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处比较宽广的地方,周围是冰壁,头顶是星空。地面上落着积雪,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咯吱”作响。火把已经熄灭了,但雪后初晴的夜晚却使得星星的光辉显得璀璨无比,夜色里的景象也能勉强看清。雪绘走到冰壁旁边,看到其中有个黑影,依稀像是个人形。
“你怎么没有离开?”
冷冷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身后,雪绘吓了一跳,转过身去,看到栀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望着他。
“我……”雪绘有些语塞,他的心里刚才的确是有过想要离开的,但是,栀子给了他信任,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用背叛来作为回报。
“拿到了雪栀子还不走,世间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人?”栀子的声音像是疑问,又像是叹息。
“我答应过你的,要将你带出雪山,在这之前我都不会离开。”少年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就不会再因任何事情而改变。
栀子看着他:“如果你知道将我带出雪山,你就会死,还会这样做吗?”
雪绘愣住了,这样的问题,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他这样,栀子却笑了:“我骗你的。”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你真是和他不一样呢……”
“他?”
“是啊,他。”
栀子袖子一扬,忽然有漫天飞雪起舞,与真正的雪不同的是,这些雪透着暗香,又带着隐隐光亮,飞舞着,盘桓着,映亮了天空。
雪绘这时才发现,原来这些不是雪,而是一些纯白的、柔软的花瓣,雪栀子的花瓣。
也同样是在这时候,雪绘看清楚了冰壁里封着的那个人,不由惊呼失声:“父亲!”
雪绘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梦里背弃的承诺而去的人,正是他的父亲。
二十年前,他的父亲找回雪栀子,救好了病重的母亲,之后两人成了家,并有了孩子,那就是雪绘。
但是,即使家庭美满,生活幸福,但当年那段在雪山里的遭遇却时时刻刻地压在他的心头,丝毫都不能忘记。在离开雪山的时候,他以为时间久了就可以将那段回忆淡忘,她是雪女,是妖怪,和妖怪的约定,又何必要遵守呢?
他以为他可以忘记的,但恰恰相反,痛苦、悔恨和内疚困扰着他,家里的生活越是幸福,他就越是频繁地想起当年的那件事来。
没有人能替他分担,所有人只知道他从雪山中找回了雪栀子,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对雪女曾承诺过,不管怎样都不可以对任何人说出他曾遇到她的事,甚至连最亲近的人他都不敢告诉,只能独自承受。这些不能忘却的经历愈加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令他痛苦万分。
终于,在很久之后的一个夜晚,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枕边的妻子心疼地安慰他,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终究还是忍住了。
“对不起,这件事……我不能说。”
他还记得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眼中的悲伤和失望,那一刻,他自己的心也是疼痛的。是啊,十几载的夫妻,早就约定好了要执手偕老,相濡以沫,如果他对她有所隐瞒的话,又怎样去继续执手走完这接下来的半生呢?
终于,他将当年事和盘托出。
当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如释重负地深深吐了口气,这些年来压在他心头的沉重的负担终于暂时卸下了。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听他说完之后,她眼中的悲伤却更加深沉了。那样悲哀的眼眸,如同两汪湖泊,令他不敢凝视,仿佛只要看一眼就会沉入其中,再也无法上来一样。
他看着那个人熟悉的容颜渐渐幻化成陌生的模样,接着变得再度熟悉——那是另一种熟悉,是他十几年前在雪山中所遇的女子的模样。
那种触目惊心的熟悉。
她穿着白色的和服,皮肤如雪一样白,那是一种晦涩而没有任何光彩的颜色,仿佛在一瞬间丧失了所有的生气。
“当年你答应过我不把遇见我的事告诉任何人的,现在,你背弃了承诺。”
她的同她的眼神一样冰冷,在那冰冷之下却又隐藏着深不见底的悲伤。说完这最后的一句话,她就如一团雪般融化了。
从那天起,他就意识混沌,卧病不起。那一年,雪绘十六岁,一年后,十七岁的雪绘同他当年一样,为了寻找雪栀子而走入了雪山。
所有的事情就像一个圆,仿佛是终点,其实却又是起点,轮回。
“你的父亲之所以病重不起,是因为你的母亲在因为失望和愤恨而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他的魂魄,封在了这里,作为他再次背弃承诺的惩罚。”
眼前所见的一切是在太过匪夷所思,令十几岁的少年一时间难以接受。
“那、那我的母亲……”
栀子伸手一指:“看到那块封着你父亲的冰了吗?”
雪绘抬头再次望去,微弱的天光下,只见那块玲珑剔透的冰泛着奇异的光芒,柔和的线条也仿佛清晰起来。再一细看,竟隐隐好似一个女子的面庞。
正是雪绘母亲的模样。
“雪女一旦被所爱的人背叛,心灰意冷之际会化雪为冰,用身体将那个人的魂魄冰封,带回他们相遇的雪山。”
此刻的雪绘已不能言语,他走到那块冰跟前,轻轻抚摸着它冰凉的表面。透明的冰体内部,父亲的容颜是那样清晰,依稀还是年轻时的模样,俊朗的眉眼,似乎还微微含着笑容。
随着雪绘手指的抚摸,那块冰忽然开裂,碎裂一地。其中的男子的身影渐渐模糊,如雾一般盘桓着,那些碎落在地的冰块忽然飞舞了起来,化作漫天白雪,同那黑色的雾气纠缠交叠,最终消失在夜空之中,静谧无声。
雪绘的心里是那么难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抬起头来,望着天,漆黑的天空里,唯有星辰闪烁。
栀子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你父亲的命,在十几年前就应该留在雪山中了,多活了十几年,已经算是十分幸运。如今他和你母亲一起去了,或许是他们最好的归宿吧。”
“我母亲她……真的是雪女?”
