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延台早早的便在城外等候,一人单骑,很是悠然。远远的见只有宁延楼与端木淳两人,不由得皱了下眉。
“二哥。”牵马上前,显得并不热切。望了眼宁延楼的身后,似乎有些失望的低头。
“怎么,看到只有我们两人来,不满意了?”宁延楼笑说着,翻身下马。拍了拍延台的肩,有些感慨的道:“几年不见了,你长大了啊。”看了眼他满是胡须的脸,笑起来。
“二哥不是也老了么?”延台冷哼了声,转身向城内走去。
“喂——”延楼无奈的跟在后面,叹了口气,“人马在后头呢,我只是急着见你,所以才带了淳先来。你子夜嫂子这段日子身上不好,我让她跟着陆风,晚几天就会到了。”
“陆风?”延台歪过脸来,晨曦画出他英挺的轮廓。
“前些日子收编了一伙山贼,那小子便是头目。”延楼见他不置可否,又接着道:“别小看他们。我在信上提到的火器,就是他们的。”
延台扬眉“哦”了一声,轻言道:“山贼吗?”
见他来了兴趣,延楼轻笑了声:“不过,陆风之前曾任职禁军。大哥似乎,也对他有些印像。”
“陆……么?”延台沉吟了阵,他还记得军中老人曾提过,朝中曾有陆姓一家,专为军队制作火器。但十四年前一场变故,陆家便如泡影,一夕消散了。之后,再无人提起。轻叹一声,抬起头时,三人已至城下。那斑驳的城墙,记录着多年来,璋辞与东胡的历史。战与和,敌与友。
燕然郡,作为边垂重镇,并没有想像中那般硬气。许是与胡地相邻,商旅来往频繁,燕然郡带着些异域风情。城中随处可见贩卖胡国佳酿的酒肆,更有人着了胡装,佩戴着精美的银饰,往来于各个街市摊档之间。
端木淳有些好奇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对于他来说,这些都是从未见过的奇景。而走在前头的宁延台,却是一脸漠然。毕竟,这些景像他已看了多年,早就习惯了。其实,在他眼里,不管是天朝人,还是胡人,都是一样的。
“看来,你这个郡尉做得很是惬意嘛。我们在朝中的,还以为你镇守边关,日子过得多清苦。”宁延楼笑着,看这繁华热闹的街市。
“若是如此,我们换换如何?”听他如此说,宁延楼立刻止住笑意。做个武陵的城守,尚且让人觉得烦闷,何况是来这山高皇帝远的边疆。无奈的叹了口气,看了眼走在前面的延台,见他那身青衣再配上那一脸浓密的胡须,很难与之前幼小可爱的三弟联系起来。
“我说,三弟,”伸手,拍住他的肩,“二哥看得出来,你在这里的日子不好过。”几年前,大哥说起延台蓄须的事情,他笑了好几天。因为长相太过俊美,不管军中还是敌营都不把他当回事。无奈之下,只好蓄须,以正军威。
宁延台有些恼火的看着自家二哥憋着笑气,而微微上扬的嘴角。正要说什么,却听到前方一阵喧闹。
几个壮汉,正扯着一个满身污浊的小孩儿,大声恐吓。周围的人只惊恐的围观,并无人上前阻止。
“怎么了?”宁延楼止住笑意,看着前方的情形,疑惑道。
“虽然,多年来东胡与璋辞相安无事。但许多人自视生在天朝,高人一等,欺压胡人之事,时有发生。近来,富人之间,似乎又风行蓄养胡国男童。那些人见能赚钱,便又兴起拐卖之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其实,东胡这次向天朝挑衅,应是积怨已久。
“都无人过问么?”宁延楼轻皱了眉。其实,这样的事,并不稀奇。就算在武陵甚至璟城,也有仗势欺人的。淳见主子这般,便提了剑准备上前。却不想,被延台一手止住。
“若是我没看到,那便罢了。”说完,牵了马,径直向那群人走去。
那孩子蜷着身体,奋力挣脱。一头长发早已凌乱不堪,身上的衣服也被摩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黝黑的皮肤。嘴里不停的发出如小兽般的嚎叫,却嘶哑无比。他看起来与璋辞的任何一个孩子一样,除了那双如碧玉般翠色的眼睛。
正在几人与他相持之时,却听到身后一人道:“让开。”众人转过头来,只见是个满脸胡须的男子,穿着身青色布衣。那几人并不在意,几斜睨了他一眼,又回过身去,扯地上的孩子。
“让开!”宁延台的语气趋近冰冷,见那几个汉子目中无人,更是恼火。拍了下身侧的剑,发出轻脆了响声。
其中一人转过头来,大笑了声,道:“怎么,你想学人家路见不平?”说着,环视了下四周,见众人只是畏缩一旁,更是得意:“要想做大侠,也要掂掂自己的斤两。”说完拍了下腰间,一块刻着“李”字的牌子适时的晃了几下。
宁延台扬了下眉,“李……郡守李大人么?”
