾跑。
我从小就到二姑家耍，她们家的田地在哪里，柴山在哪里，我都一清二楚。我也晓得窑田那鬼地方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虽然离二姑家只有二里地，却是一个荒无人烟的深沟。我一口气跑到湾里，天已经暗下来了，只能模模糊糊辨认四周的山势，我在湾里四下寻找着青草的坟，模糊中看见一把插着的罩坟伞，伞下面是一堆新土包，坟前没有烧完的纸还一闪一闪地冒火星，散落在坟前的白纸在那阵子格外的显眼。
二姑父也跟着来了，二姑父说：
“那就是青草的坟。”
我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悲痛，我大喊一声：
“青草——！”
就扑倒在青草的坟上。我一把一把抓着坟上的土，我想把土掀开，抓了好久也没掀开，我的手抓得没有一点力气了，我又使劲地捶打着坟上的土，就像二姑捶打我的胸堂一样。我想把躺在坟里的青草喊醒，我边捶打坟上的土边喊：
“青草啊，我是金宝啊，你咋就撇下我和南花儿走了呀？……苍天那，你真瞎了眼了，为啥就不给青草留条活路哇？”
我的嚎啕大哭把窑田湾的山和树都吓得嗡嗡乱叫。哭了好一阵，也喊了好一阵，我的嗓子哭哑了，没有声音，我哭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可青草却没有答应一声。我一屁股坐在青草的坟前，啥也不说了。一阵风从沟里吹来，从我的裤脚，衣领和袖口灌进去，钻心的凉。
二姑父走到我跟前说：
“青草临走时直呼你的名字，她是想见你一面，可你那时在哪儿，咋就一点儿音信都没有？”我没有去理会二姑父的话，我把几个月来发生的事讲给青草听。我从开始讲起，就像平时与青草摆龙门阵一样，不慌不忙的讲。我想反正有时间。我把看见阿兰和阿兰说话，被她男人打了一耳光，打肿了脸的事儿给青草讲了，我把那天给她打电话没人去接电话，心里一直想着她，干活时走了神，没抓住土筐，土筐掉下去把老娄砸死了，我被抓去坐牢的事也给青草讲了。
我说：“青草，这事我不怪你，是我不争气，想你想走神了，把人家老娄的命都给拿了！我的罪孽深重。”
我把被警察用铐子铐到局子里的事也讲了，我说警察打我那也是罪有应得。人家老娄的一条命都没有了，难道警察不该打我吗？就是警察把打死了，也作当是老娄把我打死的。
我说：“青草，你为啥不等我回来就生孩子呢？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不是我不想早些回来，而是我没有路费，我的钱被坐牢的家伙抢了，我要挣钱才能买车票……。”
“金宝啊，你别说了，青草不会怪你的，她在九泉之下晓得你的苦心。”
二姑父把一沓白纸递给我说：“金宝啊，给青草烧点纸吧。权当你打工给她带回来的钱。”
二姑父这一说，就把的思绪打断了。我居然忘了从何说起了，想不起来还要说啥，我也只好接过二姑父递给我的纸，给青草烧。天都黑了，青草也累了，就不吵醒她了，让她好好睡一觉吧。我把纸一张一张点燃，烧在青草的坟前。
天已经很晚了，二姑父劝我回去，我就是不动，二姑父唉声叹气地回去了。不一会儿他背了一捆柴又来到坟前。他是怕我夜里一个人冷，就抱来了柴草在坟前点燃了一堆火。我感到了暖烘烘的，我想青草这下子不会着凉了，……。
我在青草的坟前整整守了两天两夜了，不吃也不喝。二姑父陪了我一整夜，他实在坚持不住就回去了。二姑把饭端到坟前劝我吃，我哪有心思吃？二姑劝我劝不动，就把孩子抱到坟前，对青草说：
“青草哇，你劝劝金宝吧，你不管娃儿了，金宝他也不管，咋办啰？”
我说：“把那小畜生摔了，摔到山沟里去！从小就克母，长大了也不是啥东西。”
二姑听见我这么说，抱着孩子就跑了，她真的怕我把孩子摔到山沟里去。二姑边往回跑还边骂我：
