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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张元摇身一变成了老师,而李卓却重回课堂当了学生。

玉城市委党校。李卓正坐在教室里耐心的听着老师讲形势与政策,与他同一个班的,都是被提拔重用的青年才俊,个个满面春风意气风发,只有他略显得有些消沉失落,也有些形单影只,未能与其他人融为一体。

党校设在城郊,学校旁边是玉水河的一条分支,河两岸长满了合抱粗的柳树,甚至还有几株两三个人牵着手都抱不住。时至仲夏,河两侧坐满了垂钓和避暑的市民,几个小贩瞅准了这里的商机,推着小车在这里干起了营生。

上午下课后,其他人都呼朋唤友,选酒店定饭馆,趁机结交关系攀附同年,只有他没有熟人,也懒得跟人攀交情,与热热闹闹的场面相比,显得形单影只。李卓也懒得回家,找了个小摊儿吃完饭后,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吊床,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将吊床拴在两棵柳树上,打算小憩一会儿。

李卓刚把吊床在两棵树上拴好,一抬头,突然看到一个女孩儿满脸泪痕的从身边走过去。李卓皱了皱眉头,大脑迅速思考着,这张面孔略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女孩手里捏着张纸边走边哭,由于只顾着哭了,手里那张纸掉在地上了都没察觉。李卓犹豫了一下,他不敢确定人家是没察觉还是故意扔了,斟酌着要不要提醒她一下,可看看周围附近纳凉的人挺多的,怕被人误会自己是故意搭讪,所以他没敢轻易张口,走了几步将那张纸捡起来,如果是重要的东西就还给人家,如果不怎么重要,也免得自己多事。

李卓摊开那张纸看了一眼,不过是党校隔壁的市第三人民医院的体检单,体检人的名字是刘曼柔,年龄二十二岁,居住地是玉城大学,李卓咧着嘴笑了笑,玉大真不愧是玉城最大的学校,捡张纸都能捡出个学妹来。

体检单上还有这个女孩儿的其他一些信息,比如身高、体重、血压什么的,李卓一边咧着嘴笑着,一边看着体检单上的检验报告,漂亮女人总是会引起别人的好奇,若这张单子是个又老又丑的女人的,肯定引不会起李卓如此大的兴趣,他也就发现不了这张单子里的耸人之处。

单子上还有其他一些比较专业的术语和数字,李卓也看不懂,正要随手扔了,却被最下面的一行红字吸引了注意力:HIV,阳性,需立即复查。

HIV是什么?好像上大学的时候老师讲过,怎么这么熟悉?似乎跟性病有点关系,不会是梅毒吧?李卓感叹着,这么漂亮的女孩竟然得了梅毒,真是挺可惜的。可当他看到手机上查出的HIV代表的意思时,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捏着那张体检单的手也像触了电似的,猛的一哆嗦,立即将那张纸甩开了。

HIV阳性,代表的是艾滋病病毒携带者,通俗的讲,就是艾滋病患者。

整个下午,李卓都没听进去课,他一直在回忆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儿,可是想破了脑袋他也没有想起来。李卓不是担心自己,因为跟自己上过床的女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消失了的方菲,一个是齐帆,除此之外再没有跟其他女人有过亲密接触。李卓担心的是张元,虽然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这个女孩儿了,可他最终能确定的是,他是跟张元在一块儿的时候见过这个女孩儿的,万一张元跟这个女孩儿有染,他就可能得上艾滋病。

由于心里担忧着张元,所以他觉得时间过的异常缓慢,如果台上讲课的人不是组织部干部副部长,李卓早就溜出去给张元打电话了。

好容易熬到下课,李卓第一个冲出了教室,迅速拨通了张元的电话。电话的另一端,张元正在给学生们上课,一看到李卓的电话,还以为汪大同的事又出了意外,匆匆跟学生们叮嘱了两句,赶忙走出教室,接通了李卓的电话。

“大元,你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李卓来不及寒暄,向张元问道。

“什么什么异常情况?你说的是哪儿的事儿?”张元对李卓的话感到莫名其妙。

“我是问你的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发烧、感冒、食欲消退、身体出疱疹什么的?”上课的时候,李卓通过手机上网恶补了一下艾滋病的临床表现。

“没啊,身体倍棒,吃嘛嘛香,除了晚上睡不着觉早上醒不来,其他没什么异常”,难怪王若琳称张元为大贱客,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女人,他话中的意思是,在这边晚上没有妞陪着睡不着觉。

李卓心系兄弟健康,猛一下子没听出张元话里的意思,赶忙问道:“睡不着?为什么睡不着?具体表现是什么?”

