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旷野，一望无际。小小的身子，随风奔跑，快了一点，又快了一点。突然，小小的身躯，如同断线的风筝，摇摇晃晃，摔落。一脸倔强，凤离顺势在地上打了个滚，迅速站了起来，尽管双腿微微颤抖。
急速奔跑，像风一般奔跑。凤离的身影越来越快，隐隐有些模糊。
重老一口酒呷下，远远的，凤离的身影一晃便出现在近前。“重爷爷，怎样的速度才能让我飞起来？”凤离的额头满是汗滴，一身行头灰扑扑，膝盖和手肘处片片淤红。
重老慢悠悠地举起酒壶，任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微苦的辛辣留在喉口。凤离也不焦急，等着重老又是一口酒下肚，才见他抬头看了眼自己。重老招招手，凤离乖巧地坐在一旁，气息已不再紊乱。重老伸着黑乎乎的衣袖，为凤离擦去额角滑落的汗珠。“离儿，让你飞起来的不是速度，而是你的心。当你的心能飞时，你便能飞。”“心？”凤离皱眉思索老者的话。每一次，重爷爷告诉他，心若飞起，他便飞起。只是，他怎么都不明白，心如何能飞？
脑海中，想象着极速，想象着飞起，只是，他从未飞起，他不明白，飞着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不停地向前奔跑，像一缕风，迅疾。重老闭上双眸，手中慢慢举起酒壶，呷一口，放下，又是举起，放下。重老一直这般，哪怕酒壶中早就一滴不剩，他仍然如此重复着举起放下，就好像酒壶中的酒从未断过般。
喝酒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心。心中有酒，哪怕是一口口虚无，喝的也是酒。
转眼三百年。重老又喝了三百年的酒，微苦，淡淡的辣味。眉心的一丝黯然，越发虚无起来。凤离已是极速，只是，他还是那折翼的凤，还是未曾体会，飞翔，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三百年，似乎无所寸进。凤离的内心，已然焦灼。
“离儿。”一声轻呼，从身后传来。凤离抬起的手一抖，一滴殷红的血珠落下，悄然隐没。凤离随意地抿着被刺破一点的手指，缓缓转身。重老带着他三百年不曾离身的酒壶，正静静站在凤离的身后。略略佝偻的身子，站在凤离身后，已然分不出高低。三百年的时光，凤离从三岁小儿模样，成长至今，恰似一十六七的少年。青涩的脸庞，稚嫩的嘴角，唯有一双眸子，闪烁明亮的光，熠熠夺人心魂。六百岁的凤离，已显出凤族向来俊秀的颜容。
重老双眸微微眯起，凤离的颜，像极当初的少年。一袭白袍，睥睨天下的双眸，桀骜，细看，却是温润如春风拂面的暖意。时光匆匆，如今的少年已然长成，而当初的少年，又是魂归何乡。
重老眼中的黯然，没有逃过凤离的眼，只是，他不会去戳穿。三百年时光过处，他已不是当初躲在重老怀中尚哭鼻子的小凤。他学会了隐藏，学会了隐忍。
凤族三圣子，有望成为九天宫凤族新一任的宫主。在外人看来，凤离一出世便拥有无尽荣耀。然而，真正认可他的，又有几个。抛开凤御对他得天独厚的宠爱，抛开凤重转世而来的神秘，抛开妖界重回仙界的奇特，凤离不过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从睁开眼，他的世界便是沉重。妖族的烙印，无父无母的凄凉，天生折翼的痛苦，还要承载作为凤族圣子该有的骄傲。
凤离，只是六百岁的光景，百年来，真正能依靠的，只有重老。只有外人眼中，怨念之身，未脱妖性的重老。就算凤御深深宠爱他，凤离只感觉，那样的爱，不是对他，而是对已逝去的凤重。而这样的疼宠，凤离只觉负担。
凤离抿着刺破的手指，一脸天真，望着微醉的重老。“重爷爷。”少年微微沙哑的嗓音，尚带着孩童的青涩，一双清亮的眼眸，没有一丝杂质。重老面带慈色，只是看着少年，余光瞥到他身后一角微微泛黄的纸卷。那是一幅展开的画卷，画上一个绝美的女子。眉目宛然，画像逼真，细看笔墨透着一股灵动，好似女子下一刻便会从画上走下一般。
重老略略瞥了眼，似未曾睹目般，径直坐在桌边，拿着酒壶的手轻轻一挥，画卷自行卷起收拢，成画轴静静躺在桌角。
凤离走到桌边，随意收起画轴，靠着重老坐下。侧过脑袋，凤离靠在重老右肩，闻着老者身上传出的淡淡酒香。“重爷爷，屋后那棵老杏树下的杏仁酒，埋了八十年，改明儿我去给你取来，可好？”重老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壶中酒水叮咚作响。“这壶桃花酿，老头子喝了一个月了，是该换换胃口。离儿，你现在就给我去取那杏仁酒吧。”凤离闻言，双眸弯成一弯明媚的弧度，“好，重爷爷，离儿这就为你去取。”正说着，凤离却是靠着老者身上，轻轻地蹭着脑袋，乖巧如温顺的小兔。重老自是不去催促，任凤离沉浸在此刻的安详。
很短的一个梦，梦里，一张绝美的容颜，一双凄凄的眼眸，凝望他的颜。蓦然惊醒，凤离眼中尚留有一丝心灵深处的悸动。那样一双眼眸，透过虚无，有凄凉，有不舍，有悔恨，有哀伤。
“重爷爷，我为你取酒去罢。”说着，凤离的身影瞬时消失在身畔。重老望向桌角的画轴，暗暗叹了口气。以他的眼力，怎会看不出凤离那透明般的心绪。自三百年前，凤离见到凤朱当年绘下的小羽画像，其上栩栩如生的羽丫头，便种在了凤离的心底。尽管未曾明言，但，凤离的心底，画上的女子，便是他未曾谋面的娘亲。
古书有云：“逝者，身亡而魂不灭。魂兮，有灵……血脉之力温养，可聚魂凝神。”
重老对书中所言血脉凝神之说也是不甚了了。曾不止一次，他想过阻止凤离这样荒诞的行径，毕竟凤凰纯正血脉，尤其是他心头之血，先不说有多珍贵，只是每日一滴，于自身命脉总是会损伤根基。但是，每当他看到凤离刺破指尖，满怀期待与痴迷，望着画像时分，他便无法开口。
独自一人的孤苦，凤朱一心想打破，凤天羽点滴领悟。对凤离，重老不愿他和凤朱一般，终是未能逃出命运的捉弄。故而，惭灵也罢，若能带给凤离哪怕一丝温暖，在这冰冷的九天宫，长久安乐，便是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