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阵阵虫鸣。那一炷清香,明灭不定。倒映水中,如点点萤火。凤箫垂手而立,久久不语。水中映出她绝世之姿,不知是否因水面微澜,让她的面容看起来泛着此许哀愁。
王师,营帐。
苍玄青亦设了香案,设酒供果,奉拜月神。
“先生这是在做什么?”玉璃珲觉得好奇,站在一旁观礼,忍不住问道。
“陛下,今夜七夕,适拜月神,向天祈福。”
“是了,今夜是七夕呢。”玉璃珲若有所思,又道:“这几日在这军帐中,只对着些兵法沙盘,竟忘了时日。”苍玄青见他如此,便捧了供神的酒杯过来,“陛下请。”
玉璃珲笑道:“这如何使得,供神之酒,如何入得了凡人之口。”
“陛下乃天子,自可与神比肩。”苍玄青应道,将酒杯交予他手中。玉璃珲举杯示意邀月,轻笑道:“古人举杯邀明月,对影才成三人。尔今,我有先生在侧,对影五人耳。”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沉寂下来。
苍玄青自是心中明了,轻挥衣袂。那酒杯泛起微澜,映在酒中的明月轻漾,竟化出人形。
“陛下请看。”苍玄青一指轻点,杯中之人一身白衣,沿水而行。正是身在东胡的凤箫。只见她梵香祈祷,神情虔诚。一字一句,听得分明。
“这是……”玉璃珲觉得惊异,一时说不出话来。看着杯中的影像,心中激动不已。
“想是凤箫小姐对月祈福,月神感知,故借光传影。陛下,请满饮此杯。”
一杯酒入喉,缠绵唇齿,余味留香。玉璃珲饮下此杯,忧喜交杂。
且说那宁延亭,受伤昏迷多时。前几日好容易醒来,却被大哥延阁遣送回乡。临走时交了一封信给他,“你先去延楼那里,将它交给二弟,一切嘱托都在里面。”说完,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宁延亭不知何事,只觉得大哥与平日神色不同。抬眼看了看他身后的玉珺琰,竟也是面色凝重。正欲开口询问,却被延阁一手止住:“什么都不要问,回去之后,一切都听二弟安排。父亲那边,就赖你们尽心了。”
其时,延楼由于身兼武陵城守之职,不便在外久留,见前线战势尚算稳定,便向玉璃珲请命回去供职了。但算算时日,也不比延亭早到武陵几天。
见延亭大病初愈,便被大哥遣了回来,甚是疑惑。读完延亭带回的信后,便一言不发,将自己关在书房内,几日都不见出来。倒是身边的管事里外来回,像是为着什么大事而焦虑忙碌,只是不便让众人知晓罢了。大家议论纷纷,心中不得安宁。
若卿也顾不得身上不好,由翠翘搀着,过来看了好几次。
“妹妹,夫君可有说什么?”若卿捧着茶碗,轻啜了一口,压下胸中的咳意,问坐在一旁的子夜。
“他并没说什么,一头扎进房里,便没出来。就连餐食也都由淳送到门口,不曾进去。”子夜仍是一身玄袍,冷眸寒光,看不出情绪起伏。
“夫君很少如此没有交代,也不知众人在外面担心。”说完终忍不住,咳喘起来。
“姐姐稍安。先前夫君接到大哥的书函,怕是京城那边有事交代,一时忙起来,也就废寝忘食了。”说完,为若卿杯中续了茶水,递予她。“外面风大,姐姐还是先回房歇息,若夫君出来,你却病倒了,如何是好。”
若卿心中冷笑,面上却一片和蔼,轻应着,正要说什么,却见书房门吱一声开了。宁延楼满脸青髭,也顾不得许多,只唤道:“淳!”
