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儿小小的心里,是顶喜欢这位夫子的。丁夫子长得很好看,待人也很温和,从来不打骂他们,所以当爹爹带他来拜学时,他满心欢喜的就答应了。但和丁夫子住在一起的王公子,虽然长得比镇上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漂亮,脾气却坏得很。偶尔丁夫子忙不过来时,他便会到学堂来帮忙。王公子笑起来很好看,就像天上的仙子,但他却不喜欢大家盯着他看,不然就会发脾气,要丁夫子哄上好一阵子。小小的狗儿学着夫子的样子,摇了摇头,叹了好大一声气,之后便自己读起刚学的《三字经》来。
丁夫子一走进厨房,便看见那人站在屋子中央,望着地上的碎碗发呆。
“伤到手没有?”走过去,托起他的手来,细细的查看。那人却似无知觉般,呆呆的站在那里。
“怎么了?”
“你看到今晨贴的皇榜了么?”听他这一问,姓丁的夫子手上一顿,点点头。
“为什么这么突然?”
“陛下大婚是好事。”这夫子笑起来。以前,他是很少这样笑的,偶尔露出的笑意,也会让人心头一寒,自觉大祸将临。
“你家三弟那边还没有消息么?”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单单的问了这一句,便将拇指放进嘴里,咬起指甲来。见没有回应,便又说道:“老三怕是……”
“人有旦夕祸福,天命如此。”
“天命……”点点头,“也许我本不该让他坐上那个位置。”
“珺琰!”一声低喝,见他一愣,才放柔声音道,“这并不是你的错。”
“如果老三有事,恐怕,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了。”
“所以,我会陪着你。”
玉珺琰听他如此说,才抬起头来,“延阁,我们欠老三的,这一辈子也还不完。”
“没关系……”宁延阁叹了口气,“下辈子我陪着你接着还便是。”
这十日里,玉璃珲与凤箫同寝同食,片刻也未分离。
连蛾儿见了,也忍不住在一旁掩了嘴偷笑。
皇帝除了定期的三日一朝,便腻在这长信宫中,只守着凤箫。想那庭院里百花烂漫,却是辜负了这大好春光。皇帝眼中,除了爱恋之人,便什么也装不下了。凤箫也一改了往日的冷清作派,时时陪着玉璃珲说话下棋。有时玉璃珲精神不好,虽强扯着笑意,凤箫看在眼里却也说不出让他回宫歇息的话来,便让他静静的搂着她靠在软榻上假寐。
宫人们只道他们二人感情甚笃,平日里见他们相处便都自觉回避,免得扫了二人的兴致。
如此,十日便在悱恻缠绵间,缓缓的过了。终到了立后的这一日,天地间仿佛一时便脱了寒气,春日已悄然来临。
天还未亮,璟城便传遍了悠扬的钟声。众人都晓得,这是凤阙天阁中的那一口古钟,凡遇皇族大事,都要响上一响。这将将的二十一下,便是代替皇帝召告天下,今日便是册后的吉日。而前些日子璟城的各市前皆贴了告示,皇帝大婚这天,只要着花衣者,都可入凤阙观礼。一时间,城中的衣辅花衣货缺,倒是便宜了几间彩纸辅子。
此番册后大典,是辰睿帝登极以来的头件喜事,自然是隆重非常。不光说如云的仪仗和那响彻云霄的喜乐,只是凤阙璇阳殿前的广场上站着的那一坝子的穿彩衣的人,便能晃花了人的眼去。
待礼官宣吉时到,皇帝着了礼服,端坐在御辇上徐徐而来,便迎来了一阵如潮的欢呼声。等皇帝登了大宝,李禧禄宣读制书之时,凤阙早被观礼的人挤了个水泄不通。
“这些人,真是没见过世面。”一个着花衣的男子愤愤的将身上的桃色长衫从一人脚下拽出来,一面对着身旁的男子说道。
“皇族的婚礼,百姓哪有见识的机会,更遑论是天子立后大婚。”身旁的男子穿了件点缀浅紫花纹的绛色长衫,一手扶了那着花衣的男子,一边道。
“可是现在这样,我们怎么看得到。”花衣男子有些气急,在人群里蹦达了几下,却连皇帝的影子也没见着。
绛衫男子忙拉了他,“急什么,等这里大典过了,人群散时,咱们进去当面贺一贺便是。”
那花衣男子听了,转过头来看了他一阵,道:“延阁,原本你是很守礼仪的一个人,怎么现在却变成这样。”
那绛衫男子却是两手一摊,“跟着你,不这样都难。”这二人,正是隐居到边垂小镇上的玉珺琰与宁延阁二人。自玉珺琰见了皇榜,便不放心自家三弟,硬是要到璟城来瞧一瞧。宁延阁自是要跟着来的,不分昼夜的紧赶慢赶,恰恰赶上了大婚之时。刚到此处,还在忧心如何才能混入皇宫,却不想便得了大婚当日凡着花衣者皆可入宫观礼的消息。玉珺琰听了,高兴了一阵,道这老三真是见机。却又似想到了什么,堪堪的将那眉梢上的喜气落下来。
