颛孙诩低声道:“放哥哥,你可知,诩儿这一身伤,是何人造成么?”
雷放道:“放未曾见过你的伤口,怎知你们……”“是宗励哥哥……”她呜咽着,“宗励哥哥,他要杀我,宗励哥哥要杀我!”
雷放记得宗励是左吴门下第一弟子,左吴虽自己武功不及雷被,却极好钻研,因此调教出的徒弟与雷放雷沙相较,也并不逊色,尤其是这宗励与颛孙诩;二人更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在淮南一派覆灭之前,甚至传说二人已订下婚约。
宗励会对自己多年的恋人下如此狠的杀手?雷放原本也并不中意宗励其人,向来只觉他功利心重,说不定,他倒确实会做出这……“他为何杀你?”他依然态度冷冷地问着。
为什么……颛孙诩的眸中流露出一种绝望的颜色,定定地注视着雷放。
“旁人确实并不明了,但这事……诩儿怎会不知?”她露出惨淡的笑容,“宗励背叛了,他已经投靠到‘那个人’身边,全然罔顾一切了。”
她说到“那个人”,雷放瞬间感到手足冰凉,一种威胁感铺天盖地而来。“那,沙沙,自然也……”他低声道。
颛孙诩点头,看到他的脸色迅速灰败,回想起刚刚他的态度,真的很想出言讥讽,但还是兀自忍住不发。
这人,也不过是个情痴罢了!
“你是想……一直在这待下去?”雷放道。颛孙诩却露出有些狡黠的微笑:“诩儿要留多久,一切,自然是要听凭放哥哥做主。”
雷放的两道眉毛又皱了起来,忽听一声,原来云苓已经渐渐醒转,看到雷放一脸臭臭的表情,不由得恶狠狠地又剜了他一眼,扶着脑袋起身,看着颛孙诩:“诩儿姑娘,你的伤……”
“而今你也知道她叫颛孙诩,还叫她诩儿姑娘?”雷放忽然开口揶揄。云苓尴尬地收回将伸出的手,颛孙诩捂嘴轻笑,道:“往后些日子,还要麻烦云公子多多照料了。”
原本雷放还在想着怎么向卫巡交代颛孙诩的身份,不料卫巡看了半晌,忽然道:“我记得,你是淮南左……”幸好雷放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卫巡不由惊恐地看着他,心中转过千般思绪,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想做什么。
“小侯爷记性非凡,然而,却并非你想得那样。”雷放淡淡道,“颛孙诩而今为淮南那帮人追杀,特来投奔于放。”他压低声音,“自师傅之事后,放便与那帮人决裂了。”
那帮人?还能是哪一帮人?
且不管雷放做出什么解释,卫巡也不敢说个不字,雷放的功夫他自然知道,加上颛孙诩此次乃是携剑而来,虽然人已是重伤,但料得也不是泛泛之辈,无法将她的存在忽视……
于是颛孙诩也就不客气地在平舆侯府住了下来,对外只说是雷放的表妹,因父亲早逝、母亲病故,从外地投奔他而来。
只不过,这颛孙诩早就是孤儿,父母早在她襁褓之中便因战火牵连亡故,因此被左吴收留,一直视作亲生女儿般抚养,她便一直在淮南国内居住;后来左吴与雷被一同聚集淮南王刘安门下,因此她与雷放结识。
听她毫不忌讳地说起这些,云苓不禁好一阵唏嘘,卫巡也因此稍稍减轻了些惧意,但与她也不怎么亲近。
颛孙诩也对此毫不在意,安安静静地在侯府里养伤,也不外出,闲时便在自己的房间里静坐;过了三天,便试图和雷放来一场切磋,却被云苓以她的伤势问题严词拒绝,只好讪讪然继续在房间里背着手转圈。
“当真意想不到,你竟然敢只身前来长安。”雷放坐在案前,看着避开了云苓的视线偷偷跑来自己房间的少女,眉头蹙起。颛孙诩打了个哈哈,雷放又继续道:“而宗励他们也当真有胆识,敢在长安城里对你下杀手。”
颛孙诩的笑容渐渐敛了下来。雷放并不看她,拿过一边的竹简摊开,似乎是想要研读,颛孙诩向他走近一步,“伤好了,立刻离开平舆侯府。”他忽然冷冷道,“放不会再说第二次。”
“当真是宗励对诩儿下的杀手!”颛孙诩急急地辩驳,伸手想要去拉住他的袖口,雷放只伸手一拂,颛孙诩只感到面前一阵气流阻隔,下意识捂住胸口,生生地后退了两步,怔怔地看着他。
“而今的放哥哥,当真是内外兼修的好手了。”她苦笑,“若真要比较,宗励……也定然不是你的对手。”
“若是你再不说明你的来历,等到伤势痊愈,放定将你丢出侯府。”雷放眼皮都不抬,“定然避开云苓,若有必要,再次将你重创,也毫不介意。”
颛孙诩涨红了脸,气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诩儿有什么意思,放哥哥会不知道?若不是为着让你回去淮南,诩儿能这样大费周章吗?”
