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光线极暗，即使千年过去，她依然感受得到一股幽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角落里，一个穿着红色衣衫的女子背对着门口，她坐在妆台前，手指挑起一缕青丝，那样美丽而诡异的场景，像一朵绽放在墓地中的花。
颜荻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轻，甚至有些颤抖：“镜娘。”
然而，她没有回答。
“早在一千年前，她就已经死在这里了。你刚才所看到的，是因她怨念不散而凝聚成的怨灵。”男子摇摇头，“并且，她刚刚告诉过你的那些故事，并非全都是实情。”
“当年城主反对镜娘嫁入沈家，并不是因为她家境贫寒，而是因为她是一个巫女。当初与沈柯卿与她两情相悦不错，但他生性浪荡，不久之后就变了心，镜娘为了留住他，就假意赠与他一把错金短刀，实则在上面以自己的血液为媒介施下了巫术，她就这样控制住了他的心志。这件事后来被城主发现，他请来高人，将镜娘囚禁于灵镜之中，锁在了这间地下室内，那把短刀也作为不祥之物而被丢弃。沈柯卿恢复如常，却因为曾遭受摄心术而丝毫记不起镜娘这个女子的存在了。”
“然而，镜娘意念的强大，或者说她的恨意之深，是城主没有预料到的。她竟渐渐逸出灵镜，在镜外形成了幻象。有一天夜晚，沈柯卿无意中来到了这间地下室，发现了坐在铜镜前梳妆的她，顿时惊为天人。镜娘对她亦爱亦恨，她想要和他永远在一起，于是，她将他诱入了镜内，就像刚刚引诱你进入一样。”
颜荻听到这里，不由打了个寒战。
“城主发现儿子进入了镜内，又惊又惧，请人想将沈柯卿救出来。镜娘当然不依，双方展开了斗法，然而，就在这场恶斗中，沈柯卿不幸被误伤，片刻后便命丧黄泉。在临死前，他想起了与镜娘的那些曾经，愧悔万分，说，镜娘，今生我愧对于你，来世我们再做夫妻，你等着我。镜娘也是个奇女子，竟然没有哭，她坐在妆台前梳着妆，说，柯卿，黄泉路上无相伴，就让这整座城为你陪葬吧，然后渐渐地，再也不动了，脸上却还凝固着那奇异的微笑，令人看了毛骨悚然。自那以后，城主封了地下室，并严禁此事外传。谁知一语成谶，没过多久，果然发生了地震，整个千岛城沉入水底。这座曾经繁华一时的城市和它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故事都沉睡在了水底，这一睡，就是千年。”
“五十年前，有一个年轻人来到了千岛城，他家祖上曾做过历任城主的仆人，家传有一把错金短刀。他本以为城中有着无尽的宝藏，谁知却是一片荒凉。就在他准备回去时，看到了地下室里的铜镜和一个面目如生的红衣女子。他一时贪心，想去拿铜镜，谁知那女子却忽然抓住了他。原来镜娘虽然已死，但怨念极深，一直不愿投胎转世，因此形骸尚存，魂魄未散。她胁迫他去帮她找到更多的魂魄，使她变得更加强大，以冲破灵境的桎梏，否则就要他的性命。年轻人无奈，只能照办，他在各处散播水底有宝藏的传言，吸引寻宝的人前来。那些人无一例外全死在了这里，魂魄被镜娘所吞噬。”
“渐渐地，镜娘越来越强大，而年轻人的心里也越来越愧疚，终于，他决定哪怕自己命丧黄泉，都不能再这样助纣为虐了，于是他离开了她。镜娘心痛不已，却终究没有杀他，任由他去了。他一直都不知道，镜娘留她在身边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让他为她找魂魄，而是因为他的面容和千年前她爱过的那个男子一模一样。”
“爷爷……”颜荻想到爷爷临终前愧疚的眼神，想到那个痴情的红衣女子，不由一声长叹，“那，你是谁？你又是怎样知道这些事的？”
“其实在这一千年中，铜镜里的不止镜娘一个人，”男子的目光忽而空旷起来，“还有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魂魄一直陪伴着她。他深爱着她，又愧对于她，他不敢见她，只能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默默守护着她。因为长期身处水底，他在岸上时很虚弱，身体会萎缩下去，只能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尽管这样，他还是会在每个七月十五的夜晚来到岸上，劝告那些听信了传言企图进入千岛城的人，他想救他们，更是想让她不至于犯下更深重的罪孽。”
听到这里，颜荻惊呆了：“你、你是……”
男子微微一笑：“没错，是我，沈柯卿。”
颜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是他，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我会劝告每一个人至多三遍，如果他们还是一意孤行，那只有听天由命了，今天对你也是如此。我本想任你自生自灭，却看到你的眼睛清澈无比，不掺杂任何私欲，便知道你来这里一定不是贪图财富，而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所以我决定救你。可惜，还是晚来了一步，你已经被她诱入了镜中。”
“这里是镜中？”
“没错，你现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千岛城在镜中的幻影，真正的千岛城早已沉入幽冥之界，任谁也无法到达了。”
“镜娘呢？她在哪里？”
“她……已经离开水底，去往人间了。她一直都想去找五十年前弃她而去的那个人，如今终于有机会了……”
