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城市街景与往日不同，街道两边落满红色的鞭炮碎屑，空气中弥漫着炮竹燃放后的硫磺气味，有些呛鼻，却充满喜庆的味道。街头小贩也与平日不同，那些推着三轮车卖水果的，卖熟食的，卖蔬菜的，全都不见了，全换成卖彩色汽球、塑料充气玩具的。孩子们个个都是花团锦簇的娇嫩模样，身上穿的都是刚刚上身，还未来得及弄脏的新衣服。他们奔跑着，追逐着，嚣嚷着，他们才是节日的主角。年轻姑娘们三五成群，穿着同样簇新的衣服，喜气洋洋，她们这是要去哪里？她们要去溜冰场，歌舞厅，电影院，她们去所有适合这个节日娱乐的场所。
苏娅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她满怀兴趣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这陌生的，与平素见惯的全然不同的场景。她一下子就融入到了节日的气氛中，忽地醒悟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闷在家里是多么地不合时宜。她有些感谢苏拉的邀请，若不是他，她只怕发现不了这节日的妙趣呢。当她乘车到达光明电影院的时候，苏拉已经买好了电影票等在门口。
苏拉穿着件棕色皮夹克，领子毛绒绒的，像是戴了个围脖。他的衣服和苏曼的新衣服如出一辙，苏娅看了，笑着说：“你这件衣服和我哥哥的一模一样。”
苏拉不自在地伸手拽了拽衣服的领子，说：“我妈给我买的。”
“我哥的衣服也是我妈给买的，今年特别流行皮夹克，好多这样的。”街上到处是穿着黑色或棕色皮夹克的年轻小伙子。
“真是要谢谢你约我看电影，要不然，我还真没地方可去。”
“我知道你除了罗小玲没什么朋友，所以就叫你了。”
“你也太小看我了吧，你怎么知道我没朋友。”
“没有就是没有，罗小玲也未必就是你的朋友吧。”
苏娅扫了苏拉一眼，心想，他说的好像很对。是啊，我哪里有什么朋友。每次听到或看到朋友这两个字，她能够想到的只有贾方方，间或想到常秀丽。可是，她们离开她很久了。她是个痴心的，念旧的人。她的生命里有过她们，就容纳不下其他的人。同性的感情是这样，那么异性呢？她的脑子里闪过赵裕民，他会在她的心里盘踞一生一世吗？
“你呢，你有朋友吗？”她问苏拉。
“我其实也是孤家寡人，以前看电影都是和我堂姐一起看，她现在有了男朋友，把我抛弃了。”
“要是罗小玲没回老家，你就不会孤家寡人了。”
苏拉转移话题：“买点零食吧，你想吃什么？”
“你都买电影票了，零食我来买。”
苏娅快步朝旁边的小超市走去，苏拉跟着走进来。她拿了一大堆的果脯，杏肉，葡萄干，蚕豆、爆米花。没等她付账，苏拉已经把钱交清了。苏娅不悦地说：“干么，我都说了，你买电影票，我买零食。”
“何必算得那么清，谁买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我又不是罗小玲，没理由沾你的便宜。”
苏拉不高兴地说：“罗小玲怎么了，你怎么了，你和罗小玲有什么不一样？同学之间至于说这样的话嘛，什么便宜不便宜的。”
苏娅心想，我和罗小玲当然不一样了，她是你的女朋友，我算什么。“我可不想欠别人的。”
“你这个人好没意思，什么欠不欠的，一点点小事也这么较真。”
苏娅听了这话更加不高兴了，“总之，我不想沾你的便宜。”说着，把钱塞到苏拉手里。眼看气氛僵住了，苏拉没好气地接过钱，“好了，就算你买的吧，你买的你吃，我可不吃。”
“什么意思，那你买的电影票，我也不看了。”
“哎哟，你这个人太难说话了，我真服你了。”
一番争执，终于平息下来。
他们来得有些早，离电影开演还有半个多小时，影院入口处还未放行。苏娅东张西望，她心里那个蠢蠢欲动的希望又冒了出来，这希望正是伴随她一路欢欣雀跃前来光明电影院的动力。她说：“苏拉，你在这里等等我，我想到附近转一转。”
“马上就开门了，你要去哪里？”
“我保证十分钟回来，我保证。”这边说着，那边就小跑离开了，留下莫名其妙的苏拉守在电影院入口处。