那人见他说得出自家主人的名号,更加趾高气扬,“既然知道,还不快滚!”
宁延台冷哼一声,“既是郡守门下,怎会如此目无王法?”
“王法?”那人大笑起来,“在这燕然郡,李大人便是王法。”
宁延台剑眉轻皱,“哦?”低头拍抚着身旁的马儿,说道:“这话,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其余几人听他如是说,纷纷围上来,想要教训教训这个有眼不识泰山的愣头青。其中一个较有眼力的,却觉得不对。眼前这个人明明知道郡守名号,却面不改色。虽然他只穿一身布衣,其貌不扬,却一脸英气。不禁意间瞟到他身边的那匹马,顿时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喃喃的说:“踏羽……”
其余几人不明就里,一脸懵懂。只见那人手指颤颤的指着那匹马,终于呼出一口大气,喊道:“那是——踏羽!”众人一听,都惊呼起来。燕然谁人不知,踏羽乃郡尉的爱骑,从不假手他人。
宁延台轻笑一声,拉了踏羽上前,“哦?你们也知道我的坐骑?”那几人听他如此说,吓得掉了魂似的,只剩跪地求饶的力气。
宁延台眼神一凛,沉声道:“滚!”那几人得令,飞也似的跑了。
一旁看戏的宁延楼,掬着一脸笑意,这时才上前来,说道:“想不到,你的坐骑居然比你本人更有名。”宁延台白了他一眼,不理他话中的嘲弄之意,拍了拍踏羽的脖子,说道:“这是自然。踏羽曾是这燕然漠上野生的骏马,疾驰如风,千年难遇,被这里人称作马王。我花了半年的时间才把它驯服。”言语间有着说不尽的自豪。
“踏羽么?”宁延楼笑着,看眼前的这匹马儿,浑身乌黑,只四只蹄上生出白色的须鬃,就如踏在雪白的羽毛上一般。点点头,笑道:“以你来说,确是取了个好名字。”
延台冷哼一声,府下身,伸出手来,轻声道:“你没事吧?”那缩在地上的小孩,仍是一脸的惊恐,紧张的望着他。
“不用怕,他们已经走了。”他尽边府下身,让孩子看见他的眼睛,“我是这里的郡尉,放心罢,不会再有人欺负你。”那孩子看了他半晌,满是雾气的眼睛终于流下泪来,呜呜哭起来。
“你还记得你的家么?”若是记得自己的家,便可以托行商的人送他回去。但那孩子却只是摇头,眼泪在脸上冲出一道亮白的痕迹。
宁延台叹了口气,又道:“你叫什么名字?”知道名字,也可以托人打听,谁家的孩子走丢,总会有人知道。见他仍是摇头,宁延台感到一阵无力。直起身来,很是无奈的看着他。那孩子也跟着他的身形,抬起头,两眼汪汪的盯着他不放。
宁延楼走上前去,说道:“他很可怜,但是你不能因为这样,就将他捡回去。他是个人,不是流浪的小狗。老三,现在是什么时期,你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
“我知道,我知道。”宁延台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他的眼睛。宁家上下都知道,延台其实是个心软的主,只要看到可怜的动物,都会带回家。因此,在他离家之前,宁府曾经一度变成了动物的乐园。“但,但是……”宁延台将头转过来,但眼睛还是离不开。看着那孩子可怜巴巴的望着他,圆溜溜的眼睛上挂着两颗大泪珠,心下一软,“总不能就把他丢在这时里不管吧。”
宁延楼只能无奈的叹气,他知道,延台的老毛病又犯了。摊了摊手,摆出随君喜欢的表情。见延台欣喜的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心里不由得想:其实,延台也只是个孩子啊。
宁延台蹲下来,笑着说:“在你想起以前的事之前,跟着我好么?”那孩子眨了眨眼睛,挂在脸上的泪珠落下来,小心翼翼的看了他半天,才缓缓的点头。宁延台见他这样,更高兴了,看着他那又碧绿的眼睛,又说:“那,人总要有个名字,我就叫你‘翠’吧。”他笑着,星眸粲然,朝阳从他的身后投下一道道光束,给他的青衫镶上一道金边。还有他的发,他的脸。
翠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并不像他的样子那样可怕。他笑起来,就像太阳一般温暖。看得他,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忘记了伤心,忘记了哭泣。他能做的,只是看着这个人因为高兴,而变得神采飞扬的脸。然后,怔怔的点头。
七日后,陆风带着三千铁骑和一万精兵终于到达了燕然郡。
这一路上,因为子夜的关系,他们走得很慢。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几日。甫到城下,便见一袭窄袖白衣的宁延楼倚在墙边,神情甚是悠然。一旁那个满脸胡须的男子,只着青色布衣,却是一脸英气,时而低头与身边的童子说话,露出微微的笑意。
“大人。”陆风走上前去,拱手道。随即转过头去,看着一旁的青衣男子。
宁延楼轻笑道:“这是我三弟,在此驻守燕然多年。”
“宁郡尉。”陆风低头一礼,却忍不住一脸的好奇。宁家那三位公子都是相貌堂堂,风流倜傥的人物。而这位三公子,却是与“俊美”二字完全扯不上干系。陆风不由得轻叹一声,毫不隐晦的面露失望之色。延台见他如此,轻皱了眉,闷“哼”一声,也不理他。气氛突然变得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站在延台身边的翠,好奇的瞪着一双碧眼,在三人之间来回穿梭,不明所以。
沉默了半晌,延楼轻咳一声,问道:“路上情行如何?”