听到李卓没悟出自己的意思,张元特别的没有成就感:“你说为什么睡不着,把你弄到大沙漠里一段时间,天天让你见不着女人,你能睡得着?”

“张元!你给我认真点!我问你正经事儿呢!”听到张元玩世不恭的声音,李卓不由得怒从中来,说出的话也严厉了许多。

“怎……怎么个……个情况啊?发……发什么火儿啊?”李卓突然发了火儿,张元骤不及防,赶忙收了笑脸,吞吞吐吐的问道。

“什么情况?!我问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刘曼柔的女人,玉大大三的学生?”

“不……不怎么认识,怎么了?”张元听李卓的口气严峻,也是挠着头想了好一会儿,但他自己也不敢确定是不是认识这样一个人,有时候网友出来见面,是从来不说真实姓名的。

“怎么了?!这个女人得了艾滋病!”李卓对张元是恨铁不成钢,对他随便跟女人上床的事儿提醒过很多次,可张元始终没有听进去过,这次突然跳出来个刘曼柔,李卓还确定这个女人跟张元有过某种关系,所以他非常担心张元跟这个女人有染。

“她……她……她得艾滋病,关……关我什么事啊?”猛听李卓这么一说,张元的心里开始扑通扑通乱跳起来,自己也不敢确定究竟有没有跟这么一个女人上过床。

“怎么没有关系?我还跟你一块儿见过这个女孩儿,你们肯定认识,那女孩儿长的挺漂亮的,依你的性格,放在嘴边的肥肉你会放过?”听到张元也不敢确定,李卓几乎就断定他跟这个女人上过床了。

“那……那……那我……我也……也没什么异常啊”,张元也感到害怕了,一边给李卓打着电话,一边摸摸自己的身体,感觉确实挺健康的,似乎没什么毛病啊。

“艾滋病比较特殊,有的人得上了很快就会发病,而有的人过了很多年才发病,你尽快想想自己到底有没有跟这个女人接触过,另外,你最好赶快去医院检查一下”,李卓几乎用命令的口气对张元说道,他太了解这个兄弟了,什么都不在乎,也从来没见他正经过。

“这……这……名字我真不熟悉,我实在是想不起来有这么一号人,你跟我说说她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或者咱们在哪里见过她”,天气本来就热,李卓又提起了这档子事,张元的脸上布满了汗珠,一只手接着电话,一只手不停的擦着汗。

“高高的,瘦瘦的,胸挺大,略有些丰满……我想想……我想想……想想……”,李卓说的这些特征,好向很多女孩子都具备。李卓飞速的转动着大脑,努力的从脑海里寻找见到刘曼柔时的场景,额头上也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朝裤兜里摸面巾纸,两只前袋都是空的,他又下意识的摸了摸屁股上的口袋,等他的手摸到自己屁股时,突然一道灵光闪过,屁股!对,屁股!张元亲过这个女孩儿的屁股!

“你亲过她的屁股!”李卓记起了那天在酒吧里的全部过程,不错,就是这个刘曼柔,弄得自己下不来台,还是张元帮他亲了一下屁股才对付过去的。

“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亲过谁的屁股”,张元被搞的莫名其妙。

“你就是亲过她的屁股……就那天,大勇我们几个,在皇家酒吧,我们在那儿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我们几个在喝酒,她领着个学生妹走进来,咱们还一起吹口哨来着。第二次还是她和那个学生妹,她们过来陪酒,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我输了,被罚去亲她的屁股,还是你替我亲的来着,想起来没有?”李卓完全想起了那天的事情,激动的提醒着张元。

经过李卓这么一提醒,张元也想了起来,不过自从那次在酒吧里见过那个女孩之后,张元就再没遇到过刘曼柔,两个人没有过多接触,当然不会有什么事,不至于亲一下屁股就感染了艾滋病吧,悬着的心也放下了许多,心里也被兄弟的关心感动的热乎乎的。

“没有,这个你应该清楚,咱们碰见她两次都是在酒吧,也总共见过她两面,我不至于倒霉到亲一下屁股就感染上艾滋病吧?”张元倒是实话实说。

“哦,也是”,想起这段事,李卓的心里就放心了许多,张元跟刘曼柔的接触自己也在场,只要事后他们没发生过什么,那张元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但他还是不放心的追问了一句:“你以后没再跟她见过面吧?”

