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有价值的东西是人际交往的乐趣和对美的东西的享受……这两者形成社会进步的合理的最终目的。(1)
他方才意识到,他已经八年没见到小C了。自从给老G送葬那天他把小C从遗体旁拉开后,就再也没见过她。虽说老G死去对P先生无损无伤,但他郁积满心怀的热情再也无处投放了。他的热情失去了栖息之所,只能寄托于空茫的玄想。这时,他仿佛看到她正朝他走来,脸蛋儿又红了,面额上好像又多了几条皱纹,一头秀发也出现几根银丝……不过她那双眼睛更为深邃了。噢!空茫的玄想,像只色彩斑爛的蝴蝶,负载着他对她的期盼和满心怀的热情,展开翅膀向前
飞翔。飞呀,飞呀……迎着她向很遥远的地方飞去。
“我爸叫你去呢?”啊!久违了——温柔的声音,熟悉的话儿,把他从死亡路上拉了回来。顿时周身浸润着亲暖的气息,只是他微弱心脏半天才跳动一下。尽管此刻他是那样的激动……
“说啥傻话呢?你爸都死八年了。”P先生缓慢的、艰难的,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微笑着问,“你爸叫我去……你怎么会知道?”
“我……我……”声音有些不顺畅,但也不失为温柔。可想象到:这时小C的那张红红脸蛋儿上,一定含着几分羞涩、几分柔情……一双笑眼闪动着渴求目光,正企盼的对着他。像似撒娇的嗫嚅说,“人家就是……就是……就是知道嘛!”
P先生知道小C对他的那份情意,这时都有多么深。他想,她说她爸叫他去,只是种隐喻。老G活着时P先生常去看他,这是他能跟小C会面的理由。自打老G死后,就失去了这个理由,已经八年未得再相见了。现在她不顾一切的跑来看他,一定是听说他快要死了,才带着满心怀的委屈和抱怨,一见面就抬出她爸这个死人来,以喻示八年来她跟他那种相思之情,离别之苦的。想到这儿,P先生很为感动的说:“你知道,我也多么想能天天见到你啊!可你爸不在了,我再常去你爸家,就没有理由了呀?即使你不在,你家里人也会看出我是为你而去的呀!”
“什么呀?”小C温柔的嗔怪了一句说,“都到了这时候,还说上辈子的话!”
什么?上辈子的话……他听得出来:此番小C来到他床边,好像是连一点顾及都未有了。这不禁令他感到很诧异。“怎么?她……”他稍稍回味了一下以前偷偷摸摸跟小C度过的美好时光,他感到小C是真实的,就不像他还有虚伪的一面。他告诉小C他是个虚伪的——真实人。他拚命的喜欢她,这是真实的;而又假做正人君子,这是虚伪的!他说:“或许多数人身上都有虚伪的一面,但你没有。现在我要死了,你又不顾一切的跑来看我,不管咋说我们这也是偷情呀!”
“嘻嘻!”小C几乎就笑出了声。“死人偷情?”半夢半醒的P先生对她这话还未来得及反映的时候,她紧接着就问,“你还想把活着时的一些人生观念、节律……都带进棺材里去吗?现在你只剩下这最后一口气儿了,还顾及什么呢?”
P先生像是让她的温柔包裹着。亲暖的话儿,一声声都荡在了P先生心里。一时间,P先生忘记了病痛,忘记了折磨,忘记了……是啊!人生数载所能留下来的,不也就是这个人与那个人的情感联系吗?人死后留在世间的情感——有美丽的,有怨愤的,有仇恨的……甚至有的刻骨铭心!这样一来,活人与死人的联系,也就只有这种单方面的情感联系了(即指:活人对死人单方面思恋或仇愤)。他想他与她曾有过的那种爱的情感还能够留在她心里边,这已经足够了。可这是怎样一种情感啊?他好像反省到了他虚伪的罪恶感!怎能把这样丑陋的情感留给小C呢?这时P先生不禁痛恨起他自己来。“嗨!我到死怎还这样自私啊!”于是他关爱地说:“我顾及的是你呀!我走了,你还要留下来的。如果有人知道你跟个死人偷情,我怕你受不了那些轰雷炸顶一样的言词……”
“我知道你……你不乐意。可是……”小C听他这样说,像是哭了。半晌,只听她哽噎的说:“我们已经白白丢掉八年的时光,我不想再丢弃了。你知道吗?就在爸爸死后那年冬天,我一场大病未起,两个月后我也就去了……已经等你八年了。”
啊,小C早就不在世间了!这……又是个幽灵?是小C幽灵来到他身边。P先生一震惊,本来就很微弱的心脏立刻停下来,不再跳动了。但他的意识还未有完全消失,小C那种轻柔、温暖的话儿,一声声仿佛还萦绕耳边。
“我说我爸叫你去,那只是个借口。其实到了那边人各一把骨灰,就我跟爸爸也都谁也不认识谁。他怎还会说叫你去呢?”小C说,“除非人死后把他对世间的爱化做幽灵……可是,我怎么也未能看到过爸爸的幽灵。我想,爸爸活在世间的时候,是不是从来就未有过爱呀?”
噢?P先生听到这儿,他停下来的微弱心脏不禁又轻轻哆嗦了一下。半晌轻轻地说:“怎么?你爸爸在临死前,不是就准备上天堂的吗?”
“唉!世上有多少人,死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上了天堂都无法给他登记!你说人家能要吗?”小C痛苦的悲怜说,“爸爸只是一把骨灰,一把无爱的永久的骨灰。这样一来……你想,我有多么孤独啊!于是我就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了今天,你终于该到离开这个纷乱世界的时候了!”
“这八年来,你……你的消息我是一点都不知道啊!”P先生哽噎了一声说,“要知道你已不在这个世界了,我不早就追随你而去了,何必要等到今天呢?”
“这,我已经感知到了。要不?现在我能来引领你上路嘛!”小C两眼噙满着泪水说,“活着时我就说过的——我们今生无缘,下辈子一定厮守一起。现在我想光明正大的跟你牵手,把我的亡魂附上你的躯体一起火化,这样我们就永远都在一起了。就是转世伦回,我们也不分开……”
哦,一个将欲亡人的心头,系着的一条情感之线,这时不是拴住他生命不动;而是正牵动着他朝着死神拉去……P先生不觉一股热血在周身猛地涌动了一下!他幸会的等待她来牵手。等啊,等啊……等了半天也未感觉,于是他把手伸过去,向着刚才小C温暖、柔情的声音……然而空空,什么都未有触摸到。
“噢?小C她在哪儿……”P先生想睁开眼睛看看那张亲暖面容,可他那上、下眼皮犹如两扇沉重的石门关闭住了。于是他拚尽全身力气启动石门……半晌,上、下眼皮艰难的离开了一道缝儿。倏忽间,没了小C,也再没了那些温暖、柔情的话语……”房里死寂、沉静……他朦朦胧胧仿佛看到床边上相对站着的两个人:一个是那天在专家诊室门口的那位老女人,他记得那天由诊室内递出的处方还在她手里呢!呃……不!这是他老妻——一张死了秧的黄瓜种脸;那么,她对面站的那个男人是谁呢?他从他的印象中去搜寻……一旦确认是老妻跟他离家出走的那个男人时,眼前便浮现出他所见过的那幕。“怎么?这老家伙把受压抑的****,跑到这儿释放来啦!”他沉重的上、下眼皮“呱嗒!”一下又关闭上了。
注:(1)——剑桥哲学家GE摩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