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下班的高峰时段,城市的交通总是让人烦躁不堪。
黑色的劳斯莱斯驶过,林沛宜坐在后座,专注地看着会议上要用的企划方案,车子却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不走了?”
看到她皱着眉抬起头,身边的助理张柯彤便知道她不悦,赶在她开口之前向司机发问。这已经是两个月里面第五位新聘的司机,林沛宜的脾气实在不能算好,冷漠易怒人情味欠奉,即使是肯出高薪酬,但她身边的人,还是很少有能长时间干下去的。之前一直在林家开了十几年车的林叔,怎么就这么快五十岁退休了呢?
“张先生,前面在修路,车子走不动。”
司机指了指前面,示意张柯彤去看堵成了长龙的路况。林沛宜的眉头已经越皱越紧,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碰上了堵车只会傻等的司机,林沛宜能满意就有鬼。他还是做好准备,回去上网再发一个新的招聘公告吧。
把手机拿出来,进入导航的界面,张柯彤指挥着司机,“往左边的路口拐进去,可以抄近路绕过这座立交桥,接下来的路段就会通畅。我们的车子车身很长,前面会经过民宅区,你开稳开慢一点。”
林沛宜由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又埋下头去继续看手中的企划方案。
张柯彤在暗中摇头,林沛宜虽然不好相处,但要摸清她的脾气也不难。替她打工就一定要用心,把最专业的素质拿出来,用简单的话来说就是各司各位,清洁工要懂得怎样把地板擦到最光亮,司机要懂得不管在任何路况之下都能及时快捷地到达目的地。这一套要求源自她在花旗国攻读大学所接受的教育,目标明确,结果是唯一的考核标准,没有人情和理由可讲。
只可惜很多人冲着高薪酬而来,却没有这份钻研的心思啊。
车子驶进了民宅区,街巷变得拥挤狭窄,路边的树荫底下有放了学的孩子在玩耍,还有老人在下棋。林沛宜合上手中的企划方案,轻揉着太阳穴,隔着车窗看向外面。身边的张柯彤安安静静,他真的是非常称职的助理,在没有需要的时候,绝对不会开口打扰她的私人空间。
从早上开始一直在开会,昨晚又看资料到凌晨两三点,她是真的累了,正想靠在椅背上假寐一会,司机却突然踩住了刹车。正在行驶的车子,轮胎在地上磨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林沛宜猝不及防,如果不是间距足够宽敞,她的身体已经撞到了前面的座椅上。她脸上木然的没有表情,花了比外面高出一两倍的薪酬请回来的司机,不是要他时不时给她惊吓的。张柯彤的情形并不比她好多少,他坐直身体之后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是已经领会到她想换掉这个做事毛躁的司机的意图。
“我下车去看看。”
司机突然刹车的原因是有个五六岁的小孩冲出了马路,车子在他身前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住,他跌坐在路中间,一张小脸已经吓得失掉了血色。张柯彤跟司机一起下了车,走近他的身边弯下身去询问:“你有没有受伤?”
孩子苍白着脸,只知道摇头。
路人纷纷的围观了过来,张柯彤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希望能够找到这个孩子的父母或者是其他亲人。
林沛宜坐在车上等候,她知道不需要她出面,张柯彤自然会把一切都处理妥当。
在街角的屋檐之下,站着年纪约二十八九岁的青年男人,他穿着长袖的棉布衬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身材很高却略显消瘦。人群之外的他并不起眼,但是林沛宜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原本倚靠在椅背上的腰身却一下子挺直,她探到了车窗前面一直注看着那个男人。
“给八百块钱,这事我们私了。”
两三名流里流气的阿飞围着张柯彤,眼前这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实在是太显眼,他们看到了可以敲诈一笔的好机会,大言不惭地向他伸出了手。但是要敲诈这位精明干练的男助理显然是相当困难,他抬起眼扫看过他们,异常冷静地说:“把孩子的父母叫过来。”
“我就是孩子的爸爸。”
其中一名小混混挺着胸膛站了出来。
“你今年有二十了没有?几岁生的儿子?什么时候给过孩子的教育费?”
张柯彤打量着他,果真是利益面前无君子,竟然连儿子也可以冒认,只是这样的谎话实在太没有技术含量。
旁边放下了棋盘围观上来的老人一哄而笑。
小混混甩出了狠话,“不给钱你们今天就别想离开!”
