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天寻寻觅觅,终于再次遇见了他。当那样的芬芳沁入心底的同时,她在心中暗暗决定,这一生,她的心,她的人,都非他莫属。
他,就是她曾以为能托付终身的人,冯子颜。
那时的世界,远没有现在这样复杂。父亲没有强嫁她,子颜没有出卖她,她曾天真地以为,这就是她今后一生的路。
而今,身世浮沉,如雨打萍。
晏笙替她赎了身,说要带她回去,而她又能回到哪里去?自父亲染上了赌钱的恶习后,房子典当给了别人,他们只能寄身在破败的茅草屋里。而晏家,亦只是一个繁华的牢笼。
天下之大,却没有一个地方是她的家。
一路颠簸,几经辗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进了大堂,触目是一片压抑的黑和白。老夫人的照片摆放在大堂正中央,前面的供桌上有香烛和一些水果。
晏笙轻声说:“娘在一年前病故了。”
涉蓉没有说话,默默敬了香,拜了三拜。
“我以为你很恨她,她以前对你……”晏笙没有说下去。
“我不恨任何人。”她的脸色平静如水,“除了……”
“除了他?”
涉蓉淡然一笑,微微摇头。她知道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她不恨他,往事已经如烟散去,这样的恨毫无意义。
她不恨任何人,除了自己。
她恨这样软弱的自己,这样执迷的自己,这样爱着他的自己。
即使到了如今,她依然无法忘记那个下着暴雨的夏日。伞下的她狼狈而羞怯,撑伞的男子为她在雨中创造了一片晴天,淡淡的清香萦绕鼻尖。
与其说她最初是爱上他,不如说是爱上了他的味道。
回到晏家后,涉蓉依然住在她曾经住过的房屋中,只是如今的身份已经不再是大少奶奶,而是二少爷的客人,江小姐。
转眼间,回到晏家已经一月有余。再也不用早起给谁请安,也不用对谁逢场作戏强作笑颜,日子淡然如水却安逸闲适。老爷故去得早,晏笙已成为当家之人,每天忙于生意,却依然时常抽出时间来看她,随意闲聊,品茗谈笑。
那天,他难得有一天空闲,便约她出去游玩,直到日暮方才归来。回来时,走到她所居住的小院门口,眼前的一切简直令她以为这是在梦境中。
仅一天的时间,院子东侧那面普通的青砖墙已变成了一面花墙。墙体中部有许多镂空的部分,均用泥土填满,载种上了各种花卉。花墙的附近点燃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如天上的繁星,耀得满墙花朵呈现出迷离的异彩。
“喜欢吗?”男子的声音响起在耳畔。
她一时竟痴了,不知如何回答。花墙的中心放置着一个水缸,里面有几枝莲花,水缸的样子跟她在苏州所栽种莲花的那个一模一样。
“这莲花……”
“就是你栽种的那盆,前些日子我特意让人去苏州取了回来,悉心照料,只为今天给你个惊喜。”晏笙笑着,眼里竟有孩子般的得意。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他,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情愫渐渐浮现,如烟,似雾,像夏日里荷花的初绽。
“涉蓉。”他不再唤她大嫂,他唤她,涉蓉,“和我在一起吧。”
她心头一颤,却故作轻松地一笑:“我们现在不就在一起吗?”
“不只是现在,”他看着她,目光灼灼,“我是说,一辈子。”
一辈子……她的心底响起荒凉的叹息。当初,那个人也给她承诺过一辈子,而一辈子又有多远?仿佛是沧海桑田,又仿佛只是一个瞬间。
“涉蓉,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吧。”他重复道。
“可是我……”她的贝齿咬着下唇,“我曾嫁给了你大哥。”
她曾嫁给的不是一个濒死之人,而是,一个死人。
他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终是缄了口。其实当初在成亲前几天,他的大哥晏黎就已经病故了。晏夫人怕涉蓉父亲悔婚,传出去坏了家族的声誉,便隐瞒下了这个消息。
如何让她知道,成亲那天,代替大哥与她拜堂的,正是他啊……烛火飘摇,他的影子在花墙上晃动,如同她的心。她听到他的声音,轻柔和缓,却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力量。
“活人做什么,凭什么要由死人来决定?”