张元确认自己没事之后,心里也轻松了下来,拍着胸脯对李卓说道:“放心吧,真没有,哥们骗谁也不能骗你啊”。

“嗯,没事就好,不过你得空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一来图个心里清净,二来也查查有没有染上其他的什么病,还有,以后要管好你裤裆里那玩意儿,别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就往床上领”,李卓叮嘱了几句,这才在张元的应付声中挂了电话。

确认张元没事之后,李卓又想起了住在吴大勇咖啡厅里的王玉婷,她跟刘曼柔同时走进了他们的视野,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二人分道扬镳了,王玉婷跳河没死成,被吴大勇救了下来,从此就寄居在吴大勇那儿了。难不成,王玉婷也是查出自己患了艾滋病才跳河的?

想到这一点,刚刚松懈下来的李卓又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如果真是这样,那吴大勇岂不是很危险?万一吴大勇跟她上了床,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李卓迅速拿起手机,要播出吴大勇的号,结果拨了一半又停了下来,决定亲自开车去吴大勇那儿一趟。

一张体检单,让李卓的心先后两次悬在了嗓子眼上,也将偌大的玉城推到了风头浪尖上。

市第三人民医院发现艾滋病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扩散到了玉城的各个角落,其来势不亚于多年前的那场非典。一时间,玉城人心惶惶,凡是去过风流场所的人都人人自危,连酒吧里的生意都清淡了许多,而各大医院体检中心的门前排起了常常的队伍。

赵为民的办公室里,市卫生局局长康永辉正做着检查,市疾控中心主任潘建业和市第三人民医院院长朱诚也是站在旁边不停的擦着汗,赵为民板着脸盯着正在做检查的康永辉。康永辉汗如雨下,仿佛此刻不是在赵为民的办公室,而是蹲在洗浴中心的桑拿房里。

直到秘书来敲门,赵为民才将眼神从康永辉身上移开,看了一眼秘书领进来的人,是市政府主管政法工作的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郭威,赵为民冲郭威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沙发,示意他坐下。

郭威进来后,康永辉暂停了检查,不知道该出去还是留下,踌躇的望着赵为民,见赵为民不发话,康永辉一动也不敢动。

郭威递给赵为民一根烟,然后为他打着火,等赵为民吸着了,自己才点了一根,然后在沙发上坐下,也不管旁边站着的三尊泥胎,向赵为民汇报起工作来:“所有警力都撒出去摸排了,还派了武警在出市口进行排查,只要人还在市区,很快就会找到的”。

赵为民点了点头,对郭威指示道:“要交代下去,这是排查疫情,不是抓逃犯,要让下面的人主意方法,这么做也是不得已,患者还是个学生,如果发现了她,要安排女同志跟她接触,另外询问她的时候要采取技巧,即要了解她感染艾滋病的原因,还要找出每个跟她有过接触、特别是肉体接触的人,注意不能过度刺激她,避免她作出过激行动,现在城里到处都是闻风而来的记者,不能再给他们制造新闻的机会。”

对郭威交代完后,赵为民又绷起了脸,对还杵在那儿的三个人说道:“别站在那儿发呆了,我用不起级别这么高的保镖,该做什么你们自己清楚,我只有一个要求,务必对所有排查出来的HIV病毒携带者进行登记造册,建立跟踪服务台账,严谨再发生类似的失控现象,去吧”。

三人赶忙点头应命,慌慌张张的走出了赵为民的办公室。

赵为民又对郭威叮嘱了几句,交代他无论如何要将所有跟刘曼柔接触过的人全部排查一遍,确保不能发生任何遗漏,郭威也向班长表了态,保证坚决完成这项任务。

郭威出了赵为民的办公室后,见康永辉等人正在楼梯口处站着,心知这三人是想跟着他等候排查结果,冲他们点了点头,然后四人匆匆下了楼,分别坐上自己的座驾,朝玉城大学驶去——不管王玉婷是否找的到,首先要对玉城大学的学生进行体检排查,如果玉大出现了集体感染现象,那玉城就塌了天了,这新闻绝对能登上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

市三医院的院长朱诚真是应了他的名字,诚惶诚恐,一边担心着玉城大学学生的体检结果,一边咬牙切齿的骂着给刘曼柔做体检的那个医生,不仅发现了艾滋病患者没有及时上报,还让刘曼柔脱离了视线,事后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随口乱说,弄得现在满城风雨记者云集,害的自己上班时连大门都不敢走,唯恐被记者们堵住了做采访,估计这件事后,院长的位子是保不住了。朱诚越想越气,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恨不得把那个医生给一口咬死。司机从倒车镜里看了一眼坐在后排的领导,开车开的更谨慎了,唯恐引火烧身。