端木淳应了声,走上前去。便见延楼交了几封书信给他,说道:“你快马加鞭,先将这一封交给父亲大人,告诉他一切按信中所说。之后将这封信送到三弟那里去,而这一封,呈予陛下。我给你七日时间,不然……”他隐去了话尾,却更让人觉得事态严重。端木淳沉应了一句,便飞身而去。
延楼这才抬起眼来,看见眼前站着这许多人,轻皱了眉,对身旁的道:“可知延亭在何处?”
宁延亭闻声而来,还不及见礼,便听延楼说道:“老四,你带了嫂子及众人都回兰城去罢,父亲那边我已安排妥当。”
“二哥,是出什么大事了么?”延亭一时紧张,压下嗓子,稍声问道。却见宁延楼细眯双眼,斜睨了他一眼,隐住眸内流光,道:“大哥交待你什么都别问,只按我的安排行事即可,自有他的道理。”
“那二哥你呢?”
“我……我自是要效马阵前,辅助陛下。”转过头来,止住延亭,又道:“你乖乖的听话,家中不能无人坐阵。你留下来,自有你的职责。父母与众家眷都要仰赖你,你安心在家便是。至于,你与父亲所任之职,刚刚我已写了奏折,请陛下罢免了。”
“这,这又是为何?”宁延亭有些不明状况,一把扯住延楼的衣襟。
“父亲年事已高,本当安享晚年。而你,重伤未愈,在家休养好了,再思为国效力不迟。”说完,轻拍延亭的肩膀,“这也是大哥的意思。”
而此刻璟城宁府,宾客迎门,夜来升歌,灯火辉煌,一片热闹景象。
众宾兴致甚高,故作风雅,尽皆出席,探韵赋诗。
坐于首席的玉珺琰掬着浅笑,望着席间众人,亦频频举杯,遥敬诸公。烛火摇曳,酒香袭人,自诩璋辞第一美人的玉珺琰笑意蒙胧,面色陀红,斜倚案上。轻启珠唇,且吟且唱:
“意阑珊,夜未央,风卷残云天微凉。
秋光冷,月生香,高楼独立看牛郎。”
众人拍手称道,对此间良辰美景很是享受。玉珺琰满饮一杯,“今夜七夕,与众卿共饮,实是幸事。来来来,诸位举杯,共祝荣华。”仰杯而饮,斜睨一眼下首的宁延阁。见他轻蹙双眉,略有责备之意。嘴角一勾,轻笑起来。唇间因沾染了酒气,显得无比妖娆。
秋风萧瑟,落露为霜。绿树成荫的季节,留下骄阳斑驳的背影,轻拽罗裙,阑珊而去。那司秋的神女,轻嘬一口气,便吹落了枝头繁茂的绿叶,染遍了漫山红霞。
七月,心宿渐渐西沉,秋至流火。
玉珺琰斜倚在软榻上,半阖着眼,醉意朦胧。宴席历时几日,至今晨,方才散去。原本喧闹的大厅沉寂下来,只听得侍女悄声收拾碗碟时,裙裾摩擦的窸窣声与金银瓷器碰撞的细碎轻响。
宁延阁托着件软袍,轻覆在他身上。见他伸出手来,指尖一勾将软袍拢至脸边,转身睡去。忍不住轻笑一声,“怎么,心里又不舒服了?”
软榻上的人缩了缩脖子,露在外面如黑玉般亮泽的头发,如氤氲着一层酒气,像一片云霞散乱在榻上,垂坠到地上。宁延阁轻叹一声,半跪下来,将坠到地上的发丝执于掌中。手中像是挹了一把黑色的流泉,泛着幽幽蓝光。
过了半晌,玉珺琰终于忍不住翻身而起,大吼道:“你到底要怎样?一声不响的在别人身后!”却不想头发正握在宁延阁手中,身子不稳,一下又跌坐下来,衣衫凌乱。
宁延阁不理他横眉竖眼的盛怒,只无声的将他的长发一缕缕理顺,替他将滑下的衣衫拉拢,掖好衣衿。然后,再抬起眼来看他,露出宠溺的笑容,眼中却满是悲伤。
玉珺琰被他看得难受,伸手将他的眼遮住。“你别这样看我。你也觉得我很可怜吗?”