如水般潋滟的红色再次弥漫在晏宅,看着那样熟悉的场景,涉蓉竟有片刻的恍惚,仿佛这些年来的经历一切只是一场梦。
以为已经到达终点,梦醒后,却发现又回到了原点。
下人们都暗自议论纷纷,感叹晏笙竟要迎娶一个曾是他大嫂又沦落风尘的女子,但却没有人敢违背他的意愿,筹备工作依然紧张有序地进行着。
夜色微凉,涉蓉独自一人在园中漫步,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后门附近。
依然是门上的两盏灯笼,依然是那样温暖的橘红色光芒,而曾经在灯下的人,如今却不知身在何方。
推开后门,面前是空旷的长街,清冷寂静,门外墙角处睡着一个流浪汉,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
涉蓉轻叹一声,取出些零钱放在他的身旁,怕风吹走,又用石子压住。
这细微的响动却惊醒了流浪汉,在这冷清的街边,又如何睡得安稳。他看到了身旁的钱,立即连连磕头,用沙哑的声音道谢:“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涉蓉忙去扶他,就在这时,微弱的光线下,她看清了他的脸。
这个流浪汉,竟然是冯子颜!
仿佛触电一般,她立即松开了手。而冯子颜也显然认出了她,愣了片刻后转身撒腿就跑,连地上的钱都没有拿。
在苏州时,她曾无数次想象过他们重逢时的情景,却没料到竟让她在这里遇见了他,而他竟成了这般模样。
她宁静的心绪被打乱,索性继续漫步,想回家看看。
所谓的“家”,其实只不过是一间破旧的茅草屋,推开门,扬尘呛得她连连咳嗽。墙角里,她看到了那个蜷缩着的人,冯子颜。
“你跟着我干什么?”他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大声喊道,却难掩心虚。
“我跟着你?我记得,这里似乎是我的家。”涉蓉笑得轻蔑,“我爹呢?”
“死了……他欠别人的钱还不上,被活活打死了!”
仿如一击闷锤敲在心里,涉蓉一颤,几乎站立不稳。父亲,死了……嫁入晏家后,好赌的父亲就时常来向她要钱,当年的她只顾着和心爱的人远走高飞,却没有想到没了经济来源的父亲会怎样。虽然他曾做过种种令她深恶痛绝的事,但他依然是她的血肉至亲。
如今,连这唯一的亲人,也没了。
“你……你可需要钱?”
脱口而出的时候,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她以为自己会质问他,会痛骂他,谁知脱口而出的,却是这句话。
冯子颜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愣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你可知道如今我变成这样,被鸦片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都是拜谁所赐吗?”
“晏家,都是晏家!”不待她说话,他忽然吼了起来,额头上青筋暴起,“在你嫁入晏家前几天,我被人强行灌入了大量的鸦片水,虽然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却再也无法摆脱毒魔的纠缠。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幕后操纵的,正是晏家大夫人!”
夜凉如水,月光透过破烂的屋顶流泻到身上,一片冰凉。
屋外暗处有人影轻晃,她心头一惊,急忙向他示意噤声,自从她刚才出来后,就一直有人尾随着她。然而他却仿佛没有看到一般,自顾自地说着,像一头发狂的野兽。
“听说你要嫁给晏笙了,你可真是命好,二少奶奶。”他的眼中半是讥讽,半是悲凉。
“你以为只凭我一个人就能把你卖到苏州?”冯子颜冷笑一声,“你定然已经告诉晏笙是我将你卖掉,以他的性格,一定早就杀了我,我还能活到今天?除非……”
他的一字一句像毒蛇疯狂噬咬,带着刻骨的恨意,她的心,就那样一点点沉了下去。
除非,他就是幕后主使。
几天后,婚礼如期举行。
一切仪式完成之后已是深夜,洞房里,他挑起她的盖头。她听到他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涉蓉,涉蓉……一声声,碎在摇晃的烛影里。
她的额角没有绘上蝴蝶,面容在他的眼前显露无遗,他将唇印上了那个疤痕。她感到有灼热的液体滴在额上,抬眸一看,他的眼中竟有盈盈波光。
她倒来合欢酒,与他一同饮下,一滴不剩。
酒是解忧灵丹,亦是穿肠毒药,而这一杯酒,就是所有爱恨的终结。
——他的酒杯壁上,她早已涂抹了毒药。
与冯子颜偶遇后的第二天,她欲再去找他问个究竟时,却见他躺在破旧的茅屋中,身中数刀,已气绝多时。
她原本并不完全相信冯子颜所说,但他的死足以证明一切——知道她与他曾见过面的,只有那一夜跟着她的那个人。那人跟随着她出后门,然后一直尾随着她,显然是晏家的人。
当初将她卖掉的人,竟然是晏笙啊……先将她置之绝境,然后如同救世主一般出现,给予她光明和希望,轻而易举地俘获了她的心。而她就这样被一再欺骗,在爱与恨交织起来的网中挣扎。
但现在,这一切终将了结。
“涉蓉,这杯酒,是我今生喝过的最醇美的酒。”他的手指流连在她的脸颊上,目光迷离起来,“其实,当初在后门吻你的,不是他,而是我……”
那一夜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一夜,他终于有机会拥她入怀;却也是最痛苦的一夜,他亲手将她推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边,将她推向了万丈深渊。
他并不在意她的相貌,然而她额上的疤痕却冰冷地横亘在那里,时刻提醒着那样不堪回首的往事,像一个看不见的壁垒,将她和他隔绝开来。
那一夜,中间的脚步声是他故意命人做出的,这样他才有机会闪身而出,第二次进去的,就成了原先躲在门外暗处的冯子颜。
他千方百计地找到了已然落魄不堪的冯子颜,答应给他一大笔钱,让他按照自己的计划回去找她,然后带着她离开,去不远处的乡下。在那里,他早已安排好了房子和下人,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他知道她与冯子颜曾经相爱,亦痛恨这样卑鄙的自己,然而,他无法控制他对她的爱。那样压抑许久的爱忽然爆发,如同野火一般,只一星,就燎遍了他心底的整个荒原。
他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丧失了理智。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冯子颜竟然染上了鸦片烟。为了金钱,他将她带去苏州,卖到了妓馆!
