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杀之。在丈夫北。以右手鄣其面。十日居上,女丑居山之上。
——《山海经》卷七 海外西经
雨越下越大,阿菰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叹了口气。
上午的时候,阿菰和爷爷上山采草药,一场大雨却忽如其来,逼得他们退到了一处山洞中躲雨。夏季本就多雨,阿菰原本以为这场雨很快就会停,却没有料到它一连下了几个时辰,丝毫不见减缓的趋势。所幸山洞中有不少的枯草,所以并不很冷。
“爷爷,这雨什么时候会停?天都快黑了。”
爷爷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着烟袋,微弱的火光明明灭灭:“这场雨下得蹊跷啊。”
“怎么了?”
“我在山下生活了大半辈子啦,上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雨还是在年轻的时候呢。天有异象,可能会有祸端现世啊,还记得我以前给你讲过的那个女丑的传说吗?”
“爷爷!”阿菰嗔怪地皱起了眉,打断了他,“你又在说这种话啦,只不过是下了一场大雨而已,怎么会有什么祸端呢?”
爷爷呵呵地笑着,不再说话,只是抽着烟,身前烟雾缭绕,偶尔咳嗽一两声。阿菰听到了,又说:“爷爷,少抽点烟,你又咳嗽了。”
“哎,哎。”对于孙女的责备,爷爷连连应允,手里的烟袋却没有放下。爷爷的烟袋是阿菰特意为他做的,其中进行了改装,烟丝放进去可以燃烧很久而不熄灭。但现在的阿菰看到爷爷抽烟却有点生气,转身走到洞口。
雨还在下着,密集地落下来,仿佛在洞口挂了一张水晶珠帘。阿菰伸出手去,雨滴打在掌心,有点疼,她又收回了手。远处山峦在暮色中若隐若现,雾气缭绕,阿菰倚在洞口看着,心里忽然就生出一些难过来。
阿菰并不是爷爷的亲生孙女,而是他捡回来的孩子。
小时候的事阿菰已经不太记得了,她所知道的关于自己身世的事都是从爷爷那里得来的。说是身世,其实只是他有一次上山采药的时候在山路上见到了还是个小小婴孩的她,这段事情她已经缠着爷爷说了无数次了,却还总是让他说,她希望有一次爷爷或许会想起从前遗忘的什么细节,给她带来一点揭开身世之谜的希望。
“爷爷,”她看着雾气中的山峦,说,“你当时是怎么捡到我的呢?”
等了许久,爷爷都没有回答。
阿菰转过身去,看到刚才还抽着烟的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坐在石头上睡着了,烟斗还拿在手里,火星仍隐隐燃着。她心中有一点生气,又有一点好笑,终究没有叫醒爷爷。
阿菰,这个名字也是爷爷给她起的。
爷爷没有别的家人,独身一个人住在山下的小茅屋里,阿菰是他唯一的亲人。他给阿菰起这个名字有两重含义,一来菰是一种草药,性甘,代表阿菰的生活会甜甜的;二来他说“菰”字虽然下面是孤独的孤,但是上面有一顶小草帽,代表着他会为阿菰遮风挡雨。
阿菰喜欢这个名字,每次别人这样叫她的时候她都很开心,尤其是苓萱。
苓萱的家离爷爷和阿菰的家并不远,隔着一条小河可以遥遥望见。苓萱也是孤儿,他的师父是一个术士,苓萱跟着他学习,会了不少术法。阿菰喜欢苓萱,因为他的名字和她一样,都有着小草帽,让她觉得很亲切安心。
阿菰正在想着,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声音。
“阿菰……”
下雨时的天日头总是沉得特别快,此时的天色已经快要黑透了,眼前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听不见。阿菰侧起耳朵屏息倾听,却只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
许是听错了吧?阿菰有些失望,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了呼喊,已经比先前近了一些。
“爷爷,阿菰……”
这次她听清楚了,没错,正是苓萱!
