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子头上不怕虱子;瞎子走路不怕黑夜,瘸腿者一想到丢失了拐杖便会不寒而栗。
房里只留下P先生一个人。他在这间老屋里朝四下看了看,老屋给他留下来一缕缕幽思……他看到墙窝儿窝儿里那盏麻油灯稔燃尽、油干、空了碗儿,那上面锈迹斑斑早都无人再用了;房梁上燕窝儿只剩下个残桓断壁还留在檩上,不知什么时候燕儿飞离远去,已不再回来了;桃花含苞吐翠时节,被折下的一枝插在这面座镜前的水瓶里,于是它为这间老屋带来过桃花绽放,满屋飘香的醉人时光。然而现在瓶里的水早干了,剩一根干巴巴枝叉还插在瓶里……是啊,他本可以多感受一下这间老屋里那些久远了的——一去再不会复回的——旧日里的时光,可是他却不能再继续去感受了。这时他正对着插有干巴巴枝叉的瓶背后那面座镜,不知怎么,他发现早年离异的那位前妻这时正带着老妻走进镜里来。噢?怎么会这样?他往镜里看去……刚才镜里映出的一摊蛆虫没了,镜里走着两个老女人。他看到她们绕过村头的千年古榆,走向一条幽谷。幽谷狭长……谷底两侧的青山翠竹遮天敝日。P先生迷惑了。“这都是哪儿呀?早年住在老屋的时候,从未见过这儿呀?”这时只听由镜里面传出个声音说:“这是一条心灵通道!”
“心灵通道?通向谁的心灵?”P先生诧异的正这样想时,不觉两眼被镜面冷丁闪射的一道光线给晃了一下,等他定睛再朝镜内看去时,原来是幽谷里透进的一缕阳光现在又重新让树木遮挡住了。他看两个老女人行走的很艰难,似乎是沿着幽谷通往山顶的一条小径向上爬去……她们每行走一步,都会上气儿不接下气儿的停下来喘息一会儿。然后再继续沿着两旁杨柳、翠竹交叉掩映着的小径爬去。她们爬着,爬着……突然像是轻松起来。两个老女人不仅直起来腰身,就连脚步也都那样轻盈、敏捷。她们原来是爬上了山顶。
山顶是平坦的,由于周围的垂柳和挺拔翠竹的遮掩,不知道山顶上的方圆有多大?但夹在翠竹和杨柳间有条幽静的山顶小路,两个老女人很快就走到了尽头。再往前就是烟云托起的一座偌大花园。花园型像一颗心,四周都是苍松、翠竹、杨柳……云雾缭绕其间。那满园的奇花异草,姹紫嫣红……好像就生长在云端上的。
P先生听他早年离异的前妻在镜里突然对老妻说:“走——大姐,咱们过去看看吧。”然而老妻却有点像是怯步了。只听她说:“别!你看看……那一株株鲜花都是栽置在云端上面的。我们过去要是把天踩塌了咋办?”又听他早年离异的前妻说,“宇宙无边无限……谁知道都有几层天?多少层云啊?走吧,那一株株鲜花是栽置到P先生心里的……他的心就是飘浮的云。”
啊!站立座镜前的P先生不由一震惊。“那是我心灵里的那座秘密花园?她说带老妻到一个地方转转……原来是走进我心里来的。那么她们要看什么呢?”P先生眼不离神儿的对着座镜里面,他看到两个老女人这时正朝花园走去……
一层薄雾轻轻由花园漫过;一缕缕烟云缭绕于花儿株之间……宛如少女头上罩了层轻纱,像是不让来者看到她们的姿容,但又像是在透着她们那种艳丽、俊俏、娇美的风彩。老妻问,“怎么都像是看不真切呢?”P先生早年离异的前妻说,“我不是说了吗?他的心就是游动的浮云。多艳丽的鲜花在浮云中也是朦朦胧胧的……”
她们走进花园,在锦簇花团间站住了。其中一株倒是很真切——根粗、干壮、像是不久前还枝叶繁茂,花蕾绽放,艳丽诱人。她们站那儿观赏了半晌后,忽听老妻自言自语了声说,“这株花怕是年头不少了吧?还这么鲜活、艳丽……”P先生早年离异的前妻不由感叹了一声说,“唉,花不醉人,人自醉哟!这是他从少年就栽置进来,用一生的心血浇灌——能不鲜活、艳丽吗?”