那时的他不知冯子颜已将涉蓉卖掉,只当他将她藏于某个地方,这才没有杀他,屡屡忍气吞声接受他的要挟,给他钱财和鸦片,却始终没有得到她的下落。
直到那天,他去苏州谈生意时与她偶遇,这才明白了一切。
尽管表面上仍维持着淡然自若的神色,但那一刻,心中的恨意已快将他侵蚀殆尽,他下定决心一定会让冯子颜生不如死!
然而,涉蓉却说,她不恨他。
即使被他背叛,被他出卖,经历了这么多苦难的她依然说,她不恨他,甚至,她仍旧是爱着他的。
就是这样云淡风轻的四个字,保住了冯子颜的命。
“涉蓉,离开以后,找个好人家,平平安安地过后半生吧……”他的声音很轻,落在她的耳里却如雷电轰鸣。这样遗言一般的话,让她心头一惊。
“我在法国学的是医药学,酒里有什么东西我一闻便知。”他笑着,嘴角已有血丝沁出,“你的心不在我这里,那么唯一能让你将我铭记一生的办法,就是死在你的手上。”
一旁的女子早已委顿在地,泪流满面,大红的嫁衣在地上铺展开来,仿佛一只折翼的蝶。
“你不必自责,其实我早已身患绝症,所剩时日不多,遗书也早已写好,是我因无法忍受病痛折磨而自杀,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开始咳起血来,“涉蓉,你可知道多年以前,我就已经爱上你了……”
回想起来,多年前那个命运转折的日子,也不过是极普通的一天。
下着暴雨的夏日,雨中茫然不知所措的女孩,莲花的香。
就是那一瞬间怦然心动,他将伞撑在了她的头顶,自己却站在了雨中。
然而,他与她空有缘,却无分,在那次邂逅之后的第二天就是他去法国的日子。身在异国他乡数年,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午夜梦回,记忆里全都是她的身影。
后来,他学成归国,她却即将成为他的大嫂。
他不知道,在多年前的那个雨天,他爱上她的同时,她也已经将他刻在了心底。
她不知道,她一直爱着的那个人,那个身上有着芙蓉般清香的男子,其实不是冯子颜,而是晏笙。
——曾经的某一个夜晚,冯子颜因家境贫寒溜进晏家盗窃,顺手牵羊窃走了一块熏香。只因那朦胧的,似曾相识的味道,便令她,错爱一生。
“涉蓉……你记着,活人做什么,不要由死人来决定……”他笑着,气若游丝,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晏笙!”她唤着他的名字,想唤醒那个已经闭上双眼的人,而他却永远地睡去了。
旁边的桌上放着一张还没来得及看的当天报纸,一行大字标题分外醒目:“鸦片瘾发作不堪忍受痛苦,流浪汉自残数刀而亡。”
她不知道,那夜尾随她的人,是他因担心她的安危而派去保护她的暗卫。
地面上,他的鲜血染红了他身畔方圆,同她的嫁衣一样鲜艳。
她执起笔,在鲜血中浸润后,对着镜子,缓缓地在额角上描绘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夏风习习,莲花盛开,身着素色衣衫的女子缓缓走进了荷塘。青丝飞扬,她的额角处绘着一只血色的蝴蝶,仿佛展翅欲飞一般。
莲叶亭亭如盖,荷花的幽香萦绕在身旁,那样近,又那样远,恍惚间看到那个多年前的夏天,雨中男子模糊的脸。
她一步一步往里走着,碧水渐渐漫过了她的腰,胸,和颈……她的眼睛缓缓闭上,脸颊浮现一抹微笑,如绽放的荷花,宁静地沉睡下去。
这一睡,再也不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