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与人,但不要使对方有受施的感
觉。帮助人,但给予对方最高的尊重。
这是助人的艺术,也是仁爱的情操。(1)
老妻放下奶怀和汤匙,跑去开门——走进来兽医。
“噢,大夫……”老妻兴高采烈地样子说,“能进东西了。刚刚饮一汤匙牛奶,全下去了,一点儿都没淌出来。”
兽医一见老妻高兴样子便问:“两付药都用完了吗?”
“用完了呀!”老妻以为他是指****灌过的药呢!来到P先生床边说,“哎,这您是知道的呀?”
“知道!知道!当然知道了……”兽医看了看P先生之后又说,“我一看到他现在情形,就知道我那天走后,你照我的嘱咐又抓了两付给他灌下去了,不然怎会好转的这样快呢!”
老妻这才知道,那天他临去时是叫她再抓两付药来的。可是她并没有抓。老妻想把这一实情告诉他,一见他正忙三迭四由医兜内又拿出个处方来。
“看现在情形,脑袋里的癌瘤正在开始动……得换新处方了。”兽医说,“这是我特地给P先生准备的新配方。为把癌瘤全部消解到他思想里,就照这个处方用药吧!一直要用下去,用到他由床上爬起来为止……”说完后,像是不等老妻再说什么,挟起医兜就离去了。
老妻彻底的不相信了这个医生。她对他说的那些不但没怎么在意去听,就是他给留下的那个新处方也不经意地随手丢到一边去了。“哼!无怪人说他兽医,还真把人当成骡子、马……”她把兽医送出了门外,就回房重新坐下来为P先生喂奶。
喂奶很顺利。她由奶怀中舀了一汤匙,先用自己嘴试试后,接着就给P先生喂去。就像机器人装有某种感应系统,她举着汤匙刚送上他唇边,他就自动把嘴张开了。于是她把一汤匙奶送进他嘴里,等奶在口里咽下后,她就用手绢抹了抹他嘴角,再喂第二汤匙。她——这个被时光磨损了的老女人,一旦身上重新燃起真情、真爱,她竟那么细腻,那么柔情,那么温顺,那么……就这样,满满一杯奶饮尽后,等老妻拿起空杯准备离开时,她清楚的看到躺在那儿的P先生还“吧嗒!”了两下嘴。噢?没喝够?唉!都多少天没进过东西了,一次不能喂得太多,要一点儿点儿的来……啊?老妻见P先生如此这般情景,心里高兴的像打开了两扇门,她把空杯、空勺……全部拿走后,回头又坐到P先生床边上来。
她看着P先生那张没血色的老脸;观察着面部每个细微的变化……哦!呼吸还那么费劲,气息还那么微弱?就像一个长途跋涉者,一路饥寒交迫,从未小憩过。冷丁一停下来,呼吸到了极至——半天喘不过一口气来。他……实在太累了。以前她从未给过他如此般体贴、爱怜。现在给了,就连她看己都觉着温存的出奇。她想用爱怜的温存拉住他;她想成为他生命的憩园——莫再往前走了!生、死只一步之隔,你就驻足吧!这是你生命旅程的最后一个驿站,再往前可就是死亡的疆域了。但我相信,你跟死亡无缘。一旦你头脑里那些桃色思想恢复了,这个世界还会是你的。我知道你是不忍舍去这个世界的,不然你怎会把满满一杯牛奶喝了个净光呢?
一张僵巴巴的灰暗老脸上面,萦绕着老妻种种心思。这心思有她过去的;有她未来的……而现在的心思里,交织着她的过去与未来。她见他尽管呼吸还那么微弱,从刚才喂奶情形看,倒像病情正在好转。可是,这又没理由啊?她知道,是由于P先生嘴不管用——饮不进药才使用****的。等医生留下处方离去后,她竟然把一杯奶水全给他饮下去了,并且很顺当,就像在喂一个饥饿的婴儿。人说:药到病除。然而连日来作用P先生身上的只有处方,却不见药物。医生、处方……那天留下一个;今日又留一个。“莫非就是处方的作用?”她不禁想到那些巫医,想到那些算命打卦先生,想到那些主宰乾坤、定阴阳的天神,想到那些……她这时感到,医生是不可怀疑的。医生的权威,就在于你相信他。就像那些巫术权威,占卜权威一样,只要相信,就不知什么时候会在你身上出现奇妙的灵验的。这不?奇妙的灵验在P先生身上出现了。医生刚给留下个处方,他就喝进满满一杯奶。倘若……噢!她像猛地醒悟到——世间无论哪方面权威,都首先是对你思想上的控制。不然心理就会失去平衡,希望会成为无望、绝望……
现在她眼前就像亮起一盏灯——呼啦一下全明白了。思想患病,他这已经不是头一次了。只是这次患的是癌,桃花癌。比上次患的思想病严重些罢了。可是多严重也是思想病呀?上一次距现在已经很久远了,他思想得的什么病?到现在她也不知道。她记得好像不止一次的这样问过他:
“哎,你思想得的是什么病呀?”
“领导上光说我思想有病,没具体说。哎,我说……这思想是我的,你问这些干嘛?”