P先生闻声不觉又一震惊,莫非就是我绞尽脑汁要去追索的那个女人?可是她是谁呀?或许她会知道。于是他认真听着镜中花园里的对话儿。
半晌,老妻像是实在忍不住的问,“她……是谁呀?”声音里,明显夹带着妒意。
“何必认真?这只是心里鲜花……”P先生早年离异的前妻说,“心里边的鲜花是不凋零的哟!至于是谁嘛……可就不知道了。或许谁都不是吧?”显然,这话里有点神秘兮兮意味儿。
老妻没解其意,懵怔怔看着她。她紧接着又说,“年年岁岁花一样;岁岁年年人不同啊!”
“那么我……”老妻有点奈不住委屈了,不禁像是忿忿地说,“我在哪儿呀?难道这么大个花园没我的位置吗?他就是把我从花园里清除了,也总得留下个痕迹的吧?”说完她便猫腰去寻找。然而云雾蒙蒙,不用说脚下是飘浮缭绕着的烟云——找不到一点儿栽进或拔掉过鲜花的坑痕,就是整个园内的鲜花也影影悼悼,时隐时现,虽说她身在园内,近在咫尺,却像距离每株鲜花都很远。“怎么会是这样呢?”
“其实这样也是很正常的。当P先生把这一株株鲜花栽进他心灵沃土里之后,大多数都是由开始的爱慕渐渐化做了亲情……于是这满园的鲜花早已化做他心灵中的一棵棵亲情之树了。”P先生早年离异的前妻说,“大姐,你知道吗?他遗弃了我六十几年后,突然有一天,不知是什么让他对我心生一股亲情,想把我拾回来插进他花园里去……可是我已化做飘浮不定的花魂,还怎插进他心灵花园之中啊!”
啊!P先生在镜中见老妻不由一个寒襟,冷丁向后倒退了一步,脚下踩倒好几株鲜花。她像再也顾不了许多——逃避鬼魂似的朝一边的竹林奔去……
站立在座镜前的P先生不知镜里发生了什么事?他见老妻不敢回头,直顾往前奔……然而她像已经疲惫不堪,连抬脚的力气都没有了。老妻情急之下,突然见竹林内出现楼台、亭阁构成的一个院落,院门是紧关闭着的。这时,好像由里面传出朗朗读书声。老妻不知都是些什么?但P先生站立镜外却听的清楚,正是他小时候启蒙时的读本——《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他见老妻艰难地一步步挪到院门前面,像是正犹豫之间,院门被她身后伸过来的一只手给推开了。几乎与此同时由背后送过来一声温顺、柔和的声音:“她就在里面!进去看看吧,大姐?”
老妻回头一看,又是P先生早年离异的那位前妻。一时间她忘了骇怕,急忙问了声,“谁?”
“那株鲜花呀!你不是想知道她是谁吗?”P先生早年离异的前妻说,“P先生心里的秘密就藏在那里面。”老妻像是意识到了她所面对的是个鬼影儿,然而又无所适从。她不敢再正面看她,只是两眼直怔怔的对着被推开了的院门……这时,站立在座镜前正看着镜里面光景的P先生,不由一阵龌龊感觉闯进心怀。
院落很深、很阔……四周围全是楼台、亭阁。在院落深处一座亭台旁,一条正在发情的母狗身边围了一群公狗。其中一条公狗跟那母狗已经交合在一块儿;而另一条公狗又上了那母狗身上,其余公狗有蹲,有立,有的围着交合的母狗直转圈儿——不停的跑着……张着大口,伸着舌头,嘴里淌出长长的黏液。噢!这……简直不堪入目。在这么雅致的院落里发生这种狗事,实在大煞风景。P先生在这么想着时,见镜内他早年离异的前妻带老妻正朝院落深处走去……
这时老妻跟她在一起已不像方才那么恐慌了。有什么可恐慌的呢?虽说她对她还像心存一些疑虑,但并未觉得她有什么恶意。她就是鬼魂,也是跟我们同在一个空间的呀?现在到了这步天地,逃又逃不掉,躲又躲不了,既然她跟她进了这座大院,莫如就把死人当做活人相随好了!