阿菰心里一喜,将双手围成筒状搭在嘴边向外喊着:“苓萱,我们在这里!”刚喊出口,又担心会吵醒爷爷,回头看去,还好,爷爷还在睡着。
然而,苓萱并没有听到阿菰的呼喊,他的声音在风雨中飘忽着,越来越模糊。
察觉到苓萱在走远,阿菰一着急,来不及多想就冲进了雨里。
雨水自天幕中降落,将她的身影淹没其中。
刚走出去没多久,阿菰就后悔了。
她没有伞,又没有火把,黑漆漆的夜里什么都看不清,山中又多险处,她根本不敢贸然前行。而此刻苓萱的声音也已经听不到,阿菰心里害怕,想转身回山洞,却发现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
雨水已经淋湿了她的衣裳和头发,虽是夏季,下着夜雨的山里还是颇有些凉意的。阿菰打了个冷颤,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发现远方有一星灯火若隐若现。
想到可能是村里来寻找他们的人,她小心翼翼地向着那灯火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她听到耳边传来了幽幽的叹息声:“好热……”
那声音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听不出来自哪里,带着哀怨。在这样一个下着雨的凉夜,没有人的山上,怎么会有一个女子喊热?一阵寒意从背后拂过,阿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天上的太阳晒得我好热啊……”
这个声音又一次响起,这一次很近,仿佛有人对着她耳边吹气。阿菰尖叫一声,拔腿就跑,脚下却忽然一滑,就要从山路上跌落下去。
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她。
“阿菰!”苓萱的声音紧张而急切,他在这时恰巧赶到。他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抓住了要跌落下去的阿菰,对她说:“我拉你上来!”
阿菰抬起头,苓萱的面容离她是那么近,火把的光芒映亮了他的容颜。雨水落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眼中的世界开始变得朦胧,她看着苓萱,恍惚间觉得他的身影洇了开来,成为了两个。
他身后的那个影子是修长的,似乎是一个女子,右袖遮着面容。
阿菰一声惊呼,坠落了下去。
阿菰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爷爷。那是个清凉的初秋之夜,促织在草丛中唱着歌,月光清澈温润。那时的阿菰还很小,爷爷抱着她坐在家门口的葡萄架下,葡萄架筛下细细月光,空气里有草木的香。
“阿菰,你有没有听说过女丑的故事?”
阿菰摇摇头。
爷爷笑了笑,说:“从前有一个小国,叫做丈夫国。丈夫国的北面有一座山,山上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叫做女丑。女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被太阳烤炙而死了,死的时候她还用右手遮着自己的脸。”
“很漂亮的女子,为什么却叫做女丑?”阿菰问,“那她为什么要用手遮着脸呢?”
“女丑一点也不丑,她很美。”爷爷说,“她是有傲骨的人,虽然死了,但还是用手遮着脸,她要美丽地、有尊严地死去,和活着的时候一样美。”
爷爷却没有回答女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的问题。
那时的阿菰似懂非懂,时间久了,这个故事也就在脑海中淡忘了。直到在山洞中爷爷又提起了女丑,她才想起来这个故事。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中隐隐觉得不安,所以才在爷爷说到它的时候打断了他的话。
也不知道山洞里的爷爷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阿菰骤然惊醒。
这是一个陌生的环境,四周一片漆黑,没有下雨。阿菰有些惊慌,却有熟悉的温暖从指尖穿来。
“阿菰别怕,我在。”
苓萱握着她的手,他的声音轻轻的,却有令她心安的力量。阿菰知道方才苓萱本可以不必坠落的,却随着她一起身处险境。奇怪的是,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两人却都没有受伤。
黑暗中,阿菰点了点头,她虽看不见,却知道近在咫尺的苓萱能够感受得到,就像她也能感受到他在对她微笑一样。
苓萱随身带着火石,当火光亮起的一刻,阿菰看清了两人所在的地方。
竟是一间墓室!
墓室壁上绘着壁画,一个女子被绑在高高的刑架上,遭受着太阳的炙烤。刑架的下方围着许多人,但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漠然,冷眼旁观着这个受刑的女子。女子的面容看不清,但可以看得出她的眼神痛苦却又充满着轻蔑,视线望着人群中的某一处,但那一处的画面上却是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视线旁移,阿菰看到了另一幅壁画,在高高的山顶上,一个女子用右侧衣袖遮着面容。画面是静止的,让人觉得无端压抑,她的衣裙垂落下来,好像充满了悲伤。
这……竟是女丑的故事?
阿菰显然虽然听爷爷讲过女丑的故事,但她总将它当做是一个久远的传说,未曾想到今天在这里看到这些壁画。
“阿菰。”就在这时,苓萱唤她。顺着他的目光,她看到了墓室中间的那具棺材上,棺材上有着奇怪的深红色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是什么。
苓萱持着火把走过去看了一看,说:“这是泣血咒。”
泣血咒是一种古老的符咒,用以压制怨魂。有的人无辜枉死,怨气不散,尤其是死法很痛苦时就会更加不愿去投胎转世,而是化作怨魂为祸人间。为了压制他们,术士便在灵柩周外画上这种泣血咒,以鲜血为媒介,用性命压制他们。
看这情形,棺中的人大约就是画中的女丑了。如果真的是像爷爷所讲述的那样,她是被活活烤炙而死,那简直是太痛苦了,她又做了什么事,会被泣血咒压制呢?想到这里,阿菰不由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她感到身后有人也幽幽地叹了口气,是个女子的声音。
凉意飕飕,霎时从背后爬到脖根。
须臾间,周围的一切晃动起来,仿佛水波蔓延。壁画开始扭曲、变化,仿佛活了一样,上面所有的景象都变得无比真实起来。
“烧死她,烧死她!这个罪大恶极的巫女!”