陆风这才恍然大悟般的“啊”了一声,道:“延途倒还太平,百姓也未见慌乱。只是这一路来,听到些好玩的事情。”
延楼轻挑眉角,“哦?”却也不急着细问,又转言道:“子夜可好?”
却见陆风皱了眉,似乎有所斟酌,片刻才应道:“时好时坏,一路上只有些头晕胸闷。只是军中没有合适看顾的人,这才耽搁了行程。”说完,转过头去,看了眼身后的那辆马车。此时,宁延楼已越过他,朝马车走去。
宁延楼掀开帘幕,一股淡淡的药香飘出。子夜正斜靠着软枕休息,一脸的倦色。
“子夜。”他伸出手来,轻唤。
子夜睁开眼来,双眸如夜空中闪烁的寒星,泛着幽幽沁色。旋即,那星眸映出眼前人的身影,染上一抹暖意。将手递上去,轻握。
一行人回到郡尉府,已是亭午时分。此地紧邻东胡,气候自然不似中原。虽已时值秋季,却依然暑气难消。
过了好一阵,众人才安顿下来。宁延楼坐在一旁,看着子夜将一碗药汁一饮而尽,不由得皱紧了眉头。那药的味道,闻起来似乎很苦。也难为子夜,能面不改色的将它一口气吞下去。
子夜见他如此,轻笑了声,道:“堂堂武陵城守,璋辞未来的国舅爷,为了这点小事就皱紧了眉头。若是被他人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延楼无奈的摇头,“我生来,就怕这些苦味的药物。”所以,一概与药有关的事物,他都敬而远之。好在,自小到大,他也没得过什么病痛。只是若卿向来体弱,药不离身。近年来,似乎他已习惯了药味,不似之前那么反感。
“倒是你,现在觉得如何了?”子夜一向身康体健,也不知为何,突然患起病来,让他很是担心。
“无碍的。”子夜笑应道,“之前姐姐让大夫替我诊治过,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症。只不过有些体虚气弱罢了,吃些汤药,调理些时日自然便能康复。”
延楼听她如是说,亦放下心来。想到之前陆风所说的途中所闻,便出得门来,寻陆风去了。
延楼来到前厅,便见陆风与延台二人各据一席,斟杯自饮。站在一旁的翠见他进来,如遇大赦般,露出一脸的欣喜。
“那么,之前所说又是何事?”延楼一坐下来,也不多言,直入主题。
陆风见他如此,将杯中之酒饮尽,满足的谓叹一番,方道:“自是与今上有关。”
“哦?”延楼舒展了身子,轻靠在椅背上,斜睨了他一眼,摆出愿闻其详的表情,示意他说下去。
“沿途所见,百姓晨耕夕归,并无慌乱之像。自璋辞立国以来,百姓安居乐业已数十载。今上御驾亲征,实是惊天之举。然沿途百姓的平静,却着实让人奇怪。若不是对今上有绝对的信心,那,定是……”
宁延楼沉吟了阵,修长的手指轻扣桌面。“可是有人散布了什么谣言?”
陆风应道:“其实,也不尽是谣言。”
宁延楼不由得轻皱眉头,不知道是怎样的言论,能让百姓对即将发生的大战置若罔闻。
陆风接着道:“不知是何人说起,今上会与东胡和亲。做了亲家,战事自然可以避免。”这是百姓们最平凡的想法,却也最容易让人接受。
“观眼下的情形,若是如此,确是最好的法子。不过……”宁延楼无奈的叹息。是谁想借此来逼迫陛下么?用百姓众生之口,让今上不得不顺从民意?这样的手段,着实不算高明。
“不过,陛下却不会这么做。”陆风断言道。这一路行来,发生的种种事情,就算是他这样的旁人也看得清楚,今上对凤箫的执着。
“未央神话,女子都艳羡不已。只是,此次关系天下苍生。”延楼感叹,忧心不已。很明显的,他担心这看似笨拙的手段之下,另有隐情。
“凤箫小姐自是那倾城倾国的绝色,但今上却不是为绝色倾城倾国的君主。”陆风却一向爽朗,很耿直的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