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原本晴朗的天,竟一时又下起雨来,淅淅沥沥,透着缠绵之意。
“夏雨延绵呵……”玉琉珖叹息道,伸手接住从天而降的水滴。他站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
“王爷,雨意天凉。”玚将一柄纸伞举过头顶,示意一旁的侍者将单衣覆到玉琉珖肩上。
“三哥他,终于按耐不住了呢。”玉琉珖低敛了眼眸,勾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流转,有无尽的风华。“你看。”侧过身去,指给一旁的人看。
细雨拉出的那道地平线上,渐渐尘烟弥漫,由远及近。首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王师的玄色龙旗。漆黑如暗夜的天幕,上有一条凛凛的金龙,华丽,优雅,高贵,威严,像征着这绝世无双的至高王权。队伍行进得并不疾速,却以一种无可逃避的威严,缓缓逼近。轰隆——如闷天的响雷平地而出,延绵不绝。其实,那是先行的前锋营中,几万只马蹄,踏出的声响。
“天呐……”站在城墙上的兵将中,有人不禁呻吟出声。
“怕了?”玉琉珖转过头来,笑着问了一句。
“属下该死!”那人吓得脚下一软,跪倒在地,瑟缩不已。临战动摇军心,可是死罪。
“罢了,留着你的命,去与他们绝一死战吧。”玉琉珖的手腕在雨中划出一道弧痕,华丽的广袖轻扬,指尖的雨滴直直的飞出去,击到城楼上的古钟上。“咚——”沉重深远,似在雨中击起层层涟漪,悠悠的传开去。
余韵未绝,那漫天的箭羽已呼啸而至。
“王爷……”玚很是紧张的护在玉琉珖身侧,“前线危险,王爷当到主殿坐阵,运筹帷幄。”
而玉琉珖却仍是一派轻松,处之泰然。稍一伸手,两指夹住一只迎面飞来的箭矢,拿在手中端详。那银亮的箭头上,镌刻着一个小小的宁字。“哦……”玉琉珖笑意更深。抬眼望去,王师阵前,有一身着玄甲的人影,正举弓对准了他。若是他武艺不精,怕是刚刚已成了那人的箭下亡魂。“宁延亭么……”沉吟了阵,伸手从副将手中取过玄铁弓,将刚刚接住的箭矢搭到弓上。食指似无意的一拨,那箭便如生双翼,疾飞而去。
其时,宁延亭也射了一箭,目标自是此刻正站在城墙上的玉琉珖。却不想,玉琉珖那看似无意的一箭,力量强劲,在中途将他射出的箭矢从中剖开,直直的朝他而来。正当他想用剑将它挑下,却不想那支箭羽如有思想,自己改变了方向,朝着他头顶的王旗而去。只一瞬,那玄色的龙旗便被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宁延亭还没来得及惊呼,突然觉得肩上一痛。鲜血汩汩的流出来,身边的副将冲上来一把将他扶住。
“我没事!”宁延亭将副将推开,忍痛将箭折断,就着衣摆扯下一条布来,将受伤的肩膀牢牢的绑住。很快血又浸润出来,将布条染得鲜红,却也算勉强止住了伤势。
原来,玉琉珖当时发出一箭之后,马上又射了第二箭。在撞开第一支箭之后,便射中了宁延亭的左肩。一箭破旗,一箭伤人。
玉琉珖看着不顾伤势向前冲来的宁延亭,不由的笑起来。“有意思。”他站到城墙边,府身看着城下冲锋陷阵的兵将,露出一抹诡谲的笑意,对着城下低喃:“很快,很快这座城就是你们的了。”
“王爷,为何不取了那人的性命?”玚不解的问道,视刚才那一箭,想要取宁延亭的性命,轻而易举。
“玚,有些时候,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享受这过程带来的乐趣。如果,他这么快就丢了性命,那日后的时间,该多无聊啊。”玉琉珖轻笑着,将手中的弓递回给副将。弹了弹长衫上的尘土,转身离去。洛城虽小,镇守的却都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精兵良将。你想一举攻克,怕也不是件易事罢。
宁延亭,希望你能更有些能耐,别让我失望才好。
凤箫放下手中的手卷,侧耳细听了阵。身旁的云秀递上香茗,轻声问道:“小姐,怎么了?”
“这外面,是出什么大事了罢。”凤箫轻吹着掌中的热茶,淡淡的说道。云秀转过头去,朝着外面也听了阵,摇头道:“云秀却是什么也没听到呢。”
凤箫心里却是清楚,怕是王师终于开始攻城了。延亭……想到此刻正在阵中拼死搏杀的宁延亭,凤箫心里一痛。延亭,你一定要,好好的。不然,你让我,情何以堪。
“小姐在为谁担心?”玉琉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凤箫起身,朝着他轻轻一礼。他又笑道:“怎受得起,小姐日后可是这天下的凤主。”
凤箫却不理他,命了云秀上茶,“王爷,请。”
玉琉珖勾起唇角,轻摇着手中的羽扇,复问道:“小姐现在心系的,是高坐朝堂的当今天子,还是那正在浴血奋战的宁家儿郎?”