“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给你生了个儿子，你还不想要，不要是吧？不要我就抱去送给人家，看你后悔不后悔。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二姑回去后我又与青草说话，说一会儿歇一会儿，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说着说着，我觉得有些睏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躺在二姑家里了。二姑父对我说：
“金宝，你终于醒了？肚子饿了不？”我听见二姑父说话的声音，我扭过头来看二姑父，他像一根木桩立在床前，他的脸就像观音岩的菩萨一样模糊不清。我想问他是咋回事，可就是难张嘴说话。二姑听说我醒了，就给我端来一碗稀饭。二姑父把我扶起来坐在床上，二姑就用小勺给我喂稀饭。几天没吃饭，一点胃口都没有。二姑强行把稀饭喂进我嘴里，我勉强吃了几口，也就有了些胃口，不知不觉吃完了一碗稀饭。吃完了饭，我看二姑还是原来的二姑，只是瘦了很多，我看二姑父也不是木桩了，脸上有鼻子有眼睛有嘴巴。我问：
“二姑父，刚才你的脸为啥看不清呢？”
二姑父说：“哪是我的脸看不清，是你的眼睛看不清，都几天没有吃饭，你差点儿死了，你晓得不？”
二姑父说：“人死不能复生，死了的就死了，活的还得活下去不是？死了的可以啥也不管了，可活人还要担待好多事！现在你的担子更重了，小娃儿还没有起名字，你给他起个名儿吧。”
我说：“那就叫难生吧，青草生他太难了，连命都搭上了。”
二姑叹气说：“也是啊，这小东西也太难生了。”二姑给我讲了青草的事。
二姑说：“青草是在你走后第二个月来我家的，来的时候肚子就很大了。那天晚上到我家里，我和你姑父都睡了。她在外面敲门，说她是青草，我们连忙起来给她开门。我很生气，我说你咋这大晚上才来，腆着一个大肚子，万一在路上有个闪失咋得了嘛？青草说她怕被干部看到，才在天黑出门的。……我劝她还是到医院检查一下为好，我陪她去，她就是不肯去，她说她怀南花儿的时候就没检查过，啥都正常，现在这肚子里的娃儿和怀南花儿的时候一样，没有不同的感觉。就用不着再去检查了，没事花那个钱干啥？她还说前几天她还去观音岩拜过观世音菩萨，她叫我放心，没事的。她说生这娃儿生了肯定要罚款，现在就要凑点罚款才行。……那天她说肚子疼得厉害，怕是要生了。我一算还不到时候呢！还差一个月时间，我有些着急，心想还是去请个医生来吧，我正和你姑父商量，青草听见了，坚决不让去，她说你要请医生我就回去了，我只好由她了。过了一顿饭的功夫青草就流水了，我心里想，这娃儿是非生不可了，想保住不让他生是不可能。谁知就那样一会儿疼，一会儿不疼，把青草磨缠了三天三夜。第三天下午，我正在厨房里烧水，青草就在里屋喊我，说生了！我就听见小娃儿的哭叫声。那声音粗得牛叫一样，我一听就猜出生了个儿子。我连忙跑进屋去，一看青草蹲在地上，手里抱着娃儿。青草一脸的汗，她对我说，二姑快来把脐带剪了。脐带连着胎盘还没有出来，那血已经流了一大滩，我看要是装进盆里，恐怕有半盆哩！我找来一把剪子，剪断了脐带，把娃儿肚脐上的那一头绻了个疙瘩。我包好娃娃，去看了看青草肚子里的胎盘，还是没出来，我拉了拉脐带，纹丝不动。青草的面色有些发白，我想她是这几天肚子疼的，娃儿生了慢慢就会好的。青草说她有些冷，我想这季节冷是自然了，我还是给她加了一床被子。青草说她渴，我叫你姑父冲了一碗白糖开水端来。糖开水端来的时候，我去扶青草，想把她扶起来斜躺在床上喝水。我喊青草，青草，她只嗯了一声。我扶起她来，她的头就歪歪扭扭的老直不起来，眼睛也没睁开。我说喝口水就好了，我边说就边把糖水给她递到嘴边，她也不张嘴，我把碗倾了一下，往青草嘴里灌了一点糖水，水从嘴角又流出来了。我心里一格噔，不好了，青草她不行了。我又是喊又是哭：他爹呀，你快来呀，青草怕是不行了！天哪，这咋得了啊？青草啊，你不要吓二姑啊！天哪！……你姑父进来一看青草，也着急起来，他说他去请医生，把柜子上手电筒抓在手里就出了门。张医生离我们家少说也有五里地呢，我心里明白大概来不及了，虽这么想，可你姑父早出门去了，就由他去吧。我只顾大声喊着青草，我想我得把她的魂喊住，不然她就走了。还好，过了一会儿，青草慢慢醒过来，她望着我，眼泪汪汪的，她吃力的说，二姑，我，我，不行，行了，……金宝，金宝，她歪了歪头，像是在找你。我说青草你挺住，我马上去喊金宝回来，青草的眼睛睁得很大，头一歪就断了气。……”