她们走过院内亭台旁时,那群正“起殃子”的狗已经没了。面前来到一座像歌舞厅样的大厦门前,门脸儿装璜豪华,令人望而生威。老妻像是有点怯步了,她不禁停下来问了一声说:“这是什么地方呀?”却没人回答。她朝身边一看,P先生早年离异的那位前妻不见了。她又朝四下里看了看,空旷、静穆……这时她心里像是有点发毛,不敢往前走了。再往前就是这座大厦门前台阶,显然她不敢走进大厦,不敢走上台阶,不敢……她在正门台阶一旁的下面站住了。这时,大厦前面一排正门(玻璃的,多扇并列的)“刷啦!”地一下大开了,突然一大群男士簇拥着一位女士由里面走出来。他们像是个个都有种荣耀感,边说边笑,像是不停地朝那女士闪射出种种眉眼——有爱慕的,有谄媚的,有放纵的,有淫邪的,有……哦!他们下到门前台阶时,P先生在座镜认出了他们——都是以前的些同事。那位是老G,穿着很花梢,戴着墨镜,像刚从国外回来的个华侨;那位是做过领导的朋友——BU,他还是往常那身中山装,然而却没了往常那般严肃,虽说他连面孔都像身穿的衣服一样板板正正的,但他是敞着怀,挽着袖管,满脸像是大汗淋淋的;这位是老郭,光着个脊梁,穿着个裤头儿,臀部露出块血色胎记来;那位是田三浪,还是那么前窜后跳,嬉皮笑脸儿,得得瑟瑟;那位是老周……总之都是些老面孔。体面而不雅,斯文里面暗藏动机。他们正沿着台阶一步步像是朝着镜外的P先生这边走来。目光正冲着座镜前的P先生,似乎正欲从镜中走出来。P先生突然两眼一亮,发现他们簇拥着的那位年青女子正是六十余年来再未曾见过的——他珍藏在心灵中的最艳丽的那朵鲜花。她,颀长的身材,青色旗袍,胫带亮晶晶钻石项链,一头秀发披肩,乌黑锃亮。于是刹那间,在他脑际间便闪现出电影《新寡》中的女主角、他首长那位年青太太、公路边大理石旁那尊女神雕像……而她,在他心灵花园中占踞的位置比她们都重。六十几年了,他的思念,他的情感,他的爱恋……都集于她一身。可是他兴奋异常之中却想不起她是谁来了!
“妈!”忽见站立台阶下面一旁的老妻呼唤了一声就欲扑过去。那女士臀部一扭,把她闪下了。于是她冲着后边跟过来的一个男人招呼:“老G?她是我妈呀!你们这些男人怎好意思……”老G连眼皮都没撩一下,就紧随那女士的屁股后面献殷勤去了。这时,目光
正对着镜面的P先生像不知道镜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简直就惊呆了。“怎么?丈母娘——一个隔世美人儿!”然而老妻却好像第一次才感到,她对亲情竟是这般的向往。
老妻被讪在了后面,可怜巴巴,无依无靠……少顷只听老妻焦急的嘶喊、叫骂:“你们快告诉我,P先生在哪儿?他不是跟你们一块儿来吗?老G,你这个伪君子……”在老妻的吵骂之中,突然由正面大敞着的门里面像随便扔件东西似的抛出个人来,那人落在上面阶梯上,然后沿着阶梯往下滚落……一直滚到阶梯下的地面上,P先生冲着镜内定睛一看:不觉惊愕了。原来是他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由里面被抛出来?他由座镜前看到,老妻急忙扑向他身边,抓住两手就俯在他身上,一边哭着一边呼叫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呀?我明白了!是老G他们早就想把你甩掉才让人把你从里面抛出来的呀!”于是她把一只手放到他鼻子下面——大概是想试试他是否已经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