抬起头,视线仿佛穿过了窗扉,落到了庭院之中。雷放整个人仿佛化成了一尊塑像,定神凝视了许久,方才低声道:“无论如何,放,不会再回九江。”
九江郡,即是早先的淮南国。早在刘邦时代,他封英布为淮南王,首置淮南国,都六,辖九江、庐江、衡山、豫章,会稽五郡。后来淮阴侯韩信被吕后诛杀,梁王彭越、英布因此内心恐惧而反,兵败后获罪伏诛。
接下来的淮南王乃是刘邦之子刘长,却也于文帝前六年阴谋叛乱,事发被拘,谪徙严道邛邮,途中不食死。国除。
等到文帝前元十一年十六年,他将淮南国一分为三:淮南、衡山、庐江,分别封给刘长的三个儿子,长子刘安继任淮南王,都寿春。
如今刘安再次造反,似乎让皇帝感到,但凡顶着“淮南”这国名,便会出反贼,干脆不再设立淮南国,而是将此地改为了“九江郡”。
颛孙诩再次靠近他,同样低声下气地道:“然而……无垠门,少不得你,若你再不出手,便乱了,全乱了!”
这一次,她抓住了他的衣袖,便更加大胆地再往上攀,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胳膊。雷放这次虽然没有挣脱,却带了点讽刺地看着她:“曾经师傅‘背叛’刘安时,却未曾听过任何一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果然还在耿耿于怀,但颛孙诩能猜到,以雷放这样的脾性,不是斤斤计较之人,况且他也不会不明白当时的情形,要去救援雷被,实在无异于痴人说梦;他是已然心灰意冷,还是另有别的原因在其中?
颛孙诩浑身战栗,垂下头去:“诩儿承认……原本,诩儿是与几个同门一起,装作为他们所伤,借此留在平舆侯府……”她说着,鼻头一酸,声音又哽住。
“然而励哥哥……宗励,他,他却在那时忽然出现,一剑刺来,若不是几个师兄弟护住,诩儿便已丧生在他的剑下!”
雷放忽然站起身,颛孙诩一时被提防,顿时摔倒在一边,“宗励、宗励而今在长安?”他的手握成拳,转头看歪倒在地上的少女,“你们在何处起的变故?是否在长安城内?”
好痛呵……颛孙诩忽然怒气上涌,除去雷沙,他就从来学不会照顾别的女孩子!她颛孙诩难道是钢打铁铸的?她身上的伤可重着呢!
气愤愤的,颛孙诩便扭过头去,打定主意不再去理会他的问话,捂着伤口,单手撑地站起身。
他的那一起身,让她猝不及防摔倒,使得伤口迸裂,又出了不少血。颛孙诩忽然感到,自从雷被逝去,雷放就真的变了;他为什么会变得这样不近人情,这样无法沟通?
究竟是因为雷被,还是雷沙?
身后男人却猛地伸出手去扣她的肩膀,颛孙诩忍着疼痛,迅速一个矮身旋转,从他手上脱离,但毕竟因为受伤,身形略慢了一瞬,就被雷放一把抓住了手腕,用力捏住。
“你……放开……”颛孙诩眼泪汪汪,她真是被驴踢了脑袋,才会自告奋勇前来游说雷放!她怎么会想到,雷放竟然会变成这般模样?
怎么办,她想离开了……
既然雷放都不在乎了,宗励也将她抛弃——她还在乎什么门人?为什么只留她一人苦苦为了门人奔走,还在这受委屈?
罢了!她如今只想找个山清水秀之处,好好过自己的平凡日子!
关于颛孙诩的到来,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姐姐——这三天里,卫巡对这个问题感到分外纠结。但看颛孙诩与雷放是旧识,云苓也对她分外照顾,便默默想着,不如还是看天意吧。
于是天意为他决定的便是,这三天过后,昭雪竟然就带着绿香兴冲冲地跑来了平舆侯府。
“爹解了我的禁足令,我便第一时间想到你了!”欢快无比的少女一把抱住弟弟的肩头,捏着他有些冰凉的小脸,“有没有想姊姊?看这手脸冻得……还不快进房间里去?冻伤了可不得了。”
看到弟弟这样忧心忡忡的模样,昭雪不禁很是心疼,心头好奇顿生,却依然柔声安慰道:“巡儿,有谁欺负你吗?告诉姊姊,姊姊去帮你出气。”
她挥舞了下拳头,笑得很灿烂。
姐姐总是一直为他好,卫巡垂着头,却不怎么敢说出来。“姊姊,你的伤好些了吗?”他本想依偎在姐姐身边,又怕碰到她的伤口。
昭雪笑眯眯的:“不碍事,痂都已经结好,也不大痛了。”她一点他的鼻头,“莫非我们的小侯爷也怀春了?眼见也要到正月,正是春天要来了呢。嗯,真应景。”
“姊姊!”卫巡嗔恼,正要说什么,却看到门口匆匆走过的云苓,连忙出声叫道:“云大哥!”
云苓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听到卫巡叫他,也只得停下来,看到昭雪也在屋内,慌忙垂下头去,叫了一声“侯爷、大小姐”,心跳不由得加速了。
才几天不见,似乎她又出落得美丽了呢。
“云大哥这是要去哪?”卫巡能猜到他是在找着颛孙诩,看他面上这有些焦急的颜色,这样问道。
他也不知道怎么跟昭雪说,就借云苓的口说吧。
云苓当然不知道卫巡的为难,心里惦记着自己病人的伤势,信口道:“诩儿姑娘不见人影,也不知伤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