在玉城所有医院的共同努力下,一天后,玉城学院的全体师生的体检结果出来了,没有排查出一例艾滋病感染病例,这让所有人都舒了口气,只是事件的当事人刘曼柔仍然没有找到,郭威等人不敢懈怠,将刑警大队的精干力量调了过来,按照侦破刑事案件的办法开展起调查,刘曼柔的同宿舍姐妹王玉婷被警察在啡凡咖啡找到了。

对于刘曼柔得了艾滋病一事,王玉婷在一天前就知道了,当李卓告诉她和吴大勇这件事的时候,王玉婷表现的极为平静,就跟她压根不认识刘曼柔似的,听完李卓的话后,又回到吧台干起她手中的活儿,仿佛刘曼柔从来没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过,也仿佛李卓根本没有来过。

王玉婷对待警察和医生的态度跟对李卓一样,所有的话只有三个字:不知道。警察把好话歹话全都说尽了,王玉婷都不愿意张口说话,更提供不了刘曼柔的任何信息,警察也拿她没办法,毕竟王玉婷不是他们的犯人,他们也不敢用对待犯罪分子的方法来审讯,最终只能抽了些血样带走了,吴大勇和另外三个服务生也未能幸免于难,分别被抽了血。

线索到王玉婷这里算是彻底中断了,关于刘曼柔的去向竟无任何人知晓,她亦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信息,生死未卜,音讯全无。

刘曼柔引发的艾滋病风波在玉城市政府的强力稳控下得到了平息,整个玉城排查的结果是各类性病发现了不少,但艾滋病病毒携带者只有刘曼柔一人,当然,这其中不包括正在香港领着陈美儿购物的孙海银。

这场风波来的快去的也快,等李卓从市委党校学习结束后,玉水河两岸的酒吧和饭店又恢复了往日的红火。李卓的上任宴在玉水河畔的一家饭店里举行,由于李卓是被贬到地震局的,整个宴会的气氛显得有些冷淡,李卓、王若琳、汪星、杨静、吴大勇以及王玉婷六个人勉强喝了一瓶白酒后,宴会就草草的结束了,几个人对李卓说了些安慰的话,然后就各自散了。

李卓和王若琳没急着走,两个人牵着手在河边散步。李卓看着河畔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看倒映着粼粼灯火的河面,不由得有些忧伤,不久前还跟兄弟们在这里把酒言欢,如今张元孤身一人去了大漠,汪星背负爸爸的案子四下奔波,大勇在苦心经营咖啡厅,自己被发配到了地震局,四兄弟对酒当歌的日子烟散云散,当初那些触手可及的快乐已变的遥不可及了。

李卓伸手揽过王若琳,将她紧紧的搂在怀里,虽然自己一直撑的很坚强,但这一刻真的来临时,李卓还是坚持不住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滴在了王若琳的肩上。

雨季来了,玉水河的河面涨了许多,虽然表面看上去仍如往常那般平静,可水面下却暗流涌动,恰如当前的玉城。

天气热的要命,张元正挥汗如雨的给学生们讲着课,巴尔登的老婆突然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用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对张元喊道:“元元……巴……巴……巴尔登……被……被蝮蛇咬了……”

张元一下子没听清,赶忙问道:“老阿妈,您说的慢点,巴尔登校长怎么了?”

“他……他被……蝮蛇咬了”。

虽然张元不清楚什么是蝮蛇,但从巴尔登老婆紧张的神色上就看得出,巴尔登的情况一定十分危急,来不及招呼学生们,一个箭步冲出了教室,朝巴尔登家奔了过去。

张元冲到巴尔登家的院子里时,巴尔登正躺在院子里的沙地上哆嗦着,右臂已变得乌青,嘴角渗出了白沫,眼皮迅速翻腾着,眼看就要不行了。张元扑倒在巴尔登跟前,抱着巴尔登的胳膊大声的呼喊着,喊了两声未见巴尔登有任何反应,一时也顾不上太多,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把嘴噙在被蝮蛇咬过的伤口处拼命的朝外面吸血。

然而,无论张元怎么努力,都不能像电影里那样将巴尔登体内的毒给吸出来,只是嘴挨着巴尔登伤口的地方勉强沾了点血渍而已,张元拼命的吸了好多次,不仅没有吸出血来,嘴唇反而因为接触了毒血迅速肿了起来,成了电影《东成西就》里的欧阳锋的现实版。

