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你不说我也明白。”玉琉珖挥手止住他,却又苦笑了一番,“其实心里所想,旁人又如何明白。我说三哥的那番话,说不定却恰是在说我自己。”
“王爷,雪柳小姐对您定无二意的。”玚跟在玉琉珖身边已是多时,他的心思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属下先前也说过,不论如何,都会跟在王爷身边。”
“这我自是知道的。”玉琉珖浅啜一口杯中美酒,轻叹一声,“这我自是知道的。”
“王爷……”
“不必担心,想是这美酒醉人。本王怕是喝醉了罢……”晃动着手中的琉璃盏,看着杯中美酒在月色下浸出盈盈珀色,轻轻的笑了。
是呵,他早就醉了罢……
夜澜人静,玉琉珖倚在床柱上,看庭前月升花落。
你看,今夜的月色多美。那空中飘浮的几缕薄云,在夜风中静静舒展,轻轻的在月光中投下淡墨色的身影,如夜空盛开的朵朵繁花。
阴晴圆缺,最是月色无常。今夜,望舒如勾,勾住人间痴爱情长。
梦回莺啭,炷尽沉烟。
天边,浮光渐晰。胡地特有的燥热空气中,氤氲着阵阵香紫苏的芬芳。
玚轻轻扣响玉琉珖寝殿的门扉,在这夜尽天明之时,传出空空的回响,显得有些急促心惊。
“你可知,扰人清梦是很大的罪过?”玉琉珖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低声说道。寝殿中刚刚燃起烛火,火光在晨风中摇曳,拖出飘袅的影子。那长长的亚麻布帘轻轻舞动,缠绕在红漆的立柱上,抚弄着光影斑驳的大理石地面。帘后,隐隐传来裙裾窸窣的声响,以及那淡淡的没药香气。玚好奇的探头,却被玉琉珖那细长的双眸,淡淡一看,吓了回来,再不敢乱瞧。
“刚刚,那边来消息了。”见玉琉珖哦了声,便紧接着轻声道:“说是……赤丹王子恐怕……”玉琉珖扬手止住他的语音,沉默了半晌,慢声道:“今上用人有方,连属臣的家眷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王爷,您看这……”玚有些迟疑。眼下玉琉珖手中并无一兵一卒,谋取胡汗的同盟,也只是利用了他的野心。现在胡汗最器重的长子,却因此事丧生于沙场,怕是这蛮夷之地也再无他们主仆的立足之地了。
“无碍。派个人,将此事告知胡汗既是。”玉琉珖却毫不在意,显得淡然。
“派个人……可是王爷,要怎么说?”玚有些转不过来,玉琉珖的轻描淡写更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说?”玉琉珖倒是好笑的瞧了他一眼,“你这个奴才,连传个话都要本王来教你么?”见玚仍是一脸懵懂,低笑了声,道,“就将赤丹王子如何英勇杀敌,却不幸阵亡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与胡汗听便是。”这边语音刚落,便听得帘后传来一声惊呼。
玉琉珖愣了一下,像是恍然大悟般轻叹了声,起身去到内堂,诧异的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堂内传来微弱柔软的声音,“妾怕是听到这可怖的消息,被惊着了。”一阵悉索声后,便见玉琉珖扶着一位面容娇好的女子,从帘后步出。只见那女子身着华丽,却是脸色苍白,一副病弱的模样,无力的靠在玉琉珖怀中。等她落坐堂前,烛光映照,玚才看清这女子竟是胡汗颇为宠爱的一位侧妃。
“王爷,刚刚您所言可真属实?”女子刚一落坐,便急急问道。
“本王亦是刚刚才收到消息,具体如何也不甚清楚呢。”玉琉珖似万分懊恼,沉吟了阵又道,“若是娘娘想知道,便让我这奴才详详细细说与你听,如何?”玚无力的垂肩,他这主子可真是,惟恐天下不乱。却不敢不从,便避重就轻的说了些。
“王爷,是您说此次计划万无一失,妾才……现下赤丹殿下遭蒙不幸,却是如何是好?”女子这般说完,便嘤嘤哭起来,脸色比先前更加苍白,竟是毫无血色般。
“娘娘,”玉琉珖朗声唤了句,见女子被惊得怔怔的望着他,便又回复先前那温柔多情的模样,轻声道:“娘娘莫要焦急。娘娘救本王于存亡之际,大恩难忘。这正是本王,报答娘娘之时。”见她不解,便又道,“赤丹王子声望甚高,如今长逝实是东胡之痛。只是,胡汗膝下并非只此一子,娘娘那小殿下胡汗不是也心痛得紧么?”见她眸光一闪,玉琉珖在心中轻笑了声。
“若真如此……”女子绞紧了手中的丝帕,却又迟疑道:“只是……”
“娘娘放心,一切自有天意。若是不成,那也在本王,无关娘娘。”玉琉珖见她眼中闪着灼灼的光亮,便知,她心意已定。
女子很快敛去那将要执掌后宫的得意神情,流露出一副小女儿情态,娇声道:“王爷,您是知道的,妾倾慕于王爷,并非……”
“娘娘厚爱,本王铭记。”玉琉珖轻勾唇角,绝代风华的笑了。
晨熙微露,那女子好看的面影在柔光中,就如清晨初放的花朵。眼角还隐隐有着泪痕,就像晨露在花瓣上滑下的晶莹痕迹,美丽而忧伤。玉琉珖倚在门边,看她拖着瑰色长袍,在大理石地面上轻轻翻腾,如纷飞的绮云,轻轻悄悄的飘远了。最终,湮没于那曲折的回廊间。
那绝色的身姿,让玉琉珖生出无限的思念来。
燕然行馆,玉璃珲亦是一夜未眠。他等的是一个消息,关于一个人的生死。
听到殿外脚步,平白睁眼,轻声问道:“如何?”