二姑说着说着就呜呜的哭了。她说她没把青草照顾好，她说她对不住我爹妈，也对不住我，二姑一哭，把我的心都哭碎了。当时我简直想不通青草咋就那么轻易死了，生个孩子，为啥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死了呢？
二姑说：“后来你二姑父把张医生请来，可青草早没了。张医生查看了一下说是产后大出血死了的。张医生说要是在医院生孩子，产后大出血一般不会死人的，他问我们为啥不到医院去住院？我和你姑父吱吱唔唔答不上来，张医生唉声叹气的走了。”
二姑说：“说是产后大出血，我相信，张医生走了以后，我和你二姑父料理青草的后事时，才晓得青草流了那么多血，不说地上的那一大滩血，床上的棉褥子全血浸透了又滴到床下面的地上都是血！一个人有多少血也经不住这样子流哇！我们也不晓得该咋做。过去吧，我生了几个娃儿，都流了不少的血，没像青草那样啊？也不晓得青草是碰到那路索命鬼了。要是你妈在就不会出这档子事，你妈会到观音岩去求观世音菩萨保佑青草的，这也怪我，没有提早去一趟观音岩。”
二姑说：“青草死了，给你留下这个儿子，你得好好养着。这几天没奶吃，我只好喂些糖水，熬点豆浆、米汤啥的喂着。可这娃儿不肯吃哩！前几天哭成泪人儿了，这几天要好些，只是吃口不行，明天我让你姑父去请张医生看看。金宝啊，你安心养两天吧，娃儿我先替你养着。”
青草死了，我感到像是天都塌了一样，我把眼睛闭了躺在床啥都不想做，啥都不去想，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是漆黑一团。说不想啥是不可能的，眼前一会儿是青草的影子，她站在我面前流泪。一会儿老娄又站到我面前了，他说你知道吗我的头被你砸碎了，外面看起来是好的，可里面流了不少血，说着老娄的耳朵，眼睛，鼻子里都流出暗红的血！我吓得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原来是在做恶梦。
二姑把难生抱到我面前，说：
“金宝啊，今天这娃儿不晓得是咋的，一口水都不喝，痿得很哩！你姑父去请张医生去了。”
我说：“小孩子都是那样，成天睡觉，等他渴了饿了就会哇哇大哭大闹！”
二姑听我这么说，就抱着难生哼哼呀呀的出门去了。过了一阵张医生来了，二姑把难生抱给张医生看，张医生看后很生气，说：
“咋搞的嘛！每次叫我来看病人，结果都是看死人！我走了！”
二姑和姑父一听，就傻了，愣在那儿不知道动了。张医生走后，二姑才嚎啕大哭起来。我是再也哭不出来了。我叫二姑把难生给我抱来，我说我想抱抱他，从生下来我还没抱抱他呢！甚至连看都没多看一眼。相反我倒是骂过他，还差点儿把他摔到沟里去了。
二姑边哭边把难生抱到我跟前，我接过难生，看着他那张紫红色的小脸儿，越看越像青草，怪不得命苦。生下来没有吃过一口奶，连自己的爹妈都还不认得就死了。我对难生说：
“儿啊，你命不好，你咋投胎到了我的名下了？你爹这辈子没啥用，从到你妈肚子里就跟着我们东躲西藏，结果还是没保住你的命！真的对不住你呀，儿子！”
我对难生说了很多话，他就是不理我。其实我明白他已经死了，可我还对他说了不少话。他毕竟还在我怀里，我相信他是听得见我说话。
我和姑父一起把难生抱到青草的坟旁埋了，与青草埋在了一块儿。
我对青草说，你走了我连面都没见着，我在坟前说的那些话，不知你听到没有？没听见就等你儿子去了你问他好了，儿子叫难生，青草你记住喽。
我望了望满山坡五颜六色的花，心里越是难受。花儿啊，你们还开啥呀？我的青草都没了！想想青草喜欢唱歌，我就去坡上折了一把花儿，放在青草的坟前，我想就让那些鲜活烂漫的花儿去陪伴青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