张元眼看吸毒不成,迅速从地上站起来,要抱起巴尔登朝医院送,却被巴尔登哆嗦着胳膊一把推开了,紧咬的牙关里挤出了几个字:“桌……子……盒……子”。

巴尔登的普通话不标准,又身中剧毒,张元根本听不清他说的什么,好在巴尔登的老婆也赶了回来,听到巴尔登的话后,赶忙回到屋子里捧出个木匣子递到巴尔登的手里。巴尔登摸到木匣子后,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塞到了张元的怀里,嘴里最后一个字:“找……”,然后身体就僵硬了。

太阳高高的挂在头上,四下里没有风,天空遥遥传来几声鹰鸣,张元木呆呆的跪在巴尔登面前,仿佛整个世界都停了下来,只剩下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张元缓缓的昂起头,盯着天空盘旋的苍鹰,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想让眼泪落下来,可他根本做不到,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滴在了沙地上。

巴尔登的老婆倒是表现的很平静,默默的从房间里抱出一套巴尔登在节日时才穿的盛装,缓缓的给巴尔登换上。沙漠的风如同刀子一般,将这个女人的脸吹成了黑红色,张元从她脸上看不出忧伤,看不出难过,甚至连先前的着急也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庄严和神圣。她没有泪,没有哀伤,手上的动作轻柔舒缓,看上去更像是在举行一场神圣的祭祀,让抹着眼泪的张元缓缓的平静了下来。

张元将匣子放在一边,想伸手帮巴尔登的老婆为格尔登穿衣服,却被巴尔登的老婆轻轻推开了,一个人独自缓缓的、庄重的完成了这项工作。

背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是张元和巴尔登的学生们过来了。也许是这个地方的风俗习惯,学生们也没有流泪,而是围在巴尔登的周围,用手轻轻的扒着巴尔登身下的沙子,张元也学着学生们的样子,轻轻的用手扒着巴尔登身下的沙子,手上的动作特别的轻柔,唯恐惊醒了巴尔登似的。

巴尔登的妻子为巴尔登换过衣服之后,也加入了学生们的行列,一点一点的将他身下的沙子朝外扒开。夕阳西下的时候,巴尔登已缓缓的落入了他身下的沙坑里,身子依然保持着他逝去时的姿势。

一个壮实的孩子从房间里拿出一只牛角做成的号角,鼓起腮帮吹了起来,牛角发出的声音哀怨、浑厚、悠扬,像一头壮实的头牛在昂头哞叫,如同在向长生天报告巴尔登逝去的消息,祈求长生天保佑巴尔登的在天之灵。

渐渐的,附近的居民家也纷纷吹响了号角,声音回荡在天际里,久久不愿飘散。

吹罢了号角,学生们这才缓缓的朝巴尔登身上填起沙子,周围的邻居也纷纷走进了院子,轻轻的为巴尔登捧上一抔沙子,嘴里喃喃的祈祷着。

沙坑填满后,人们又搬来了一些卵石摆在巴尔登的沙坑上,堆起了一座小小的石堆,巴尔登的一生就由这些卵石来铭记了。

张元一路推着摩托车回到煤矿,进了房间后也不开灯,出神地望着天花板。沙漠的夜色呈现出一种奇怪的颜色,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给人的感觉更像是灰色,瞪大了眼睛之后还能隐隐约约的看到点东西,但是很模糊,看上去感觉好像有一团灰色的棉花在眼前浮动。

张元不是很难过,但却始终对巴尔登的死放不下,就跟有根刺卡在喉咙里似的,虽然要不了命,但它却实实在在的梗在那儿,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翻来覆去折腾了很久张元都没有睡着,最后干脆从床上坐了起来,想伸手摸根烟抽,却从桌子上摸到了一只匣子,张元这才想起来,这是巴尔登临死之前塞给他的木匣子。巴尔登过世后,张元一只忙着料理他的后事,反倒将他托付的匣子给忘了。

张元赶忙打开灯,翻来覆去的将匣子看了一遍,好像并无特别之处,是用很普通的木头做成的,而且做工也粗糙的很,有可能是巴尔登自己做的。匣子的上面是一个推拉式的盖子,盖子被几枚钉子钉住了。这难不住张元,床底下有一个工具箱,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张元挑出一只平口的起子,三两下就将匣子撬开了。

匣子打开后,映入张元眼帘的,是一卷只有在电影上才看得到的羊皮卷,由于放的时间太长了,羊皮卷的周边都开裂了,摸上去又干又硬。张元小心翼翼的把羊皮卷放到床上,想要试着把它摊开,但由于羊皮卷太干了,稍一用力就掰裂了一块,吓得他不敢再强掰了,抓耳挠腮的想着办法。