二人说话间,新后在尚仪的引导下也入了璇阳殿,在那玉阶下站定,正听着尚宝官宣制。按照祖制,宣制后,新后从尚宝官手中接过金册金宝,正式受封为中宫皇后。却不想,尚宝官宣完制后,却是皇帝亲执了金册金宝,一步步从那玉座上走下来,将金册金宝交到新后手中。
凤箫刚接了册宝,眼前一晃,竟是皇帝跪在她面前,执了她的一片裙角,“朕在此对天立誓,此生只娶皇后一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轻轻的吻,落到那一片火红的裙角上。凤箫再禁不住,簌簌的落起泪来,嘴里喃喃道:“傻瓜。”
观礼的众人,哪里还顾得天子大婚该是怎样的体制,皆噤了声。一时间,整个凤阙,只听得皇帝一人的声音。只见他携了新后,登上大宝,立在那玉阶之上,如一对仙侣。
“从今尔后,璋辞只一位皇后,朕的后宫再无他人。”
玉珺琰和宁延阁湮没在人潮中,听了这一句,只轻道:“也只有老三有如此气魄,敢当着百姓群臣的面,毁这朝中的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其实历朝历代,也没有哪条律法规定皇帝必须三宫六院,佳丽三千的。”
这边大礼已成,皇帝赐了酒宴,才正式接受百官的朝贺。虽说皇帝刚才的举动,大大触及了某些大臣的底线,但谁敢在立后的喜宴上拂皇帝的面子,一时间,璇阳殿上道贺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酒过三旬,皇帝便不胜酒力,让群臣们自个儿欢乐去了。李禧禄搀了有些醉意的皇帝,从璇阳正殿,却未急着回新后的寝宫去,转角去了偏殿。
到了殿门前,见着里面的烛火,门上映出两道影影绰绰的墨影来。玉璃珲挥了挥手,李禧禄省得皇帝的意思,便将其余人遣退了,自己留在门前守着。
玉璃珲进得门来,便见着一个穿桃色花衣的人,正歪在那张软榻上,吃着矮机上的瓜果。旁边立着的绛衫男子见着他进来,便要跪拜,被他一手止了。
“你们果然来了。”玉璃珲坐到软榻边,帮榻上的人整了整衣衫,叹了口气道:“出了宫还这般。”
“我是这样惯了的,怕是一时改不了了。”见玉璃珲一脸的担忧,便收了神色,道:“有延阁在,你放心,我日子过得很好。”
玉璃珲听他这般说,见他面色红润,竟比在宫里时还胖了一圈,便晓得他果真无事,才点了头,转过去对宁延阁道:“往后皇兄便要你多加照扶了。”
“臣……草民知晓,陛下放心。”
玉璃珲点点头,“见你们安好,我便放心。有空到坤泽宫去瞧瞧母后,她这段时日想念你得紧。”
玉珺琰却摇头道:“次番回来,只为看你。母后,”垂了头,想了想道:“母后那边我便不去了,省得她看了更不安心。”玉璃珲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便也不强求。
“亏得你想了这个法子,穿花衣者皆可入宫观礼。那些老头子们就没为难你么?”
“自然是没有的。”玉璃珲笑起来,又理了理他身上的那件桃色长衫,“也亏得我想了这个法子,璋辞的皇帝大婚空前的热闹。那些大臣们平日里就想着歌功颂德,********,让朕看一看他们为朕打造的这一方盛世。朕便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怎么不乐意。”
二人又坐着闲话了一阵,等李禧禄在门外轻唤了声,才恍然已过申时。
“哎呀,今日是你大婚,新娘子还在房中等你去洞房。”说着,便站起来。
“皇兄,此去,定要保重。”玉璃珲跟着他站起来,又转身对宁延阁道:“皇兄在宫中被宠惯了,有时爱使些小性子,你且多让一让他。”
宁延阁揖了一礼,“是。”
“好了。”玉珺琰见他们说的话,面上有些挂不住,“你快去吧,莫让新娘子等急了。”
玉璃珲见他这般,笑着摇了摇头,便出了偏殿,唤了李禧禄朝长信宫去了。
玉珺琰二人趁着夜色,匆匆出了宫。行至午门,玉珺琰才回头看了一眼。
“舍不得?”
“不是。”玉珺琰转过身来,轻声道:“今日本就只为见他,见他安好便再无牵挂。”
宁延阁心中思量,今上虽然看起来面无异色,其实却已沉疴难愈。但见玉珺琰这般,也不敢说破,只道:“陛下见你安好,他亦放心。只是,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还是早日回那小镇去。”
玉珺琰听了点点头,也顾不得身上疲累,连夜里离了璟城。心里想着,也许,他再不会回来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