苏娅钻进了光明电影院旁边的一条小巷，巷子不深，穿过去又是另一条街道。这条街道古色古香，是条仿古街，大过年的，店铺大多门窗紧闭，红色的对联倒是一家比一家醒目。有一间出售小饰品的商店仍在营业，她漫不经心走了进去。柜台里摆满各色各样的廉价首饰，闪闪发亮的假钻，发卡，头花，胸针，都是女孩子们喜欢的物件。这些东西从来打动不了苏娅的心。她为此常常质问自己，为什么大家喜欢的她都不喜欢。她努力培养对它们的兴趣，没用，她对它们仍是不屑一顾，生不出购买的热望。从饰品店出来，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门外，一个男人推着自行车经过，自行车后座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典型的三口之家。
苏娅正要迈出去的腿停下了，她慌张地退回店内。她如约来看电影，她漫无目的穿过小巷，她东张西望，心不在焉。这一切，其实都只为一个目的。现在，她的目的达成了。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假期里日夜盘桓在她脑子里的赵裕民。赵老师没有发现她，她闪到厚重的棉布门帘后面，踅摸他们走过了，才又从里面钻出来。她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远去的背影，自行车旁边发胖的中年女人，卷发，深紫色的裤子，上衣却是一件红色的呢子大衣。红配紫，赛狗屎，怎么穿这身衣服？她没有看清女人的脸，只看到一个邋遢的背影，这个背影让她大失所望。她的心被巨大的失望笼罩了，上帝知道她的心，她多么愿意看到赵老师身边是一个优雅出众的女子。
苏娅觉得自己的暗恋就像一场高档宴筵。可是，这个衣着随意，不修边幅的中年女人仿佛宴席上的塑料酒杯，而且还是街头地摊出售的廉价塑料杯，它把整个宴席的气氛全都破坏了。赵老师怎么可以娶这样一个平庸的女子，苏娅内心除了失望，还有愤怒。
她失魂落魄赶回电影院，电影已经开场了。苏拉黑着一张脸站在入口处，他的脸本来就黑，因为生气更加深了几分。苏娅小跑着走近，正要说抱歉，苏拉已经转身朝里走，一副懒得听她解释的样子。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剧场，摸黑找好位置坐下。苏拉把手里的零食袋扔到苏娅怀里，苏娅自知理亏，低声说：“对不起，迟到了。”苏拉一本正经看着电影屏幕，对她的道歉不置可否。他似乎专为看电影而来，眼睛一眨不眨，唯恐漏掉一个画面一句台词。
苏娅自责地想，原来苏拉这么喜欢看电影，延误了开场，难怪会生气。她呆呆地盯着宽大的屏幕，画面一一闪过，是一部国产片。她拆开一包乌梅果脯，含了一粒在嘴里，不够酸，有点苦。她仍在回忆刚才见到赵裕民的情景，爱一个人，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这个人，而对方浑然不知，她认为这是最含蓄最高尚最优美的爱情。接下来该怎样做，她有点无所适从了。赵裕民妻子的相貌在她眼前挥之不去，这个女人腐蚀了她对于爱情的美好想象。真是太滑稽了，她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爱情竟然轻而易举地呈现出瓦解的态势，这算哪门子的爱情？她潜心营造的爱情大餐即将面临风卷残云后的杯盘狼藉。天知道，她究竟爱的是赵老师，还是“爱情”这两个字。难道一切的想像，一切的忘我，一切的迷恋都只是假像？
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过去了，苏拉早不再是气鼓鼓的样子了，也许是精彩的电影故事平息了他刚才的怒气。灯亮了，观众纷纷起身，苏娅也站起身，却被苏拉一把拉住。“看电影就要看完它，这才是对它的尊重。”
“尊重？”苏娅只好坐下。
“是啊，我们买票看一场电影，就要有始有终看完它。”
“现在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音乐还未结束，屏幕上还有字幕，怎么能算结束呢？”