张元四下打量着房间的各个角落,想找到一个即不会破坏羊皮卷,又能够将它打开的办法。突然,张元想起了前两天托人从沙海带回来的那壶大豆油——张元实在是吃不惯这里的大锅饭,打算自己亲自做饭——不知道用大豆油抹在羊皮卷上会不会让它变的柔软一些。

张元说干就干,立即拿出那壶油倒到碗里一些,然后又从床下的工具箱里翻出一只刷子,沾了些油后,轻轻的刷在了羊皮卷上。油刷上之后,很快就浸到了羊皮里,先前又干又脆的羊皮慢慢的变软了,张元伸出两根指头轻轻的捏了捏,已经比先前软了很多,张元大喜过望,立即在羊皮卷上大面积的刷了起来。

张元一边刷一边揭,没多大功夫就把整卷羊皮卷给揭开了。张元看了一眼画在看羊皮卷上的东西,不由得呆住了。

确切的说,张元揭开的这卷羊皮是一份地图,完全打开后比张元的床还要长一些,上面画着山啊路啊什么的,这些张元连蒙带猜还能猜个七七八八,可还有一些地方密密麻麻的写着指头肚大小的文字,这些文字不像是中原文字那样方方正正,也不像英文那样勾连在一起,而是一个独具特色的个体,没有任何特征,排列的也很不规律,看上去即像画又像字还像人,不知该横着看还是竖着看。

一时间,张元也犯了难,巴尔登临死还惦记着着卷羊皮,就说明这卷羊皮一定不是寻常的东西,否则巴尔登也不会在最后一口气还惦记着它,他如此看重这卷羊皮,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可关键在于,这卷羊皮上的字是什么意思?上面勾画的是什么地方?这个地方在哪里?那里藏着什么?这些巴尔登没来的及说就断气了,把这卷天书留给了张元解读。

张元又耐着心看了一遍地图,图上主要画了一条线路,从卷头一直延续到卷尾,沿着线路的两侧标注着一些树木、绿洲、山坡等东西,其中还有一处竟然还画了口水井,张元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这荒野大漠里,居然还有水井,且不说井里有没有水,单是那井口一夜之间就能被风沙给埋了。线路延续到卷尾时,在一座看上去像座城门似的景物前停了下来,城门上写了四个张元不认识的字,旁边还写了一片像批注似的文字。

虽然看不懂羊皮卷上的文字,但张元反反复复的看了几遍图之后,也渐渐品出了些味道来,这大概是某个时期的一份地图,上面标注了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线路,为了不至于迷路,绘图者还每隔一段距离就在图上标注个参照物,以防止看图的人走错了方向,至于上面写的那些文字的意思,应该是注意事项之类的话,提醒看图的人在经过文字标注的地方时要按照上面提醒的话去做。

看了大半夜,张元没有研究出任何结果,觉得索然无味,将地图卷了起来,随手扔到了桌子上,重新趟回床上睡觉。

“羊肚子儿那个手巾,三呀三道道蓝,我的那个二妹子儿,真呀真好看,你把你的哥哥心搅乱。山丹丹那个花儿呀,就呀就地开,你有什么心事呀,你就说出来,你呀你不开口我心明白。哎嗨嗨……”

天色还未大亮,张元被一阵陕北的信天游给吵醒了,唱歌的人嗓音浑厚,和着沙漠呼啸的狂风,竟将歌者苍茫、恢宏而又深藏着凄然、悲壮的感觉表露无疑,刚刚醒来的张元一时间听痴了。

等外面的人收了嗓子,张元这才急匆匆的穿上衣服下了床,顺手拿起放在床头上的烟,打开门走出了房间,生怕错过这位唱信天游唱的如此浑厚的汉子。

结果打开门抬头一看,张元不由得就失望了,这跟联想中的歌者的样子大相径庭,根本不是陕北爷们的彪悍形象,甚至连中原人的体格都不如,如果不是他脸上被风沙吹出了沙漠红,张元肯定把他当成了身材瘦弱的南方人。

虽然唱歌的人的身材跟原来想象的有所差距,但并不影响张元对他的热情,张元散了根烟给他,然后找了块石头坐下,跟唱歌的人聊了起来。

“刚才你唱的?”

“嗯,是俺”,唱歌人一张嘴,标准的陕北话。

“陕北人?”