“回陛下,赤丹已死。”回话的,正是踏露而归的珀。
“是么……”殿内,又恢复一片沉寂。轻轻的叹息,尤如花枝坠落,有着淡淡的哀愁。
“陛下……”珀在殿外躬身轻问。
“罢了。”玉璃珲那淳厚的嗓音,隔着雕花门扉传出来,仍是优雅如钟磬之声。“去将先生请过来。”
苍玄青进到寝殿之时,玉璃珲只一身天青衣衫,如被水色浸染过一般,坐在案前正读《庄子·人世间》一章,“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陛下。”苍玄青揖道。
“先生如何看?”玉璃珲放下书卷,眉间露出倦色。
“陛下可是累了?”苍玄青径自取过桌上的茶壶来,也不知泡了什么茶叶,水汽夹着淡淡茶香,袅袅上升,如云蒸霞蔚。那些细小的叶子吸了水份,纷纷舒展开来,如在水中绽开朵朵繁花,徐徐下沉,成“春染海底”之景。只片刻,那淡雅香气便飘散开来,溢了满屋。
拂袖,倾一杯递予玉璃珲,那鲜绿明亮的茶水,映出他细长的星眸。
“人世间,何人不累?”玉璃珲淡淡开口,浅啜一口,唇齿萦香。赞了句,“好茶。”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故而,尽为名利所驱。”
“静王,下一步……”玉璃珲轻叹一声。
挟天子,令诸侯。
胡汗领着众妃嫔匆匆从行宫赶回时,赤丹早已断气,直挺挺的躺在曼帐之中,太子宫中弥漫着阵阵恶臭。看着满地跪伏的仆人,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汗王……”一位妃嫔终受不住那气味,轻捂着鼻道:“王子已逝,还是早日落葬为好。这死后不得安生,也太可……”那“怜”字还绕在舌尖,却不想被胡汗扇了一耳光。
“拉下去!”阴沉的声音在这宫殿中回响,震得众人瑟缩不已,竟是一人也不敢动弹。
“汗王,妾错了,饶我一回!汗王!”那妃嫔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凄楚。
“拉下去!杖毙!”此话一出,众人心中一颤,再无人敢言,连呼吸都需得小心翼翼。眼见着平日里很得胡汗宠爱的妃嫔一夕遭罪,被侍卫拖到中庭。那棍棒打破皮肉,击碎骨骼的声音,伴着女子的惨叫呼救,让这原本富丽堂皇的宫殿,变得如地狱般,那胡汗看来像极了地狱的阐提,让人害怕。
胡汗坐到赤丹旁边,看着他满布伤痕的身体,胸口的剑伤更是可怖,皮肉翻出,早前流出的血已凝成一团,泣不成声。过了半晌,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大叫:“黛墨呢?快去把黛墨找来!”可侍卫去了许久,炉中香尽,终于有人回禀,竟是人去楼空。
“你说什么?”胡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眴窈宫中的宫人说,公主已离宫多日……”
“离宫多日?为何无人禀报?”胡汗无比震怒,黛墨是他唯一的希望。
“……”那侍卫顿了半天,终抵不住胡汗的威慑,颤悠悠的说道:“走失了公主,宫人们怕汗王责罚,找了个身形相似的顶替。平日里外人甚少见到公主,以至瞒了多日,未被发现……”
胡汗听到这里,已是怒极,“可恶!将那些宫人统统拉出去,车裂!”车裂之刑最为残暴,胡国自先祖以来,鲜少为之。可现在众人听闻胡汗要动用此刑,竟无一人敢反对,瑟瑟跪缩在地上,担心殃及池鱼,引火烧身。
“我儿啊!难道真是天要亡我儿么?”胡汗守着赤丹的尸身哭了半晌,终于渐渐平复,回过身来,吩咐道:“去把地宫打开,将王子好生安置。”众人心中生疑,王子身亡,不尽快落葬王陵,却要放入地宫之中,做何道理?这胡地天气炎热,那尸骨已在腐坏,这宫中传出的阵阵恶臭,几里开外都可闻见。却想着先前那位妃嫔,心里狠狠颤了一下,无人敢言。只得了令,做准备去了。
待众人离去,胡汗召来常侍,“静王在何处?”