前排从座位上站起身的人挡住了他们的视线，透过纷乱的人群缝隙苏拉望着电影屏幕，演员表之后是职员表，职员表之后是鸣谢单位，鸣谢单位之后是摄制单位……音乐依旧回响，主题歌是由男女二重唱表现出来的，旋律动听。苏娅转身看着苏拉，苏拉聚精会神盯着屏幕布。她忽然有些感动，为苏拉的姿势感动。她理解了刚才自己的迟到给苏拉造成的遗憾，他对结尾尚且如此认真，开场的延误该让他多么懊恼和沮丧。看起来，苏拉才是真正的电影爱好者，同学这么久，她第一次发现这个黑不溜秋的男生有令她刮目相看的一面。
屏幕上终于出现“剧终”两个字，再一瞅，观众也走得差不多了，偌大的剧场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苏拉满足地站起身，伸了一下懒腰，叹口气，真好看！
苏娅惊讶地看着他，充满惭愧地看着他。
“走吧。”
苏娅尾随着苏拉走出剧场。天色擦黑，路边亮起了节日的红灯笼。苏娅道歉着，“对不起，苏拉，刚才我迟到，耽误你看电影了，我没想到你这么喜欢看电影。”
苏拉并不准备原谅她，他绕开这个话题，问：“你呢，你不喜欢看电影吗？”
“说不上喜欢，但也说不上不喜欢。”
“我喜欢电影，从小就喜欢。那时候的电影比现在多，平均两三天就有新片。放假的时候，我最常去的地方就是电影院，在里面一泡就是大半天。你也许不知道，我曾经梦想长大了以后拍电影，还想报考电影学院，但没考上。不过，我没有放弃梦想。”
苏娅点点头：“你是一个有爱好和追求的人，不像我。”
“难道你就没有梦想吗？”
“我？我梦想离开桐城，但是离开桐城做什么，就没有想过了。你看，现在，我连这个梦想也落空了。”
“你觉得刚才的电影好看吗？”
苏娅心里一慌，若是在几个小时前，苏拉问她这样的问题，她一定据实回答，我根本就没认真看电影。可是，经过了刚才的对话，一切都不同了。苏拉刚才说到尊重电影，如果她说实话的话，岂不是对电影的巨大的不尊重，苏拉一定会不高兴。当然，她本来并不在乎苏拉高不高兴，可是，这是人家邀请她看的，她怎么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根本就没有看。既然没看，那你是干么来的？何必要来？她深吸一口气，口是心非地说：“好看。”
“我每看一部电影都要做笔记。”
“啊，你真厉害。”苏娅吃惊地说。
“我做的电影笔记有厚厚一撂了。”苏拉比划道。
苏娅停下脚步，看着苏拉，认真地说：“你真棒，真的，你和我原来了解的苏拉一点也不一样，你会梦想成真的。”她忽地想到了罗小玲，越发肯定了她的预感。苏拉与罗小玲不会有结果的，罗小玲一开始就选错了对象。
人不可貌相。看一个人，只能看到躯壳和皮毛那么一点点，里面究竟有些什么，根本是看不透的。那么她呢？她在别人的眼里会是什么样子？真实的自己又是什么样子？
离电影院不远的地方举办猜谜活动，参加活动的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苏拉问苏娅：“你对猜谜有兴趣吗？”
“谈不上兴趣不兴趣的，咱们进去看看吧。”苏娅说：“猜对了还有奖品，不知是什么奖品。”
成千上百条谜语一排一排钉挂在墙上，猜中者当场撕下谜语就可拿去兑奖，空出来的位置工作人员很快就将新的谜语补上去。奖品竟然是铅笔，真是缺乏吸引力。苏娅挨个看了几条，很难猜，苦思冥想也没猜出个所以然。苏拉也并不比她强到哪儿，看了大半天，也只猜中了两条。苏娅看到有一条“鸡犬升天”，打《红楼梦》一人名。她猜是贾元春，当了贵妃，贾府上下不就鸡犬升天了吗。苏拉否定了她的答案。“那你说是什么？”苏娅问。苏拉说，“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贾元春肯定是错的”。苏娅赌气撕下谜语去兑奖处，答案果然是错的。她不甘心地问工作人员，正确答案是什么？可人家不告诉她。不过，最终她还是猜对一条：“喜欢去峨眉”，打一中国城市，答案是乐山。她高兴地去换了只铅笔，总算不是两手空空。苏拉比她强，换得了三支铅笔。
苏拉问：“你家有小孩吗？”
苏娅摇摇头，“没有。”
“我家也没有，铅笔没什么用处。”他喊住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把手里的铅笔送给了她，苏娅见状也把自己得的铅笔给了小姑娘。