宁延阁将他的手拉下来,握在掌中,感觉他的指尖都是冰凉冰凉的。轻皱了眉,咕噜了声:“怎么这么冷?”
玉珺琰冷哼了声,将头扭到一边,不理他。宁延阁又叹了一口气,蹲下来将鞋为他套上。说道:“要睡到里面睡吧,现在天气渐渐凉了。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要是只剩你一个人……”说到这里,不由得住了口,抬起头来,正看到玉珺琰瞪大了眼睛看他。直到眼睛瞪得发酸发红,好像眼泪都要瞪出来。突然脚上一扬,将刚刚穿好的鞋踢得老远。那用金钱缀满宝石的鞋子,在台阶上翻滚了几下,跌落到大堂中央。底下的侍女们闻得声响,纷纷转过头来张望。见玉珺琰正红了眼跟自家主子对峙,又都转过头去,继续手下的工作。
宁延阁又是轻叹一声,伸手将他抱起,转身向内堂走去。一路上玉珺琰不吵不闹,像只乖顺的猫,蜷缩在他胸前。脸在他带着体温的衣上,蹭啊蹭啊。
“你知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老三。”宁延阁嗯了声,声音从身体里面沉沉的传出来,隔着衣衫,胸膛微微震动。
“只是,老三一定知道,到时怕是要伤心了。”宁延阁又轻应一声,将怀抱紧了紧,却仍是不说话。
“可是,他是天子,就算伤心也没关系。到时,如果真只剩我一个人……”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看上方的宁延阁的脸,终还是没有说下去。只轻拽了他的衣衿,将脸埋到其间,摩蹭了几下,满足的谓叹:“真暖和……”见宁延阁又是嗯应了一声,眯起眼来,轻扬唇角,道:“好想看烟火。”
宁延阁贯性的应了声,突然想明白他说的话,脚下停顿,只叹了口气,“我叫人去安排。”
将玉珺琰在暖阁中安置好,见他沉沉睡去,宁延阁才舒了口气,转身出来。远远的便看见一身青衣的苍玄青站在廊下,负手而立,看庭中的落叶。听得响声,见他从房中出来,转过头来轻含下颌至意。
“你还是如此宠他。”淳厚的嗓音,不似之前的苍老。宁延阁察觉,苍玄青跟以前有些不同。不管是神情还是态度,周身所散发出来的气度,像是要压倒一切般。以前那个整日跟在今上身后的先生,是这样的么?来不及细想,又听到他说:“今晨,那边已收到朝中奏折,都是弹劾前太子,不顾今上御驾亲征之安危,在京中聚众作乐,有结党营私之赚。”
宁延阁不置可否的轻扬眉角,“哦?”
“之前也收到宁家家主的奏章,称年老体迈,欲辞去现任之职。又称四子重伤未愈,需还家休养。”停顿了下,转过头来看了眼一旁宁延阁的表情,又接着道:“陛下已经准了。”
宁延阁轻舒了一口气,应了声:“是么。”
“看来,你们已是打定了主意。”二人并肩而立,言语轻淡,像只是波澜不惊的闲聊。
“他一向如此,决定的事情不容回转。只怕日后,要吃很多苦罢。”宁延阁转过身来,倚靠在廊柱上,目光飘向玉珺琰安睡的暖阁。
“陛下只说,有你在身旁,他甚是安心。”
“安心么?”宁延阁苦笑道,“自古帝王之道,六亲不认。陛下要做旷古明君,自然也逃不开。”
“那边不日便会有所动作,你们这边不要太急才好。”苍玄青并不接他的话,只淡淡的如是说。语气并不强硬,却有不言而喻的迫力。
“他自有分寸。”轻叹了声,又道:“世人都当他是个懵懂无知的,却不知,他才是这些人当中看得最清楚的一个。”
苍玄青轻挑秀眉,“哦,是么?”