“尚在离宫之中,汗王……”常侍惴恻圣意,却不敢妄言,生怕一语不对,受那车裂之刑。
“将他传来。”
不到半柱香的光景,静王玉琉珖便来到太子宫中,甫一进门,便闻到尸骨腐烂的臭味,不禁轻皱了眉。见胡汗正坐在赤丹身旁,阴狠的看着他,忙收了神情,上到前来。
“不知汗王召琉珖前来,所为何事?”
“不知?”胡汗冷哼了声,道:“你是不知,却害我儿枉送了性命。”
“汗王此言差矣。”玉琉珖叹一声,应道,“赤丹王子不幸身亡,非我所愿。惹汗王心中悲苦,当找辰睿帝讨公道才是。”
“若不是你巧言令色欺骗本王,何至如此?”胡汗震怒,一掌挥下,竟将床头珍玩纷纷震落,碎了一地。
“琉珖何时欺骗汗王?汗王怕是丧子失神,胡言乱语罢。”胡汗见玉琉珖如此,更是怒极,便要召人将他拿下。却不想玉琉珖好整以暇,理了理自己那华美的广袖衣衿,慢声道:“汗王,自古过河折桥之事司空见惯。只是,现桥尚未成,你便如此性急,这如何是好?”
“孤助你夺位,你许孤天下二分,本就是与虎谋皮!”
玉琉珖听他如是说,不禁摇头,唉叹一声,道:“看来,汗王对琉珖误解甚深,多谈无异。”转身做势欲走,却不想肩头一重,竟是被胡汗一把抓住。眼前一花,那柄胡汗平日里常带手中把玩的金刀已至。那胡汗虽是迟暮之年,年轻时却也是尚武之人,在这蛮夷之地多年征战,练得一手好身法。这一刀,威力极猛,割破了静王的华袍,露出里面的血肉来。玉琉珖却也不慌,脚下换步,便脱身出来,隔了一丈,侧着头看自己的伤。胡汗还想上前,不想脖子一凉,一柄剑横在颈间。
玚一手持剑,站在胡汗身后,满身怒气化作龙吟之势,向胡汗扑来。
“静王,你想何为?”胡汗见势,更是盛怒至极。而门外守卫的众人听见屋内动静,进得殿来,却是如此光景,不禁怔愣当场。听那常侍的喊声才回过神来,待要与玉琉珖二人周旋,却惊觉脖子一痛,一条血柱喷涌出来,便倒地身亡了。那常侍见这情形,转身欲逃,却被玉琉珖拦住了去路。
“大人欲往何处?”
“静王爷,你……”常侍两脚发软,眼见着要跪倒在地,却被玉琉珖扶了立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大人,你且安心,本王不会为难大人。只是,这眼下的情景,你也见着了。该如何自处,想来,大人自会斟酌罢。”待他话音刚落,殿内“呲”一声,皮肉断裂的声响,听得心惊肉跳。却是玉琉珖将刚被胡汗砍中的伤中撕裂,顿时血流如注。再看那头,胡汗早已倒地,一动不动了。
不多时,胡汗遇刺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胡王宫。玉琉珖闭着眼躺在床上,一脸苍白。那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上面浸着一片殷红,很是触目惊心。
“王爷,安常侍求见。”玚站在帘外,语气很是平淡,好似刚刚那一幕只是一场梦魇。
玉琉珖轻轻动了动,旋即睁开眼来,道:“只他一人么?”玚见他想起身,连忙走进来,扶了他靠在床头,答道:“还有几位亲王。”说完,便忧心的看着他那条受伤的胳膊。玉琉珖见他这样,抬了抬手,笑问道:“你怕么?”
玚退到一旁,扶了扶腰间的长剑,道:“属下自是不怕的,但是……”玉琉珖摆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你不用自责,一切自是我的计较。”玚听他如是说,便不再开口,只默默呆在那里。玉琉珖看他呆立不动,笑着唤了声,“玚……”见他终于抬起头来,复道:“你打算就让东胡的王爷们都站在外面晒太阳么?”看着玚慌慌忙忙地跑出去请人,好笑的摇头。他这个近侍,平日看着沉稳,其实内里却有些呆,一些事情总是转不过弯来,一条道走到黑。不过,对他确也是忠心不二的。正想着,众人已进到内殿。
玉琉珖做势要起身,却被众人拦住,“王爷有伤在身,还是躺着为好。”
“只是这样,对诸位王爷总是不敬。”玉琉珖轻皱了眉,那胳膊上的血迹又浸润开来。
“静王此言差矣。你我皆为亲王,何来不敬。况,大漠的儿郎心胸宽广,不似中原。”说话的,正是胡汗的幺弟。玉琉珖见他话带讥讽,却不以为意,只躺在床上,淡淡的笑着。安常待见状,轻咳了声,道:“静王为护汗王而受伤,东胡上下都心存感激,几位王爷自是不必说了。”
“只是琉珖无能,没有保护好胡汗,让刺客得了手。”说着,便低下头来,唉叹了一声,问道:“那刺客可抓到了?”
“当时情况混乱,众人都乱了阵脚,现在竟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所以……”安常侍顿了顿,看了眼玉琉珖,见他面色无异,才继续说道:“诸位王爷此番前来,正是想问静王爷,心中可有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