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皇兄出事,也难怪太后如此。”说到这里,便想到之前在东宫找到的那一卷密旨。那日东宫大火,烧了半座大殿,等到火势被扑灭时,那里早已面目全非。其中的宫人侍卫无一幸免,唯独不见太子身影。朝中自有各种惴测,但事实为何谁也说不清楚。等到玉璃珲赶去时,见着一堆残垣断壁,不禁悲从中来。他幼时曾与皇兄在此处玩耍,此刻却被付之一炬。一步步走来,那雪地里躺着无数炭黑的断木瓦砾,而那卷圣旨便静静的躺在其中,显得醒目。
也只有他的皇兄,会此番行事,将如此重要的东西随意摆放在一堆废墟之中。
待二人慢慢说着话,将桌上的菜尝了个遍,便是月上中天之时了。蛾儿带着亭儿与其他宫人们早拿了烟花炮仗站在院子里,眼巴巴的等着玉璃珲点头。
玉璃珲见她一脸急切的样子,也不愿扫众人的兴,便点头允了。看着一帮子宫人穿着绛色宫装,小心翼翼的提了裙裾,站在雪地里点了烟花,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样子,转过去对凤箫说:“这才有过年的样子。”
“小时候,我也像她们一样,过年总盼着天黑,求着爹爹放烟花给我看。”凤箫含着笑,看着蛾儿兴奋的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往事便都如这烟花,一季绚烂之后,便归于沉寂,永远消失了。我们所记得的,只是它绽放那一瞬的美好。璃珲,这便是我记得的。”
玉璃珲拉着凤箫的手,轻轻的颤抖,垂下眼去不说话。好一阵,他才抬起头来,将凤箫拥进怀里,说,“箫儿,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是什么?”凤箫笑着问。
玉璃珲却也不说,只拥着她转过身去,指着天空道:“你看。”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天空突然绽出无数的繁花。玉璃珲在凤箫耳边轻声说,“箫儿,我可说过我爱你?”
凤箫点头。玉璃珲在她额上印上一吻,“那我再说一次,箫儿,我爱你。”
凤箫笑着流泪,将头枕到他的肩上,轻轻回应,“我也是。”
玉璃珲一愣,觉得高兴得快要死掉了。心里的痛让他眼前一阵发黑,只能紧紧拥住凤箫,不停的唤:“箫儿,箫儿……”
烟花在夜空中不停的盛开,凋谢。两个人紧紧相拥的身影,却是今夜里,最美丽的景像。
月渐西移,子时将过。蛾儿他们玩得尽兴,亭儿也早累得打起瞌睡,凤箫便让人送亭儿回了宫,并命诸人全去歇了。
“时候不早了,箫儿也早些睡罢。”玉璃珲站起来,让珀取了大氅过来。
“璃珲……”凤箫却拉了他,“今晚守岁,你留下来可好?”
“箫儿……”玉璃珲身形顿了顿,有些难以置信。
“你我本是夫妻,不是吗?”凤箫笑着,将他的大氅接过来,“今晚便留下来罢。”
“箫儿,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玉璃珲抚住胸口,屏息等待凤箫的回答。
凤箫走近一步,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一些,“我知道。”拉着玉璃珲进了寝殿。
这一夜,没有起风,雪也停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不知是谁,吹灭了长信宫中的烛火。黑暗中,一只手从锦帐中滑落,另一只大手便寻出来,紧紧的与之相握。轻轻的,落下一声叹息。
只有天上的月,看见二人相拥时落下的晶莹泪滴。
似悲,似喜。
玉璃珲自晨光中醒来,有一时的恍忽,不知身在何处。听到怀中传来浅浅的呼吸声,马上醒悟过来,小心翼翼的将怀抱收紧。凤箫轻轻的嘤呤一声,蜷在玉璃珲怀中,静静的睡着。玉璃珲无声的笑起来,静静的看着熟睡的凤箫,呼吸也变得轻浅。
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却也是,最痛苦的时刻。忍不住闷哼了声。
凤箫眨眨眼,慢慢醒过来,见玉璃珲正看着她,便露出笑来。在微微的晨光中,那样的笑意,足以让世间万物失色。
“把你吵醒了?”玉璃珲宠溺的吻落到她的发上。
凤箫轻摇了头,声音轻软得如飘浮的羽毛,“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太浪费了。”玉璃珲眨眨眼,额头轻抵,露出满足的笑意。
“现在已经不早了呢。”凤箫笑着转头,看了眼窗外,天色已蒙蒙。
“唔……”玉璃珲却拥着她,不想起身,“今天是初一,有大朝呢。”
“再不起来,亭儿可也要过来了。”凤箫却也只是笑着,静静的让他拥着。
“我动不了……”玉璃珲望着凤箫,笑着说,轻动了下压在凤箫头下的胳膊。
凤箫脸轻轻红起来,“我帮你揉一下,可好?”