“王爷好兴致,战势紧迫,还有闲暇来关心凤箫的儿女情长。”凤箫端起精致的茶杯,优雅的浅抿一口。
“哦?”玉琉珖不置可否,也闲闲的轻啜一口茶,又看似无意的提道:“那宁家小子,刚刚被我一箭射中,怕是也伤得不轻吧。”听得凤箫那边,茶杯轻响了声,才满意的咧开嘴笑起来,“小姐担心了?”
“你想如何?”凤箫皱了眉头,紧着嗓子问道。
“小姐不用紧张,那边也不至凶险。倒是眼下,有一件更是要紧的事情。”说完,朝着屋外拍了拍手,便见有一个黑衣打扮的人被拖进来。凤箫看清那人的容貌后,不由得惊呼一声:“明月!”
“果然是你身边的丫头啊。”玉琉珖踱步来到明月跟前,用扇翼支起他的下颌,有些失笑,“换了身行头,我都差点没有认出来。”见一旁的凤箫也是一脸疑惑的看着他,笑得更凶了。
“三哥也真舍得,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竟让部属做这样的事。”捂着嘴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却又换了另一副表情,有些轻佻,有些庸懒,“你到底是,男的,”边说着,边用羽扇轻轻抚弄明月的领口,“女的?”却不想,一旁的玚一把握住他的手,皱着眉看他:“王爷。”
玉琉珖轻挑了下眉,询问道:“怎么?”
玚却只是摇头,“王爷,求您。”
“这么多年来,你从不曾求过我。玚,这又是为什么?”玉琉珖饶有兴趣的看着玚,将手收回来。
“玥,是属下的,弟弟。”玚说着,转过头去看显得甚是狼狈的玥,见他别扭的将头扭向一边,很是无奈的一笑。
“哦?”玉琉珖复又轻摇起羽扇,“既是这样,便收到我麾下如何?”
“你……”玥正待要开口,却被玚按住了肩,暗中点了他的哑穴,有口难言,只能对着他怒目相向。
“谢王爷。”玚却不理他,躬身谢道。
玉琉珖见这一出戏已唱完,兴意阑珊的起身。在经过玚身旁时,轻声说道:“不曾想,你居然有这么位了得的弟弟。玚,你要知道,只此一次。”玚低头称是,转身,随着他走了。
玥,只此一次,我能救你。
至此,你我各为其主,生死不干了。
天鹅奏鸣曲
时间,无声无息的流淌。
当人们以为,在历尽人生种种之后,终于得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却不知,这一切,只是命运中的一个小小齿轮。
因果循环,无从改变。
玉琉珖不服天命,想要与之抗衡,复立乾坤。但凡那些不甘平凡的人,亦是如此。
经过一日的浴血奋战,双方各有死伤。但王师毕竟人数众多,静王一方努力抗争,却已是元气大伤。
洛城,今夜显得格外沉静,只一弧弦月悬于空中,淡淡的照着那伤痕累累的城墙。城楼之上值宿的士卒,手握的剑戟,在月光下闪着凛冽寒光。晚风带凉,有的士兵竟抱着长枪,依着墙根睡着了。
玉琉珖行到此处,不由得暗叹一声。一旁的副将忙上前将人踹醒,命人拿住,欲以军法处置。玉琉珖却轻按住副将,摇了摇头道:“罢了,大家也累了。那边一时也不会进攻,能歇便歇吧。”语毕,还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给那人覆到肩上。看得众士卒,直称他贤明。
“贤明?”玉琉珖冷哼了声,有些自嘲的笑道,“若是把他们逼急了,保不准,生出哗变。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我这样,无非是息事宁人罢了。”
“王爷,众志成城……”玚甫一开口,便被玉琉珖止住了。
“玚,我这一仗不过是做给三哥看的。”接着便长叹一声,在这夜空之中,显得无比沉重:“注定,本王要负洛城百姓了。”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本是壮志豪情的句子,现在听来却满是悲凉之意。
天刚破晓,玉琉珖躺在床上,只小憩了片刻,便听门外有人传报,王师已经开始攻城。
他也不急着起身,半卧着靠在床边,沉声问道:“现在战况如何?”
只听得门外诺诺的说着:“众将士拼死抵抗,但敌众我寡,怕是,怕是……”
“我知道了。”只此一句,屋内便没了声响。那人也不知如何是好,踌躇不已。
“你先下去吧。”那人转过身来,见是玚,乐得躬身告退。玚在门外唤了声“王爷”,见屋内仍无动静,心中一凛,猛的推开房门。却见玉琉珖很是悠然的卧在床上,愣在当场。
“怎么?”玉琉珖有些失笑的问道。
玚“啊”了一声,欠身道:“属下以为……”
“你以为,有人对本王不利,让我命丧于此?还是以为,本王看大势已去,万念俱灰?”玉琉珖只望着帐顶,神情淡漠。
“属下失礼。”玚准备退下,却又被玉琉珖叫住。“你要知道,就算如此,我也不会后悔。哪怕是赔上万人的性命,也不会有分毫犹疑。”
“是。不论如何,我都会跟在王爷身边。”玚躬身应道。玉琉珖听他如是说,却是长叹一声,之后,屋内沉静下来,远远的听到城外拼杀的喊声。如一枚鸣镝,铮铮的鼓人耳膜。
城楼之上,残破的旌旗和兵刃扔了一地,随处可见死伤的兵卒。一阵风吹来,带着浓浓的血腥味,让人作呕。
玉琉珖眼见的,便是这般的局面。
“王爷,他们攻上来了!”副将惊呼一声,只见城墙的另一头已跃上无数穿着玄甲的兵士。
来了吗?