小姑娘一手抓着两支铅笔，满脸开心的笑容，连声说：“谢谢大哥哥大姐姐。”
苏拉说：“你看她多高兴，无论大人还是小孩，不劳而获的东西总是令人开心。”
“不见得，倘若是她自己猜中谜语得到的，应该会更开心吧。”
苏拉想了想，“两种快乐，性质不一样，没有可比性。”
“那哪一种更快乐？”
“快乐的程度一样，只是后者多了几分侥幸。”
“那就是说，不劳而获更快乐，因为心存侥幸，我觉得侥幸也是快乐的一种。”
苏拉笑了，“我可没这么说，不过，打个比方，假如小姑娘把我们送给她的铅笔弄丢了，她会伤心，但这种伤心转瞬即逝。假如是小姑娘自己猜谜得到的奖品弄丢了，她会非常伤心，这不仅是铅笔，还是她的智慧所得。丢掉了铅笔，等于把她的付出也丢掉了，是双重的失去。”
“我明白了，不劳而获的快乐是双重的快乐，劳动所得的失去却是双重的失去，我说的对吗？”
“有点像绕口令，太复杂了吧。”
“不复杂，你的话不就是这意思嘛。”
苏拉点点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凭空得到的东西总是比辛苦付出后得到的东西更有快感，但若论起珍贵的程度，后者要大于前者。假如天气寒冷的时候，你凭白无故捡到一幅崭新的手套，你是不是会很开心？可你未必会珍惜它，因为得来太容易。自己花钱买的就不一样了，因为这是你付出才得到的，若是丢了，心里会很难受。”
“你这家伙真像个哲学家，说起来一套一套的，难怪你父亲给你这么个名字，你都快赶上苏格拉底了。”苏娅半夸奖半揶揄。
“其实关于手套那番话不是我说的，是我堂姐说的，她快结婚了，跟男方索要彩礼，我看不惯，她就这么讲给我听。”
“那就是说，人的感情也是这样？”
苏拉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苏娅，摇摇头，“也对，也不对，感情不是物质，它是因人而异的。”
“其实就算是物质，也是因人而异吧。”
从猜谜现场出来，天色早已大黑。可能是春节的缘故，街上的人寥寥无几。公交车早早收车了，终于等来一辆客运中巴，他们坐上去，一路无话，行至苏拉家附近时，他没有下车。苏娅奇怪地说：“你怎么不下车？”
“我得把你送回家，天都黑了。”
“怕什么，今天可是大年初一。”
“正因为是大年初一，才更应该送你回家。”
“没关系的，我下了车，走不了多远就到家了。”
“那也不好，毕竟你是女生。”
“你一会儿返回的时候更不好等车了。”苏娅望着车窗外面，远处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没关系，可以打出租车。”
那年，桐城的出租车尚未普及到街头巷尾，它们通常聚集在宾馆酒店夜总会火车站。苏娅埋怨道：“路上哪有出租车，根本看不到嘛。”
“没事儿，想找总会找得到的。”
苏娅拗不过他，只好由他。下了车，苏拉把她送到楼前，苏娅指着一扇挂着彩灯串的窗户说：“我到了，那个一闪一闪亮着灯串的就是我家。”
苏拉抬头看了看：“四层？”
苏娅点点头。
苏拉说：“好吧，你上去吧。”
“可是，你怎么回去？”
“没事儿，会有车的。”
苏娅朝着自己家的单元跑过去，临到楼道口，回头看，苏拉还孤零零站在那儿。她心里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有些害怕。她想，他为什么非要送我呢？他本来可以不用送的，若是罗小玲知道我们一起看电影，他还送我回家，心里会怎么想？她朝苏拉挥挥手：“再见，你回去吧。”
苏拉大声说：“好的，再见。”
她小跑上楼，上到第三个楼层的时候，闪到菱形的漏窗旁边，透过洞开的窗口，朝楼下观望。苏拉仍旧站在原地没走，他双手插在裤兜，这是他最常做的动作。他伸长脖子朝苏娅居住的楼房张望，长久地张望着。苏娅躲在漏窗旁，窥视着楼下的苏拉。怎么回事？不应该这样啊？难道……不可能！不可能！她摇摇头，阻止了这个想法，心里却怔怔的，涌起一层哀伤。如果是真的，那么，也是绝无可能的，因为中间隔着一个罗小玲。她不能接受，也接受不了。这话似乎是对苏拉说的，也像是对自己讲的。何况，她心里还藏着一个人--赵老师。