街角的那个男人拨开人群走了过来,孩子看到他,眼里流露的都是求助的光芒。他弯下身把孩子扶起来,拍掉他身上的尘土,和善地问:“小宝有没有受伤?”他并没有把孩子抱起来,而是给了他小小男子汉跌倒之后自己站起来的机会。孩子因此也不哭闹,只是脸色苍白地摇头。他检查过他的手脚和反应,确认没有受伤,向张柯彤点头打了个招呼,便牵了他的手离开。
原本打算敲诈勒索的小混混,无趣地退回了人群之中。
张柯彤叫住那个男人,“回去给孩子喝杯热水,他受了一点小惊吓,晚上或许会做噩梦。下次不要让他一个人在马路边玩耍,遇上车子会很危险。”
“我知道。”
那个男人牵着孩子的手,从车子的旁边经过。林沛宜在车厢里与他隔着玻璃目光碰触,找不到他脸上丝毫的表情变化,她坐在百万名车里面,却没有勾起他多看一眼的欲望。大街之上素不相识的两个人相遇,擦身而过往往都会有这种目光的接触,陌生、疏远而且无意。
张柯彤追上两步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他。
“这是我的名片,如果孩子有什么事情,可以打电话给我。”
林家的地位在城中称得上是豪富,这辆黑色的劳斯莱斯的车牌号码也非常特殊,对方只要稍为具备一点常识都可以顺着车牌找到车主。就算冲出马路的孩子有身体损伤,林沛宜也出得起医药费,他并不打算替她逃脱责任,点燃周围这些人的仇富心理。
不过是一点小钱,何必败坏掉她的声誉,给她树立无形的敌人?
林沛宜对张柯彤谨慎的处理手法没有异议,她一直看着那个男人牵着孩子走远。
一大一小的身影相当的和谐,暮光之中,他们或许是一对父子?
“林小姐,可以继续开车吗?”
张柯彤和司机回到了车上,而车窗外面,那个男人已经走进了青石巷陌的深处。她向开口发问的张柯彤点了一下头,只吐出言简意骇的两个字,“走吧。”
孟尔凡把胡小宝送回家,经过垃极箱的时候,把张柯彤的名片扔了进去。
他可以确认孩子没有受伤,但是难保他的父母不会动歪念,他不希望这个孩子变成索要财物的工具。
在胡家的门口停下脚步,他扬声把胡峰叫了出来。
“胡哥,来把小宝领回去。”
胡峰踩着拖鞋嗒嗒地从屋里走出来,“他怎么了?”
“他一个人跑到马路上去,几乎被车子撞倒。”
“不知长进的东西!”
胡峰恼火地揪住自己儿子细瘦的手臂,“你嫌老子闲得发慌是不是?叫你在屋里呆着,少看一眼就到处乱跑,想我抽你对不对?”
“才六岁的孩子,不要对他太凶,会有心理阴影。”
孟尔凡是看不惯胡峰的野蛮作派,胡小宝其实很乖很听话,只是别人老子教训儿子,他也不好多插嘴。胡峰的老婆从屋里赶出来,他不再说话,转身走回自己住的地方。身后那个女人已经跟自己的丈夫叫上了板,“你对着儿子撒什么泼?有本事到外面凶别人去!跟个吃过牢饭的人有什么话好说?”
几乎每次撞面都要来这么一句夹枪带棍的话,孟尔凡选择了暂时性失聪,当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这一排的窄巷,住的几乎都是打工的流动人口。
屋子里的光线已经暗了下来,他把菜篮端到了门口,坐在门槛上开始削土豆。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订饭的人很快就会来领餐盒,他要抓紧时间才能把事情做完。八块钱一份的盒饭,一天能卖出去二三十份,不需要交税和店租,除掉成本他可以有两三块的利润,再加上夜晚在停车场巡守的工作,他每个月的收入有四五千。
再过一段日子他就可以存够钱,开办他一直想要的跆拳道馆。
这是他三十岁之前的愿望,他的一生人都被改变了轨迹,剩下的就只有这点坚持。
胡峰把儿子骑托在肩膀上,从门外经过到巷口去买雪糕吃,刚才还恨不得抽上两巴掌,这会是又把孩子宠上了天。孟尔凡只顾着埋头做事,薄薄的土豆皮在他的手中像是雪片一样的落下。胡峰站在门外,讪讪地说:“阿凡,我老婆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街坊邻里,你就当她是放屁!”
“我没事。”
他仍然头也不抬,削完了一只土豆,继续换另一只。
“小宝,我们买雪糕去!”
胡峰父子开心的笑声,从巷口一直传来。孟尔凡削完了菜篮里面的土豆,缓缓地解开缠在右手上面的护腕。手腕关节的地方,是一片狰狞的伤痕,即使是夏天,他也只愿意穿长袖的衣服。这只手是被木棍敲下来打断的,毫不留情的一棍,也敲断了他职业跆拳道选手的道路。一个手骨断掉然后驳回去的运动员,还怎样参加竞技性的比赛?
他闭上眼微微地仰起脸,无论如何都不能忘掉曾经有过的,痛苦、绝望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