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种几乎绝对不能相容的东西，在我身上居然结合在一起，很难想象这是怎么一回事：一方面是非常炽热的气质，热烈而好动的激情，另一方面却是迟钝而混乱的思想，差不多总是事后才明白过来。简直可以说，我的心和我的头脑不是属于同一个人的。（1）
他默默地、静静地躺在大厅里——一个死人沮丧的回忆他的人生。突然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撞进了他耳鼓：“我爱你！”这声音不在身边，不在大厅某个角落上，像一阵风似的从一个很久远了的时间与地方吹来，但却在大厅内散发出花的芳香。他听的很真切，是发自于一个女人的心里边。声音柔韵、甜美，像唱歌。音色中饱含着一个年青女子的矜持、羞涩和真诚。啊！她是谁？她在何方？她……于是他手捧亚当啃剩的禁果，走在了一条寻芳的路上。
然而惆怅，伊甸园在天上。路途遥远，漫长……一路上，他祭过孔庙，在圣像前他忏悔过——他曾批过孔；他还拜谒过太上老君，圣像前他默念：“道可道，非常道”，本想遵循这一古训上路的，可是他被一个年青女子给引进到耶稣圣地——耶路撒冷。他以为那年青女子就是他要寻找的人，没想她竟在耶稣十字架前撒了一泡尿；后来他又随一拨朝圣的人群到了圣地亚哥，回头一看——那女子又紧跟在身后，不过她已经老了，满头白发，皮肉松懈，脸上布满了皱纹……当那女人带他入堂朝拜时，突然发现走进的不是教堂，而是一座坟墓。
坟墓内被罩了一层灰暗的阴影，尤如大地上太阳西下暮蔼沉沉。听人说：坟墓里是没有白昼与黑夜的。朦朦胧胧狭小空间里，似乎一切都很摸糊……然而他对这里却感到很熟悉。就像他住惯了的那间卧室兼书房的小屋，倒也感觉很温暖。他正这样在适应坟墓内的环境时，顿觉他跟随着的前来朝拜的人群没了；引他登堂入室的那个女子也不见了，只留下他一个人静静躺在坟墓内。那女子临去时好像还说了一句话，“知道把你带进这儿来做什么吗？是为你结婚！”
结婚？啊！顿觉心里泛起五味杂陈，不知这是何样一种滋味儿？当他刚刚步入人生(还未满十八岁)的时候，就坠进了结婚——离婚——结婚这种不体面甚至丑陋的人生怪圈之中去了。有人说，爱是婚姻的基础。他是在不懂得爱的时候，爱上了，结婚了——挥之不去的一场人生噩夢。
现在又听说要为他结婚，就像听到早年间那个遥远的家里老人的声音一样，似乎一切都为他安排挺当……哦，莫非这座坟墓就是为他预备下的新房了！虽说这里空间狭小了点，阴暗了些，不过这都不重要，何况住惯了简朴陋室的P先生自来就对豪华没啥兴趣儿。重要的是跟谁结婚？这可是件大事！他想，只要婚姻是美满的，居室狭窄心里边也宽敞；再阴暗房间也会充满着阳光的。凭他八十多年的人生经历，有多少女子在他眼前驻足过。有的时间长些，耳鬓斯磨，一同共事；有的时间短些，刚感觉到一分温暖就匆匆离去了，身后留下无尽的惆怅；有的只是擦肩而过，然而却像一缕耀眼的强烈阳光，从眼前一晃而过，还未来得及睁开双眼人已经过去了。在这样些女人中，他已记不清哪个的时间长、短？哪个是擦肩而过？哪个属文静高雅？哪个俗不可耐？哪个虚荣浮华？哪个……总之这里有他曾爱过的；也有爱过他的。当然这种爱或者被爱，都是悄悄的，无声无息藏在他心里边的。只是当时当境一种感觉上使然。就像他孤寂的心房突然燃起了一丝光亮，尽管亮度有大、小，必竟为心灵带来光明，带来温馨，带来暖意……一旦拉闸断电，燃起的一丝亮光立刻就会复灭。即使没有拉闸断电，也会积满年久日深的灰尘，光亮被罩住了，心灵冷怯了，又会恢复到他的孤寂中去……可惜这样的些感觉远去了，一个都未能留下来。