开学后，苏娅终于见到了她朝思暮想的对象--赵老师，望着讲台上侃侃而谈的赵老师，眼睛湿漉漉的，一颗心也是湿漉漉的。她的脑子里不断闪过他们一家三口经过她眼前的情形，她发现自己对这个男人的迷恋因他妻子形象欠佳而受到了损害。这令她有些沮丧，她暗恋他的时候，嘲笑世上所有相恋的男女，在她看来，自己的爱情才是最好的，最纯的，最真的，最柏拉图的，最没有杂质的，最感天动地的。想想吧，我爱你，和你无关，和所有人无关，我只爱你。我爱你，不求拥有你，不求回报，不求索取，只是安静地爱着你。她在这场恋爱中体会幸福，疼痛，甜蜜，苦涩，沉醉其中，乐不知返。现在，她发现这场爱情有变质的迹像，这是她懊恼的，也是她不愿意面对的。这是多么奇怪的理论，她对他的热爱竟然因为他的妻子不够优秀而削弱了。按正常的逻辑，她应该高兴才对。那个女人配不上他，只有她才能配得上他，她应该这样想，不是吗？不，不，我们冤枉了她，她断断不肯这样想的。她从没有名目张胆，取而代之获得他的野心。她没有那么张狂，或者说，她没有把这份暗恋转变成相恋的念头，一点也没有。爱一个人，从没有想过与对方结合，这是不是爱情？可是，如果这不是爱情，那她对这个男人狂热的迷恋又是什么？谁能说清楚。很多年以后，苏娅给自己的这场情感下定义：它也许不是全部的爱情，但一定是爱情的一种。
不久的一次企管课上，赵裕民穿了一身新衣服，是一套紧身的平绒面料的运动服。他的身材不适合穿这样的衣服，微胖的身体被裹得紧紧的，臀部显得尤为突出。下课后，赵裕民前脚刚走出教室，苏娅旁边一个女生就小声嘀咕，“快看，赵老师的屁股真大，哆哆嗦嗦的。”她的话音未落，周围的同学便放肆地笑了起来，空气中传递着在他们快活的笑声。苏娅的心里难受极了，她恨不得让那个女生把刚才的话收回去。“哆哆嗦嗦”这四个字丑态百出，却恰如其分，它们犀利如刀，深深刺痛了苏娅的心。她的心，一点一点凉下去，冷下去，像阳光下晒得灼热的石子被丢到寒冷的井底。她莫名其妙地憎恨那个女生，是她的一句话，让她唯美的暗恋变成“哆哆嗦嗦的大屁股”。她闭上眼睛，想把这句话从脑子里连根拔掉。可是，没用，她记住了，她竟然牢牢地记住了。
爱情是多么脆弱，一句话，一个词，就可能转瞬之间被颠覆。
参加工作后，苏娅和赵裕民在同一幢办公楼工作，赵裕民从学校调到了这里。偶尔碰到了，她仍旧唤他赵老师。有几次，午休时，赵裕民和同事们在办公室打扑克，他们玩一种叫“拱猪”的游戏，苏娅不会，站在旁边看。她有意识地站在赵裕民身后，盯着他稀疏的头发，胖乎乎的脖颈，听着他出牌时肆无忌惮的笑骂声。她无限感伤地想，这就是我的初恋吗？这就是我的初恋啊！
有一次，苏娅没去食堂吃午饭，她自带了盒饭，火腿香菇炒米饭。正是大冬天，去了办公室，把饭盒搁在暖气片上，一直暖着，这样，到了中午，饭菜便热腾腾的。赵裕民推门进来找人，看到她吃饭，问，“自己带的午饭？”她说：“是啊。”他自顾走上前，低头闻闻，“真香。”她讪讪一笑。他说：“我尝尝。”她便把饭勺递给他，“您尝吧。”
他可能是真饿了，接连吃了好几口，边吃边说：“真香，还是自己家的饭好吃，人多没好饭，猪多没好食，食堂的饭真不是人吃的，面条硬得像钢丝。”
“您也可以自己带午饭。”苏娅说。
“没人给我做，老婆懒，靠不上，我也懒得做。”
苏娅想起红配紫的中年女人，过了这几年，她还是那副潦草的样子吗？是不是更加潦草不堪了？
赵裕民吃过几口苏娅盒饭里的饭就出去了。苏娅看看被他吃过的午餐，拿起他用过的饭勺……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最后，她把它和剩下的饭菜一并扔进了垃圾筒。
那天晚上，回到家，她翻出上学时的日记本，找出暗恋的那一段，看一页，撕一页。有一篇写赵老师拉她的手，当然，不止拉她，还拉了好几个同学的手。他们去某公司参观，抄近路从校门后面返回，途中跨过一道小水沟。赵老师先迈过去，站在对面伸手拉几位女生。当拉到她的那一刻，她的手心出汗，心跳加速。赵老师的手温暖宽大，充满力量。夜里入睡前，她甚至舍不得洗手，她的左手握着右手，右手握着左手，幸福甜蜜，无法入眠……看着日记，苏娅想，当年的自己真是充满病态--如此病态地迷恋他，还把这病态看作是纯情，感动于这样的纯情。说穿了，爱情就是一种病态的表现。现在呢，她对他的感觉全部消失了，她把他用过的饭勺都扔到了垃圾筒。