“嗯,米脂的”。

张元忍不住笑了出来,怪不得这个人这么精瘦,原来是米脂人,陕北有句俗话叫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沟的碳。说的就是这米脂的女人是出了名的好,不仅身盘长的好,而且还特别的会心疼人。看这哥们儿的样子,估计是被媳妇给榨干了。

“你从哪来?”米脂汉子不明白张元为什么突然笑了,看他脸上没有恶意,也并不介意,向张元反问了个问题。

“玉城”。

“玉城?那地方好哩很,咋就来这儿了呢?”

“你不也来了吗?”

“俺来掏煤,赚了钱回去娶婆姨”。

米脂汉子竟然还没结婚,这大大超出了张元的预料,张元又看了看米脂汉子那黑红干裂的脸,保守估计也得四十岁了,怎么还没结婚?难道太穷了的缘故?

张元忍不住好奇,张嘴问道:“你多大了?”

“二十五,你呢?”

“也差不多,比你大两岁,你来这儿多久了?”

“三年,二十二那年来的”。

“三年?三年就……”张元惊讶的看着米脂汉子,才三年功夫,大漠狂风就把这个年轻人生生的吹老了十多岁,张元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由于过分干燥,摸上去火辣辣的疼,张元长长的叹了口气,也许,三年后自己也会成了他那样。

张元叹完气,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跟米脂汉子道了别,转回房间提了一大一小两只桶朝办公楼走去。领水,这是在这里生活的头等大事,班可以不上,饭可以不吃,但水不能不领。虽然矿上有从沙海市一直埋过来的管道,但也不是无限量供应的,张元作为矿上的中层干部,每天只能领到一大一小两桶水,大桶水是未过滤的浑水,主要用来洗漱,小桶水是过滤过的净水,主要用来饮用。如果不洗衣服的话,这一大一小两桶水还用不完,要是洗衣服的话,就得存两三天的量才能勉强对付对付。

张元刚提着桶从传达室门口走过,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张经理,张元一时还不适应,仍提着桶朝水房走,值班室的老胡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了张元面前,陪笑着说道:“张经理,来接水啊,这儿有张你的提货单”。

张元放下水桶接过单子,原来是吴大勇给他发的电脑到了,不过要自己去镇上提。张元看完单子,却见老胡已经把水给他打好了,而且两桶水打的都是净水。张元看了看水,又看了看老胡,点了点头,接过两桶水提着走了,老胡一直将他送出办公楼才停了脚步。

张元深知老胡讨好他的意思,如果在内地,别说这两桶水了,就是两吨水、两池水也不算什么,可在这大漠里,两桶净水比两桶油还要珍贵。老胡以水行贿张元,不过是想等巷道打好之后弄个采掘队队长干干,那样每个月的工资要比守在传达室多的多。张元没有拒绝老胡,是因为他还有十几个学生,他们有时候连张元领的浑水都喝不到。

回到房间后,张元小心翼翼的将这两桶净水倒进了一个大坛子里,然后拿起一只矿泉水瓶子灌满水放进摩托车里,从枕头下拿了些钱装进口袋里,又拿起斗篷戴在头上,这才推着摩托车出了门,朝镇上的邮政所驶去。

矿区缺水,但不缺电,几个高大的风车整天被风刮的呼呼作响,张元还担心哪天风里过大把蓄电池给烧了呢,为此他还观察了好一阵子,直到确信绝对安全后他才放心下来。电脑运过来后,张元的生活就不至于太无聊,给学生们讲课时也方便的多了。

张元去领包裹的镇很小,放在内地就根本就不能叫镇,甚至连村都称不上,整个镇子连五十户人都不到,从矿区出发,沿着一条卵石路向北不到十公里就到了镇上,张元骑着摩托车行驶在卵石路上跟坐过山车似的,得亏这辆摩托车的质量说的过去,虽然已经破烂不堪了,但仍是载着张元跑的异常欢畅,幸好这里是大漠,道路两侧人烟稀少,要是在城区,就张元那披着斗逢驾驶着不明飞荡起滚滚黄沙的场景,绝对会引起孩子们的特别关注,而且还得是一边注视一边惊呼:快看,骑扫把的伏地魔!