“倒是先生你,似乎与以前不同了呢?”宁延阁转过头来,正眼看他,在他脸上探究。
却见他一扬眉,轻笑起来:“与以前不同?我为陛下之心,日日如一,并无不同。”从开始,到现在,从未变过。
“如此,劳烦先生替延阁带句话给陛下。就说,日后,望陛下看在臣妹的份上,善待宁家。”
苍玄青收起笑意,应道:“到时,陛下自有主张。不是你我,可以置喙的了。”说完,转身离去,一眨眼的功夫,便已到了回廊的尽头。一袭青衣,轻舞飞扬,像是秋日里轻拽的树荫。
宁延阁扬声道:“今晚我们要放烟火,先生不欣赏过再走么?”苍玄青自是不理他,衣角一荡,便不见了。
是夜,宁延阁带了玉珺琰上城楼。那里早已安放着一张软榻,置了酒食。玉珺琰似笑非笑的转过头来看他,说道:“想不到,一向正派的宁大人,也如此会享受生活。”
“一切都遵照你的心意,不是么。”宁延阁笑道,拉了他过去,在软榻上坐好,又奉了杯酒给他。
玉珺琰接过浅啜了一口,“我这前太子只顾玩乐的形像,看来,又光辉了一层。”语音刚落,对面的天际便腾上了一朵红云,轰一声炸开了,在空中绽出一朵炫丽的繁花。照亮了夜空,映红了整座璟城。空中的烟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反反复复,明明灭灭。玉珺琰捧着酒杯,杯中的酒水也映出天上缤纷的花色,泛着粼粼的波光。忍不住赞叹:“你看,好美啊。”
宁延阁转过头来,看他被烟火映红的脸颊,笑着说:“是啊,好美。”
像是受到漫开烟火的感染,夜空中坠下一点点莹白。先是三五两颗,到后来越来越多,像极了夏夜的萤火,在夜幕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轨迹,纷纷下落。
玉珺琰兴奋的大叫起来,指着天空道:“你看你看,天上也在放烟火呢。”
宁延阁看着漫天流星,说道:“这还果真是,七月流火。”
玉珺琰不理他的感叹,伸出手来,想要接住天上落下的点点烟火。却不想,那些莹白的亮点从天上坠落之后,竟化作片片飞花,飘飘荡荡的飞舞起来。玉珺琰接住一片花瓣,惊讶的说道:“是花呢。”
王师,营帐。
玉璃珲正在察阅奏章,苍玄青手执金剪,剔掉突突跳跃的灯心,火光明灭间,忽听到帐外一阵惊呼。玉璃珲轻皱了眉抬起头来,无声的询问。苍玄青也是一脸的疑惑,轻轻摇头。
两人出得营帐,一名侍卫惊异的指向天边。无数的莹白从天际划过,煞是好看。
苍玄青说道:“夏末秋至,夜流火。今夜之后,天气渐渐转凉了呢。”正当众人看得入神,又是一阵惊呼。原来那点点莹火坠落下来,竟变成了无数飞花。玉璃珲伸手接住一片,雪白的花瓣似曾相识。苍玄青轻皱了眉,抬头看天,心中道:这不正是忉利天中,梵主所植的虚无花。
繁花翻飞,无限美丽。而置身其间的玉璃珲,浑身散发着淡淡的白色光华。指尖轻拈一片花瓣,微笑着转过头来,对苍玄青道:“先生,世间竟有这般奇景啊。”身后似乎隐约的看到,一朵白莲绽放,无限风华。
苍玄青走过去,接过来执于掌心,那花瓣发出莹白的月色光泽。然后,他恭身奏道:“天降祥瑞,必是吉兆。”
宁延楼到达燕然郡时,已是半月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