爱情真是不可信的东西，曾经有多么狂热，现在的冷漠就有多么让她失望。不是对这个男人失望，也不是对自己失望，而是对“爱情”的失望。她想，这就是人性，这世上不靠谱的不是爱情，而是人性。人是善变的动物，喜欢与不喜欢，爱与不爱，就像一张扑克牌的正反面，一翻一正，内容迥然不同。她把日记撕去了大半，撕下的纸用火柴点着了，放在脸盆里让它们烧个畅快。烟雾熏得苏娅眼泪鼻涕一塌糊涂，惊动了隔壁的徐静雅，徐静雅大呼小叫推开女儿的门，手忙脚乱把火摁灭。未了，气急败坏地朝女儿的肩头狠狠掴了一掌，“你这个死丫头，你究竟是怎样的孩子，我早晚会被你气死。”
这就是苏娅的初恋，她第一次堂而皇之称之为爱情的初恋。虽然只是暗恋，幸亏只是暗恋。后来，赵裕民升职调离，他们不在同一幢办公楼工作了，偶尔碰到，相互点点头，再后来，赵裕民离了婚，娶了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年轻姑娘。在他离婚之前，他的妻子--“红配紫”的中年妇人，天天来单位闹，因为第三者恰好是苏娅的同事--文印室的打字员。每天中午，趁着人最多的时候，她便在办公楼前破口大骂勾引她丈夫的狐狸精。狐狸精模样不见得多好看，戴副眼镜，瘦巴巴的，同事们都纳闷赵裕民怎么和她搞到了一起。苏娅有幸在办公楼前第二次看见“红配紫”，第一次只见到她的背影，这一次得以饱览全景，她惊讶地发现“红配紫”其实一点儿也不丑，甚至算得上好看呢，至少比赵裕民的第二任妻子好看。同事们都说了，好看顶什么用，半老徐娘拼不过人家的青春粉嫩。苏娅淡然一笑，即使她对这个男人没有爱恋的感觉了，也愿意为他辩驳几句，她不认为他仅仅是想找个比老婆年轻的女孩才离婚的，一定是他们的婚姻有了问题。“红配紫”闹来闹去的结果只是加速了婚姻的瓦解，离婚以后，赵裕民很快再婚，而且再次升职，调到另一家建筑公司做了老总。同事们感慨，那家伙的命真好，有伤风化的婚外情竟然没有影响到他的仕途。
很久以后，我说的很久以后就是现在，眼下，新世纪的十年。苏娅有一次在路上与赵裕民相遇，他手里握着一把香菜。暮春时分，下午四五点光景，香菜的绿格外显眼，是那种娇嫩的绿，让人心里不由一动的绿。苏娅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手里的香菜，仿佛隔着一大段的岁月回望自己的青春，回望自己的初恋。他没有认出苏娅，面对苏娅看向他的目光，显得有些迷惑。苏娅决定不提醒他自己的身份，她礼貌地说：“赵总，您好。”她从前总是叫他赵老师的。他连忙微笑着回应：“你好，你好。”苏娅算计他的年龄，他应该快退休了，离职的官员总是格外和蔼，平易近人。
“您买的香菜真好，这么绿。”苏娅说。
“噢，就在那边买的，有个农民挑着篮子卖，说是自己家菜地种的。”他殷勤地指着出售香菜的地点。
“那我也过去买一把。”
“好，好，好，做鱼汤正好。”
说完这几句话，他们就擦肩别过了。走出一段路之后，苏娅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发现他还愣在原地一动不动。身体微倾着，脸庞朝向天空，仿佛在思考什么。他可能仍然在思考刚才说话的，有点面熟的女人究竟是谁？年迈的人，记忆力衰退，他忘记了苏娅曾经是他的学生，也忘记了她曾短暂地做过他的同事。他的人生浩浩荡荡几十年，像一列拖着几十节车厢的火车，而苏娅仅仅是车厢角落的某个座位，他有理由遗忘这个座位。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曾经无比鲜活地活在这个女人青春年华的记忆里，他还是她的初恋，是她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倾心爱过的，屈指可数的异性中的一个。他若是知道，这该是多么有趣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