“那她是谁？”她指着墙角处的那个红衣女子。
男子没有说话，沉默着。
红衣女子背对着他们，看不清面容，颜荻不假思索大步走到她的面前，在看到她容颜的一刹那，不由惊呼失声。
那竟然是就她自己！
“铜镜灵性极强，镜娘虽愈加强大，却终究无法脱身，因此必须找到一个女子替代她在镜中。于是……”
颜荻心一沉，顿时瘫软下去。这么说来，她岂不是要被困在这里，永远无法脱身了？
“其实，我本可以阻止她，不至于让她犯下那么多杀孽，可是在内心深处，我还是有一些自私的。我希望她好，希望她可以脱离铜镜，去找她所爱的那个人。只是，却不是我。她尚有实体，而我只是一个魂魄，又如何能和她在一起呢？我所拥有的，只是对她思念的一个寄托罢了，就如这把刀。”他拿起她手中的错金短刀，细细端详着，“这把刀在她的血液中淬过，带有灵性，可以辟邪，也可以击散魂魄。”
颜荻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曾经以为，爱一个人，就是要默默守护着她，无论她做什么，只要她开心幸福就足够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爱不仅仅是守护，还有救赎。”
说完这最后的一句，须臾之间，他骤然将短刀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变生肘腋，颜荻惊呆了，他动作是那样快，她根本来不及阻止他。
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余音回响。他的伤口竟然没有流血，她看到他的身子变得渐渐透明，如同阳光下的薄雾一般，越来越淡。
“其实，这面铜镜之所以能困住她，是因为它是那个巫师用我和她在一起时的那一段记忆炼化而成，它就是我，我就是它。因为她爱我，所以她破不了它。与其说是铜镜困住了她，不如说是她对我的爱困住了她啊……”
“我一死，铜镜必破，而你也可以离开这个幻境了。她如今性情大变，极有可能为祸人间，你以后如果有机会见到她，务必记得……”他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半晌才说出最后的话，“务必记得杀了她，用这把短刀。”
“你就这样想让我死么？”
忽然间传来了镜娘的声音，颜荻与沈柯卿都是一愣。身着红色衣衫的女子在空中渐渐浮现出来，容色倾城。
“这一千年来，你可知道我过得多苦么？我一直都知道你在我的身边，我思念你思念得快要发疯，可你却从不现身相见。我杀那么多人，假意爱上他人，直到如今要用她做我的替身，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逼你现身啊！可是你竟然这样想要我死，你既然想要我死，那我便死给你看好了！”
镜娘的唇边浮起一丝魅惑的笑，她捡起短刀直刺向自己！
“镜娘！”沈柯卿一声惊呼，叹息，“为什么这么傻？”
镜娘笑着，美得甚至令人心魂俱醉。她伸出双臂，做了一个虚抱的姿势，环抱着已经几近透明的男子。
“柯卿，一千年，这样漫长的时光啊……我们总算可以在一起了……”
四周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仿佛天崩地裂一般，颜荻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渐渐远去了。意识消失前的刹那一瞬间，她看到那一袭热烈如火的红衣依然维持着拥抱的姿势。
那是那样短暂的一瞬间，短暂得如同永远。
又是一年月缺月圆。
农历七月十五的夜晚，一个年轻人来到了千岛湖畔。他听说湖下有一座神秘的千岛城，其中有着不计其数的宝藏。
趁四下无人，他来到湖边，正准备下水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女子。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容颜，只看得到她的眼神明亮如星。
“不要去那里。”她说。
他很惊讶她竟能知道他心中所想，表面上却仍装做镇定：“别去哪里？”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里。”女子的神色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味，“那里到处是夺人性命的水草，白骨遍地，荒凉无比，绝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年轻人心里一惊，道一声谢，匆忙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颜荻微微一笑——这是这几年来她所阻止的第十八个想要寻找千岛城的人了。
经历过上次命悬一线的惊险，看着镜娘与沈柯卿痴缠千年的爱恨，她对于这个世界有了一丝新的领悟，或者说，重生。
她想，爷爷未了的心愿不仅仅是对镜娘的愧疚，更是为自己曾经所作所为的后悔。因为几十年前散布下的传言，如今依然有人源源不断地来到这里，现在的颜荻就像曾经的沈柯卿一样，在岸边提醒一个又一个想探寻千岛城秘密的人。
正像沈柯卿所说，爱不仅仅是守护，还有救赎。
但和他不同的是，她不会只劝告每个人三次。她会竭尽所能去挽救他们，留住这些如花般灿烂的生命。她会一直守护着这里，救赎着那些生命，直到自己一生的终结。
苍穹上一轮圆月，草丛中点点流萤，一切都是这样静谧而美好。
也许，这才是生命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