栀子笑了笑:“如果是雪女,你会怎么样?会因为她是一个妖怪而厌恶她、害怕她?”顿了顿,她说,“和我一样的妖怪。“雪绘看着栀子。其实在来之前他就听过雪女的传说,但也只当它是个传说而已,但在她出现在面前的一刹那,他就已经明白自己遇到了什么。但他并不怕,他决定遵守承诺,跟她是不是雪女其实也没有关系。
最重要的是,他不认为妖怪与人有什么不同,都是天地之间的存在,为什么一定要划分出一个所谓的界限来?
栀子看着他的眼睛,笑了:“我知道你的心里是怎样想的了。”
第一次,她遇到这样一个特殊的孩子。
第一次,当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她会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清风,还有星辰。
第一次,她想要将一个人类的男子拥入怀里,而不是将他冰封在冰壁之中。
然而,这一次,注定还没有开始,就要结束。
雪绘又做了一个梦。
亦虚亦实的梦境中,他躺在洁白的雪地中,却并不觉得冰冷。雪花飞舞,又如花瓣唯美漫天。一朵纯白的栀子花,悠悠地,漂落在他的唇上。
那样柔软的感觉,那样带着幽幽凉意的芬芳,在他的唇上如蜻蜓点水般的一下,又霎时随风而去了。
雪绘醒来,看到自己还是在那个山洞里,篝火已经全灭了,天也已经大亮。栀子并不在,他想起昨夜看到的一切,往山洞内部走去,没走几步就已经没有了前路——昨夜所走的道路找不到了,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山洞,根本没有通向更里面的道路。
胸口的位置,那微凉的感觉已经不见。雪绘想,雪栀子已经被她拿走了吧。这样也好,他原本是为了给父亲治病而进山寻找雪栀子的,如今……也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想起那个身穿白色和服的女子,她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还有她身上幽幽的暗香。这一切都仿佛离他很近,却又是那样远。他呼喊着她的名字,一声声回荡在空旷的山林里,震得冷杉上的积雪都簌簌而落,回应他的,却只有自己回声。
栀子,栀子,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雪栀子,正是他们两个人名字的结合。
雪绘等了三天,栀子始终没有回来,也再不曾出现。他背起简单的行囊,向雪山外走去,他想履行对她的承诺,将她带离这个冰冷的地方。他刻意走得很慢很慢,希望她能看到他的脚印,能赶上她。然而,她始终都没有出现。
在初见她的地方,他顿住了脚步,望着天空,视线忽然变得模糊。他知道,她或许再也不会出现了。
天阴着,却并不灰暗,反倒是一种能够沁入心底的深蓝。
雪绘伸出手,一片雪花飘落在他的掌心,很快融化。紧接着,更多的雪飘落下来,大雪纷飞,霎时间将雪绘走来的那一串脚印覆盖,仿佛那里什么也不曾有过。
雪女,是最残忍的妖怪,也是最痴情的妖怪。
她们一旦爱上一个男子,就会为他不惜付出一切,乃至性命。但如果她们被所爱之人背叛,就会和他一起坠入死亡的深渊。其实,雪女其实并非一定要人带才能走出雪山,这只是她考验人类男子的一种方法。她会爱上她所遇到的第一个男子,会将雪栀子给他,让下立下诺言。但其间,她又不断地给他背弃诺言的机会,以此考验他。
雪绘的父亲没有经受住这种考验,他带着雪栀子独自离去。但他不知道的是,雪栀子其实就是雪女的精魄。他以为他摆脱了雪女,救活了心爱的女子,却不知道她在他回来的前一刻刚刚病重身亡。他将那朵来之不易的花喂病床上的人服了下去,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雪女的精魄通过那朵雪栀子渡到了那具刚刚失去生机的躯壳中,又以另一种形式复活——原先的身体,雪女的灵魂。
雪女以这种方式完成了她的报复,在他的身边,以一个相同的模样却有着不同灵魂的人生活下去,他的枕边人。
这些年来,她在他的身边,爱他,却也恨他。她想和他一生一世都在一起,却又对此抱有怀疑。他始终忘不了当年在雪山中发生的事,但却不能说出来,她以一个妻子的身份循序诱导,终于,他说出了那件事。
他给了他的妻子以坦诚,却给了雪女以背叛。但他始终都想不到的是,身边的妻子,就是当年的雪女。
栀子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和她相依为命自小一起在雪山中长大的雪子要随着一个背叛过她的人离去,甘愿为他付出十几年的青春,最后烟消云散。如今,她明白了。如果爱上一个人,即使爱上的那一刻只是瞬间,也会成为永远。
雪绘啊……那个有着澄澈眼眸的孩子,那个为了父亲甘愿进入雪山身涉险境的孩子,那个原本有机会带着雪栀子独自离去却终究选择遵守诺言的孩子,她只看一眼,就再也无法忘记。
雪绘不会知道,瘦弱的他在进入雪山的第三天,见到栀子的时候,其实已经在寒冷中死亡。接下来的所闻所见,不过是魂魄的游离,而他自己却毫无知觉。
雪栀子,世间的奇花,可以肉白骨,活死人。
雪栀子,雪女的精魄,一旦被人服下,雪女就会烟消云散。
他进入雪山的时候,濒临死亡,他离开雪山的时候,已获重生。
雪绘或许永远也不知道栀子究竟去了哪里,但他知道,那朵晶莹洁白的花,将永远绽放在他的心里。
他将等待,等待与她的再一次相遇。
即使这次相遇,要耗尽他此生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