玉璃珲点点头,笑着看凤箫轻轻的揉捏着自己的胳膊,叹了声,“芙蓉帐暖,春宵苦短……”又似想到什么,突然住了口。
李禧禄早候在殿外,听到里面的响动,轻唤了声:“陛下,快到卯时了。”
玉璃珲轻应了声,便有宫人躬身进来,换了炭火,捧了衣衫,小心翼翼的伺候他们更衣洗漱。
蛾儿红着脸带了几个小宫女整理床铺,看着她们偷偷笑着将床上那条落了红的白绸折起来,收进了檀木盒子。
凤箫虽是钦定的皇后,皇帝除她之外,再无其他妃嫔。但长信宫里的宫人们,却憋着劲儿,隐隐的着急。如今陛下终于留宿,这宫里上上下下自然透着一团喜气。尚衣监那边昨夜便得了消息,早早地将凤纹礼衣与皇帝的朝服一道送了过来。玉璃珲看了,点点头,看着司衣的宫人将那繁复华美的礼衣,一件件套到凤箫身上。接着又有人捧了一个红漆托盘过来,上面摆满了钗环。凤箫看了玉璃珲一眼,摇了摇头,道:“这也太夸张了。”
听她说了,那捧着饰盘的宫人便笑着应道:“娘娘说得是,只是这一件娘娘却推辞不得。”说的,正是摆在饰盘正中的那柄凤头钗。“这是太后娘娘差人送来的。”
玉璃珲听了,过来一看,点头道:“这是太后封后时,先帝亲赐的那一支。母后很是看重,每日都戴的。”便亲手接了来,为凤箫插到发上。“这是母后的一片心意,箫儿受了便是。”
等二人打点完毕,已近辰时。亭儿也穿了大礼服,被教养宫人领着过来请安了。
见玉璃仍在这里,小小的孩儿也不懂那些,只觉得高兴。磕完头便腻在他身边,说不完的话。玉璃珲却抱不动他,只牵了他的小手,慢慢的一边和他说话,一边携着凤箫坐上了御撵,朝大庆殿去了。
待三人下了御撵,那大庆殿玉阶之下早有百僚执政侍班。珀正立在最前,领着禁车侍卫揖首而立。殿门前,苏相领着群臣等待宣召,见着皇帝缓步而来,便领班蹈舞,三呼万岁。玉璃珲立掌而示,李禧禄上前宣旨,众人起身鞠躬听制。玉璃珲从介下缓步行来,那威仪气势让百官臣服,纷纷低头,不敢轻窥圣颜。亭儿虽年幼,这些日子跟着教养宫人也习了些宫庭礼仪。而这大朝会的注意事项,教养宫人昨日更是再三提醒,小孩虽不懂得,却也牢记于心,紧紧跟在凤箫身边,目不斜视的前行。
等到三人登了座,玉璃珲琅声道:“履兹新庆,与卿等同。”笑着受了百官的朝贺,一一封赏,又到玉津院行射弓之礼。
等到一切程序完毕,天色已晚。
待众人退尽,玉璃珲缓缓起身,轻晃了下。
“璃珲。”凤箫伸手将他扶住,一脸担忧。
“没事。”玉璃珲轻拍她的手,悄悄安抚道:“只是这庆典太冗长了些,坐得有些乏了。”
“陛下。”苍玄青站在二人身侧,看得一清二楚。玉璃珲却轻摇了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箫儿,你先带亭儿回宫,我与先生有事商议。”
凤箫看了他阵,见他面无异色,才终放了心,领着亭儿坐步撵走了。
待他们走远了,玉璃珲却是一个踉跄,吐出一口血来。李禧禄在一旁看了,不禁惊叫一声。却被苍玄青一指定了穴道,只睁了眼惶恐的看着他。
“别叫,朕没事。”玉璃珲看着满手的血迹,露出痛苦的神色,“李禧禄,你把这里收拾好了。先生,扶我回璇阳殿去。”