张元一脸纳闷的拎着一个包裹从邮政中心走了出来,领包裹之前,他还再三跟工作人员确认了一下,这个是不是他的包裹。看包裹的样子根本就装不下一台台式电脑,电脑的主机加显示器,起码得一只大箱子才能装的下,可看这情况,顶多也就是一只手提包大小。

张元将包裹放到摩托车座上,从腰上取下钥匙,将上面挂的小刀打开,迅速拆开了包裹,撕开层层包装之后,却发现里面是一只笔记本电脑的手提包。张元感到有些意外,迅速拉开了拉链,里面确实是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上还粘了一张纸。

张元揭下了那张纸,上面写着:“大元,未经你同意,我擅自做主将你的台式电脑卖了,然后用卖电脑的钱给你买了台笔记本电脑,这样你用着也方便些,另外,你不是说你那儿没有网络吗?我又给你买了个不限流量的无线上网卡,这样你上网就方便些,只是不知道你那儿有没有信号……”

手里捏着吴大勇写的信,张元眼睛一红,差点掉下眼泪来,自己那台台式电脑用了四五年了,卖了之后能买个无线上网卡就不错了,肯定是吴大勇贴了钱给自己买的电脑。张元将纸认真的折好装进包里,又走到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些其他东西,然后骑着摩托车回到了矿上。

有了电脑之后,张元收到了学生们前所未有的欢迎,不仅给学生播放了许多级联,又给他们看了几部电影。学生们看完后,争先恐后的表示要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走出大漠,去感受外面的美丽世界。

另外,张元在地图上遇到的问题也迎刃而解了,他将羊皮卷上的文字拍成了照片放在了一个史学研究论坛上,论坛里的高人很快将内容翻译了给他。正如他猜测的那样,巴尔登给他的那卷羊皮上所绘的正是一幅地图,而且还是通往一个传说中的神秘古城的地图——箎陁古城。那些标注在地图上的语言就像小说里的旁白一样,解释着那些标志物的特征以及沿途可以找到的水源,尤其让张元感到激动的是,图上标注的起始点,正是自己去领包裹的小镇,沿着小镇一路向北就能达到箎陁古城。

一个热心的坛友还给张元发了一段关于这个箎陁古城的相关信息——箎陁国存在于公元前后,属西域三十六国之一,与当时的汉王朝关系密切,《汉书?西域传》还有相关记载:“箎陁国,去阳关北千六百里,去长安三千一百里,户千五百七十,口四万四千一百。”另外,玄奘三藏在其西游旅行记中做了记载:“出嘉峪关北行千余里,即至箎陁古国地也。”

看了坛友的介绍,张元不由得喜上眉梢,原来巴尔登塞给自己的是一卷到达箎陁古城的地图,难怪他那么看重,临死还念念不忘。张元拿着地图浮想联翩,这个已经消失了的箎陁古城里会有什么呢?会不会像电影里那样,满地的黄金,遍地的白银。要是真有那么多黄金白银,我该怎么运出来,卖了之后的钱先干什么用。

张元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好奇心被勾的越来越强烈了,他决定付诸实施。他在网络用卫星地图搜了这一带,别说地图上的古城了,就是自己所处的矿区、北边的小镇等等,在各类地图上都未有任何标示,唯一能够搜到的就是巴丹吉林沙漠,仅此而已。

另外,虽然有地图在手,但不弄清楚这段实际距离究竟有多远的话,那也是不能轻易启行的,万一走了一半水喝光了,那还不得渴死在大漠里啊。张元思来想去,决定先骑着摩托车照着地图走一段路程试试,最好是能找到地图上的某一处标志物,然后量一下图上距离,再看看摩托车上的里程表走的实际距离,就能测算出地图的比例尺了,然后就能算出总距来。

说干就干,张元立即着手准备东西。他将坛子里的水全部倒进一个大塑料袋里扎紧扎好,然后拎起一只汽油桶将摩托车的油箱加满,后来怕一箱油还不够,然后觉得还不够多,又拿出两只大号的饮料瓶将里面倒满汽油,粗略的估计了一下,这些汽油至少能跑二百公里的路程,按既定的五十公里的目标来算,来回一趟还有富余。此外,张元还从床底下拉出一只帐篷及一盒野外救护用的医疗包——沙漠被称为死亡之地,不仅在于它的干旱和沙暴,也在于沙地里隐藏着的蝎子和蝮蛇,它们白天钻在沙子里,晚上才出来觅食,倘若直接躺在沙子上,一夜过去必死无疑,帆布帐篷能让自己高枕无忧,而急救包更是应急必备的上选。

将这些东西牢牢的捆在摩托车上后,张元将几块馕饼用一只袋子装上,挂在摩托车的车把上准备出发,刚发动了摩托车,张元突然想起一件事,他的手枪。

张元四下看了看,时至中午,正是大漠里最热的时候,没有人在外面活动。张元回到房间,从床底下抽出一只铁锹,迅速将手枪和一盒子弹从骆驼刺的根下刨了出来,塞在帐篷里捆结实,这才再次踏上了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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