“我不是关心你身体吗!”
“思想跟身体有啥关系?瞎操心!”
“哎呀!那思想是在你脑袋里装着的。脑袋要是坏了,光剩个身体有何用?”没想这一句话把他说翻了脸。他一头扎到床上去,大概有一个多月都不起来。只是到了吃饭时才见他由床上爬起,吃完饭把碗一撂就又回到床上去了。
后来一天,突然来了两位领导——一男一女。她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位领导看出P先生思想上有病的,不过从他跟他们的谈话中,她看得出来,这两位领导至少是知道他思想有病并在家养了许多天。
“怎么样了?”两位领导问。
“清醒多了。”他说,“就跟重新换了脑筋一样。”
“那好哇!”男领导说,“养病期间你一定是读了不少书喽?”
“读过《法兰西内战》没有?”那女领导紧接着问。
他回答说:“读过。不止一遍……董存瑞炸碉堡;黄继光堵枪眼……这些英雄事迹全在这本书里呢!”
“那么《国家与革命》你可读过?”
“读过,书中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太精辟了!”
两位领导提问的这两本书,像是就连这两位领导自己也没有读过。不过那男的听完他回答后,却觉得有点儿不大对味儿。黄继光怎么会到法兰西内战堵枪眼去了呢?他瞅了瞅那女的,像是交换了下眼神儿。但那女的马上跟这男的解释说:“他理解的太透彻了,深入浅出,很形象的就道出书中的意义来。”那男的听那女的解释后,当即就表明了态度。
“看来你思想上的病痊愈了。明天就去上班吧!”那男的像很权威地说,“准备接任理论指导办公室主任职务。”
……
这件事,一过去就几十年。现在重新想起来的时候,就像一缕轻轻薄云漫上脑际……当记忆浮云由脑际间掠过之后,眼前立刻出现一片晴朗天空。她好像大彻大悟,完全明白过来了。
是啊!思想里患病,这本来就是种超常现象。超常疾患,当然就用超常办法医治了。她想,思想上病症,主要靠的是思想上的权威作用。这位医生对P先生就是想通过一些反常规的医疗手段,(如:由****灌药,等等……)把医生思想介入患者思想中去。由物质到精神;再由精神到物质……这样一来,只要医生把处方一开出来,一味味药还在药店的药匣子里边没动就已经发挥效能了。上次还不就这样?他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是那一男一女领导跟他思想碰了簧,他思想病才痊愈的。尽管到了最后她也无法知道,是他打开的男领导那把锁?还是女领导打开的他那把锁?总之他病好了,思想恢复了,还得到重用。这次本该也一样,可是……哦!又到了P先生该进食了。
少喂,勤喂……这是老妻刚刚想到的护理方法。这时,恐怕就是训练有素的护士也没她这么懂得病人。她像是用心体察出P先生体能的,于是她就又熬了点粥,等稍稍过了一会儿,她端着粥碗又坐到P先生床边。“来,再少喝点粥吧。”然而P先生嘴再也张不开了。她看P先生合闭着双眼,面色沉沉,像是一缕缕阴云在面部上飘浮……于是她伏下头去,对着他的脸轻声问了一句,“你想啥呢?”见他不开口,又轻柔地安慰了一句说,“懒得开口说话是吧?没关系,没关系,有这样的医生疗病,你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莫焦急……啊?”
P先生眉头冷丁蹙动了一下,心里边骂了声,“屁吧!他是兽医。”
老妻知道她说的话P先生都听到了。接着她又耐心地说:“听人说,什么样的疑难杂症可都难不倒他呢!“
P先生听她这话,木然地感到一阵悲哀,默默在心里说:“一个兽医,假冒成主宰人的生、死专家。他就是个制造疑难杂症的骗子啊!就因为他善于制造疑难杂症,别人才制造出他这样的骗子来。知道吗?世界就是这么制造出来的……唉!”
她见他面部木讷,再无什么反映,就端着粥碗站起身来。临离开他床边时,还抱怨了一句,“不就为电脑里藏的那么个女人吗?为这思想疾劳成癌,值吗?”
老妻离开他床边,走去了。P先生内心里郁积下的痛苦,是越来越复杂了。他不知道是这个世界欺骗他?还是他欺骗了这个世界?他想喊,想叫……却呼不出声音来。突然他好像恍恍惚惚意识到了什么。是什么呢?哦!他似乎不是这个世界制造的。以前他从没这种感觉,只是现在他距离身处的这个世界越来越远了,逐渐发觉他从前曾一次次付出的真诚、友谊、爱就像废弃了的——随便的一张白纸,用过后早就被丢进垃圾堆去了。这时他方才觉醒,他虽然属于从前那个世界,但却没在那个世界里面,而只是身居世界的边缘。倒是自己感觉他在那个世界之中的。是他自己欺骗过来了自己的呀!
他不抱怨现世。现世的无论什么还不都是从前那个世界中的遗产?他想,如果他能够属于现在这个世界,一定不会再站在世界边缘上了。因为他不再像从前那么愚陋,一定会走进现世中来的。
注:(1)刘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