苍玄青忙上前,玉璃珲早已站不稳,一下倒到他身上。苍玄青心中一紧,却也不敢声张,只提了气,一路避了人迹回到璇阳殿。
“陛下!”苍玄青颤声唤了句,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要告诉箫儿。也不要让别人知道。”
苍玄青自是明白,昨日皇帝才留宿长信宫,便传出身体欠安的消息,朝中定会掀起轩然大波。便点点头,轻声道:“让臣为陛下诊治。”
玉璃珲靠在床前,因刚刚的呕血,面色有些不正常的潮红。
“先生可照实说。”玉璃珲轻抚着胸口,那衣衿上还沾着点点血迹,将金线刺绣的龙纹染成了墨色。
“噬心蛊,以心养心。娘娘现在安然无恙,自然是以陛下之心养之……”说到此处,心中已是悲极,却只能将喉中的烧灼之意压下去,好容易才复开口道:“陛下之心已被噬去大半,若是再不救治,怕是……”那个字,无如如何,他也说不出口,只能睁睁的看着眼前的人,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改变不了彼此的命运。
“先生,我自然知道你说的方法,只是,”玉璃珲轻抚了胸口,淡笑着道:“你知道,箫儿便是我的心,若是我忘了她,还怎么活。”
之前,苍玄青便提过一个法子。只要施以忘情之术,让玉璃珲忘了凤箫,断了情根,自然便会脱了噬心蛊的控制。黛墨听了这方法,也说好。若说天下救治此症之方,也只有如此了。
但,玉璃珲却不愿。
苍玄青早料到如此,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玉璃珲一天天忍受噬心之痛,慢慢的接近死亡。
“现在可行之法,便只有靠公主所留下的凝血丹护住心脉元气,望宁大人早日将不周之颠的仙草采回。”其实,这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苍玄青比谁都清楚,不周山岂是一界凡人能登上去的。更不要说,采摘上面的回魂仙草。那凝血丹虽有奇效,服食之后,将死之人也能起死回生。只是,人之心脏若是被啃噬干净,便是回天乏术了。
“先生,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明知是死,却也要将箫儿留在身边。我执着一世,只为一人。”
苍玄青点点头,“臣明白。”执着一世,只为一人。他却是为这一人,执着永生。
不管世间悲欢离合,四季更迭,从不间断。春天的脚步悄然而至,万物渐渐吐露生机。
玉璃珲在新年之后第三日便复了朝会。
前太子逼宫之事已过多时,朝中百位虚待,各派之人自不能错过此等时机,皆揣了举荐的奏本,想借此让自家宗族多得皇帝赏识。在朝堂之上,各自为阵,相互倾扎,明争暗斗的事情,屡见不鲜。一月下来,这任职填缺之事,也没有丝毫的进展。皇帝也烦不胜烦,发了好几通脾气。
这日,玉璃珲正召了苏相等人在书房议事。却因为前些时日,礼部上本举荐自家宗亲任职兵部,触怒了龙颜。