人们喊声彻天,愤怒地看着刑架上的女子。女子的发丝散乱,遮住了面容,依稀可见到苍白的皮肤。对于这些话语,女子仿佛早已司空见惯,她并不说话,只是轻蔑地笑了笑。她的态度令下面的人更加愤怒,他们无法接受一个临死之前的人还这样淡然而轻蔑,仿佛有罪的不是她,而是他们。
她无需替自己辩驳,在这时,轻蔑就是对她的清白最好的证明。虽然在他们眼中,她是一个犯了私通之罪的巫女。
他们的部族时代居于山上,除了族长与长老外,族中另一个重要的人就是巫女。巫女由长老选出,由年满十四岁的女子担任,成为连通部族和神的旨意之间的女子,是高贵不可侵犯的象征。为了保证对神的尊敬,巫女不得嫁人,一生都必须为处子之身。
女丑,便是这样一个巫女。
“女丑,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我们就可饶你不死。”长老的声音沙哑低沉,仿佛带着叹息。
听到这句话,她却笑了,他们未免也太小看了她。她的眼睛被掩埋在乱发中,嘴角的蔑笑却将她的态度显露无遗。她不说话,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一碗水,端到了她的嘴边。水面折射着明晃晃的日光,刺得她眼睛一花。
“只要你说了,这碗水就是你的。”
水?她有多久没喝到水了……
自从被绑到刑架上的那一刻起,她就在承受着漫长的痛苦。他们把行刑的地方放在山上,因为那里离太阳更近。时间每过去一刻,她所受的痛苦就增加一分。日升日落,昼夜轮转,她的意识已经模糊不清,却仍在坚持着。
坚持着不同他们妥协,坚持着不接受他们的怜悯,坚持着不说出那个人的下落。有许多次,她似乎看到他的脸出现在下方围观的人群之中,一晃神,却又不见了。
他没有来。这样也好,他便不会看到此刻的她狼狈的样子了。想到这里,她忽然笑了起来,干裂的嘴唇已变成青白色,将那一丝笑意点染得更加凄凉。
唇边盛着水的碗撤走了,围观的人群也散去了。又是一天的结束,她已不记得被绑在这里了多少天,滴水未进。她没有过一声呻吟,甚至连眉头都没有蹙一下,她以最骄傲的姿态面对着这刑罚,她是无罪的。
为什么巫女只能一生孤单?她不甘愿,也不认命。在爱情来临时,她也曾有过挣扎,但在心底最深处的情感面前,她别无可逃。即使万劫不复又如何,纵是万丈深渊,她都义无反顾。
难道爱上一个人就是罪大恶极?巫女又如何,她只是一个渴望着爱情的女子,可是冰冷的族规却将她这一点渺小得甚至卑微的愿望都彻底粉碎。
十日炙杀,如果十天之后她还没有死,就证明她是无罪的。滴水未进的她原本不能支持这么久,但或许是上天怜悯,就在她快支持不住的时候竟在夜里下起了雨,给她即将枯萎的生命洒上了甘霖。
今天,已是第九天吧……
她的视线穿过散乱的发丝,透过渐渐散去的人群,她看到在其中的某一处,有一个人却没有走,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她。他的眼神是如此安静,如同她初见他的那一天。她的视线与他相触,已经麻木的心底里忽然有痛意蔓延。
那,是他吗?
“阿菰,不要看那壁画!”
苓萱的声音响起在耳边,阿菰惊了一下,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在着壁画前呆呆立了许久。这是什么回事?她的脑海中满是刚才的情景,被绑在刑架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嘴角不肯认输的轻蔑微笑……这一切太真实了,仿佛就像真实地出现在她眼前一般。
“这壁画里面渗透了那个女子的怨气,能让看着这壁画的人感受到她的记忆。”苓萱的脸色凝重起来,“但奇怪的是,棺材上的符咒并没有消失,为什么为她的怨气能够外泄呢?”
“苓萱,你刚刚有没有看到……”阿菰的话说到一半就顿住,因为她在苓萱的身后又看到了那个女子,长长的头发,垂落的衣裙,右袖遮住面容。
苓萱察觉到了情况不对,猛然回身,指间夹着的符咒迅速贴向了那女子身上。女子飘忽的身形顿时不动了。
“好热啊……”那个女子发出低低的叹息,充满了悲伤,却又有些像在笑,诡异至极。阿菰害怕地躲在苓萱身后,苓萱牵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