有人说这是种罪恶，可他乐于守望这种罪恶，一直守望到他被引进这座坟墓里。然而大自然却未如他愿，当现在他欲重新去体味那种感觉时，当年他曾有过感觉的那些女子，如今一个都不在眼前了。她们不是沉睡，而是死亡，心灵就是埋葬她们的坟墓。于是早年他对她们的那些感觉也随之远去了，朦胧了，甚至有的还只处于半夢半醒之中……他想，即使现在还能够从坟墓中挖掘出那些女性来，怕是也都兴味儿索然了。
这不？当一点点唤醒他的记忆，不同年代相遇的一些不同的年青女子渐渐向他走来的时候，他没了欣喜的激情，没了热烈的欢悦，没了重逢的激动，没了……他很平静，心若如水。面对先、后又重新出现他面前的——昔日里的那些美丽的年青女子时，虽然他还能叫出她们每一位的名字，也知道哪个是他曾爱过的；哪个是他所不爱的……现在他却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就不像当年，他对他所爱的，简直就刻骨铭心。那时她只要能接受他一点点的付出，他的心里就会感到无比充实和亲暖；而对他所不爱的，尽管她对他怎样穷凶极恶的忠诚，也会引起他的厌恶。那时他对她投过来的每一个眼神儿都极大的反感，甚至会恶言相讥。然而现在，已经八十四岁高令的这位老人，面对浮上记忆层面来的一位位，他却木然了。“噢，我昔日里的感觉都哪儿去了呢？”他躺在坟墓内在回忆他走过来的人生，就像演员在读电影脚本那样的在寻找里面角色的感觉。他的角色是新郞——一座坟墓里的新郞。
他的头脑里不停的在翻腾着……翻出的思想都是麻木的。昔日里的感觉没了！激情没了……无论他对他曾爱过的，还是他不爱的。这时他的心里就像静静一潭死水，连点波纹都没能激起来。平平淡淡，无疏无亲，浮上脑际间的她们只是些形象各异的女人罢了。昔日里那种激情、渴望……是远去？丢失了？被时光的烟尘吞没了？还是他的心灵被社会上什么人给颠复了？他的思想让身边老妻给封杀了？或者就是……哦，何必要为这些所烦恼？这跟结婚有什么关系嘛！他想，如果从动物意义上说，雌、雄同穴相居，这是与生俱来的自然本能；从宗谱学意义上，血脉相承，是父母选择了我们的（当然也包括为我们选择婚姻）。可是，他却抛弃了宗谱意义上规范，走进动物意义的怪圈，末了父母不放心的丢下了他，很早很早就已经离去了。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为他操劳、生气、伤心……当如今他真的要依赖父母的时候，却是不得不要他自己做主，自己去选择了。他感到了事情的严重！
他想他不能再像年青时那么单纯、草率，那么不理智，那么……可是，在他认识过的女人中回忆个遍，到现在连点感觉都未找到就又要结婚，对象是谁？跟谁结婚？这些还都一无所知，他有点惶惑了。一时间他心里充满了紧张、焦虑、担忧……有时也心存一丝侥幸。他想无论如何这回可要慎之又慎，理智的加以选择。
“你没个选择的……”突然从墓穴口送进一声吆喝，好像刚才离去的那女子声音。“你是要跟你老妻结婚的！”
啊！他神经猛烈地一震颤，差点儿昏厥过去。刹那间，他浑身发冷，瑟瑟颤抖，像是从恐惧里挣扎，躺在那儿一付无所适从样子。
老妻性情暴烈、乖戾，胡搅蛮缠的专横……这是他最清楚的。一旦跟她结婚，真不知会怎样忍受下去！他感到眼前所面临的，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他正想着怎样才能逃脱这样可怕的事实的时候，突然一声震天价的“呼噜！”声把他从紧张、苦恼、恐惧中震醒——原来他是躺在自己的卧室兼书房的那间小屋里。
注：（1）卢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