“其实,乔大人家中二弟也确有些才名。”苏相言道,“只是这兵部的位置不太适合,户部倒还有个空缺。”
玉璃珲听了,却是冷哼了声,“只怕苏相视才而用,为他人着想,别人却不想承你的情。”
“只是,前太子之事后,朝中空职太多,许多事务拖沓下来,实需尽快将空缺填补上去才是。”
“朕自然清楚。”玉璃珲轻扣桌面,一面沉思,“先生如何看。”
苍玄青沉吟了阵,“之前陛下所提重开科举,倒不失为一个好的法子。只是从开试到任用,用时少则一年,而要让新任的仕子们发挥作用,怕是更要几年之后了。”
那吏部的徐仓杰徐大人听苍玄青所言,不禁眉头一跳,忙道:“苍先生所言极是,所以才让各部举荐人选。只是,任人为亲这种事古来有之,也是人之常性。”
玉璃珲听他此说,也不动恼,只道:“若是他们所荐之人能够胜任,朕又何必为难他们。”只一句,却让那人听得满背冷汗。
“如此,倒不如将各部所荐之人统一分配,一月为限,陛下可任命几位可信之臣为监官,考察各人能力,让能者居之。”
玉璃珲点头道:“此法甚好,只是,此事怕还是要劳烦苏相领衔。”
“臣,尊旨。”苏相也不推却,躬身领了旨意,却又道:“只是,这监官人选……”
这倒是个难题,一品公卿因逼宫之事,已折了三人,能担此任又要避闲,却是难上加难。
玉璃珲沉吟了阵,正要说什么,却听殿外一宫人奏事要面见陛下。李禧禄是晓事的,见玉璃珲轻皱了眉,就知他心中不喜,便悄声退出门外。心里想着,这宫里的宫仆真是越发的没有规矩了,也该让司礼监的提督宫人多加管教才是。
谁知李禧禄刚出去不久,却也是慌慌张张的进来。
“何事?”玉璃珲冷了脸,沉声问道。
“是,是长信宫的娘娘,今晨在宫里晕倒了……”见玉璃珲急得立起身来,忙又道:“已请了御医院的严医正过去请脉……”
话还未说完,便见一旁的苍玄青脸色一变上前一步,扶住了皇帝。
“你们先退下。”身后的几人被苍玄青挡着,也看不清情楚,只听了皇帝的声音,躬身退出殿外。
“苏相,您看陛下这是……”徐仓杰心中疑惑,轻声问道。
苏相却是只斜睨了他一眼,慢声道:“徐大人,在这宫中,只要尽我们为人臣者的本份,其他诸事该忘则忘。”
“是。”徐仓杰忙应了,心中却不做此想。刚刚他似乎见到那御案上有一抹异色,怕是……想到这里,心中竟是一惊,不敢再往后想。
玉璃珲带着苍玄青与李禧禄到了长信宫,正见严医正为凤箫诊脉。严医正见了圣驾,正在起身行礼,却被玉璃珲一把按住。
“如何了?”
“陛下莫急,娘娘并无大碍。”
“没事怎会突然晕倒?”
“呃!”严医正看了眼靠在床上的凤箫,见她只是浅笑着,便回禀道:“娘娘只是早晨吸了寒气,有些惊了腹中的龙胎而已。”
“什么?”玉璃珲甫听他的话,还未反应过来,怔愣了下。
“娘娘这是有喜了。”严医正见他的样子,忍不住笑着回道。
玉璃珲一把抓住身旁的苍玄青,万分惊喜的问题:“是真的么?”
凤箫抚住自己的小腹,笑着应了声:“嗯。”
“那,那今早晕倒有事没有?”玉璃珲先是一喜,却又不放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