玉琉珖扯出一抹笑意,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衣襟。
而这边冲上来的兵士中,突有一人持剑而来,高高的跃起,朝着玉琉珖劈来。
玚见此情势,正欲上前应战,却被玉琉珖一把按住。一个侧身,便躲过了刚刚看似凶险的一剑。
“我很佩服你的勇气。”玉琉珖笑着夸赞,似乎对眼下的情形不以为意。
宁延亭收了剑势,退到一边,“静王,为了你一己私欲,却连累一方百姓,其罪可诛!现下大局已定,束手就擒吧。”
玉琉珖却如听到天大的笑话般,哈哈大笑起来。“一己私欲?你敢说,你不是为了私欲才上这里来的么?我遗害百姓苍生,你又如何?”
“既然如此,”宁延亭深吸了口气,以剑相指, “把凤箫交出来!”
“哦?”玉琉珖挑了挑眉,笑道,“比起朝堂上那些装腔作势的士大夫们,宁大人直率多了。”语毕,从玚手中接过那柄镂着虬纹的长刃。
二人持剑,对峙。
不知何时,两旁的兵将也停止了争斗,都看着他二人。日正当中,空气中充斥着焦灼的味道。忽的,平地风起,将城中盛开的雪色洋花袭卷而来。原本血腥的战场,蒙上了浪漫的气息。馨香,无比。
玉琉珖伸出手来,任那细碎的花瓣在掌中停驻飞舞,微微笑起来。灿烂的阳光像被碾碎了般,撒了一地,映出漫天飞花的光景,也映出他风华无边的身影。
“好美啊……”他轻轻叹道,却似带着无比的愁怅。
“你在看哪里?”语音刚落,宁延亭已落下一剑。
铛——
声音如磬,轻脆悠长。
玉琉珖并未转身,只随意的一挡,便接下了宁延亭奋力的一击。绰绰有余。只见他一手持剑,一手还轻握着风中飞来的细小花瓣。一扬手,那花瓣就如从他掌中生出的一般,纷飞。散入风中,似化作了空中的浮云,不见了。
宁延亭将手中的剑身一转,横扫而来。玉琉珖仍是一脸轻松,只立剑一挡,便化去了宁延亭的攻势。两人一来二去,虽是宁延亭攻得多,但总让人觉得玉琉珖只是在逗着他玩耍一般。
看着宁延亭左肩上渐渐浸湿的血迹,玉琉珖轻笑了声,目光却变得凛然。宁延亭见他脸上的笑意,更加的恼火,朝着他的面门直直的一剑,来势汹汹。玉琉珖斜舞长刃,在空中划出一道流光。
铛——
剑鸣阵阵,直透耳膜。
宁延亭手中的剑被挑飞出去,如一颗流星陨落。玉琉珖反手一握,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柄剑已没入了宁延亭的胸膛。一旁的士卒惊呼出声:“大人!”
却被宁延亭一手止住,掌上满是鲜血,无比刺目。
“为何不杀我?”
玉琉珖却只是笑道:“告诉他,若是想要回他的宝贝,便自己来取。”一手将他推开,好心的提醒拥上来的玄甲兵将:“最好别将剑取下来,会死人的。”
王师这边眼见着主帅受了重创,士气跌落大半。玉琉珖见着他们七手八脚的扶住宁延亭,又道:“回去吧,养好伤再来。”
他立于城墙之上,看着王师慌乱的撤退,渐渐的远去了。身旁的兵将们为此次的胜利而欢呼,他却充耳不闻。
“王爷,怎么了?”玚看着他一脸的凝重,不由得问道。
“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这一仗,是注定要输的。”然后又转过身来,看着城内,华灯初上。洛城的百姓似乎并不在意,身边正在发生的战事,依旧安然的过活。“依我对三哥的了解,日后,定不会为难洛城的百姓。只是,这一段时间,他们要受苦了。”
正如他所说,自从宁延亭受伤,王师再无攻势,只在洛城郊外设营驻扎,禁止一切人员出入。
洛城,变成了一座孤城。
濡暑的午后,一切显得庸懒而安静,那日日长鸣的蝉也停止了咏唱。似乎连时间消逝的声响都听得到,滴嗒——滴嗒——漏刻渗出的水滴跌入铜盆,划出一圈圈涟漪,如时光流淌的痕迹。
从那天起,已经三月了吗?
凤箫手中的笔停顿了下,一点朱砂滴落,画纸上纯时鲜红一片。
“哎呀!”一旁的云秀小声惊呼,忙撒了些玉屑上去,也只是勉强遮住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