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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渔 翁(1)

盛夏时,总有一轮巨大的赤日,在天空中炫耀着硫磺色的亮光,气温炎炎,灼人肌肤。到了中午,那热浪腾腾滚滚,空气里晃动着烟云样的强光,远处的房屋与树木,颤颤抖抖,都成了虚幻不定的影子。经常有些小旋风,把土路上的尘埃旋到空中,造成一根锥形的苍黄的柱子。河边的芦苇丛中,有一种声音怨屈、惨烈的怪鸟,不住声地啼唤。天气愈热,啼唤愈烈。闷热的天空下,似乎就只有这一单调之声,而这单调之声,由于是唯一的,又是持续不断的,于是把那份燥热感更深刻地印上人的心头。

乌雀镇中学有一条纪律:夏日中午,不论男生女生,一律到校午睡,不得随意去自找阴凉之处,更不得下河游泳。午睡时,女生睡课桌,男生睡长凳。只有班长不睡。班长的任务是巡回于座位之间,严加监督。这莫名其妙的纪律,不知从何年立下,至今不改。总有几个人终于克制不住凉水的诱惑,偷偷下河。然而,你即使上岸之后晒干头发,把“不曾下过河”的样子装得天衣无缝,也难逃那个矮个子校长的检验。他先是用怀疑的目光对你一盯,然后问:“哪里去了?”下河的便撒谎:“上厕所了。”“是吗?”就见他走过来,伸出那根有长指甲的小指,然后像用金刚石玻璃刀划玻璃那样,在你身上这么一划,你身上立即出现一道白迹。“你下河了。”他说,然后一指门外,“毒太阳下,晒一个小时。”

这天中午,真热得无处藏身。趁班长趴在讲台上打瞌睡的时候,我向好友马大沛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从教室后门溜了出去,然后,疯狂地直扑学校后面那条大河。离河边还有十几米远,我们就开始撕扯衣服。我看到马大沛把一颗纽扣都扯掉了。跳进水中之后,一股阴凉顿袭全身。那一刻,我二人心中便起一个念头:这一辈子,再也不要上岸去了。

我和他只管在水中浸泡与玩耍,竟然把午睡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忘了上课。

等忽然想起,大概已是下午第二节课正上着的时候了。两人坐在河坎儿上,将双腿浸在水中,心里想着怎么办。马大沛说:“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在河里待它一个下午。”这么一说,两人心里倒踏实下来,游到一片树荫下,干脆玩起“鱼鹰抓鱼”的游戏来。

大约是在下午第三节课上了一半时,这次违章偷泳,便生出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开头之后,曲折蜿蜒下去,竟然持续了许多日子——当马大沛从水底抓我没有抓着,又一次露出水面时,高高地举起手,朝我叫着:

“线卡!”

我甩了甩脑袋上的水珠问:“什么?”

我朝他游过去时,就见他手上托着一根没头没尾、似有无穷长的深棕色的线,道:“真是线卡。”

我们下意识地转动着脑袋,察看着四周的动静。当见远远有一只船行驶过来时,马大沛马上将线抓在手中沉没于水里。

我们两人对望着,兴奋不已。这里到处是水,有水便有捕鱼人。捕鱼的方法很多,有旋网、丝网、拉网、捣网、扳网,有簖和罾等。有一种捕鱼方法最蹊跷:把一条小船刷成白色,晚上,把它撑到河心,月光照着小白船,小白船就闪闪发亮,一种叫“白跳”的鱼,就会从水里跃起,在月光下翻一个好看的跟头,跌落在船舱里。这地方上的人,并不把鳜鱼这样的鱼看得很值钱,最喜欢的是鲫鱼。婚丧嫁娶,酒席上必有一碗鲫鱼。这里有一种特别的捕鲫鱼的手段:在一盘长达一两里地的线上(线用猪血反复染过),每隔四五尺远,拦腰拴一根长一厘米的细竹枝。那竹枝两头削尖,并柔软得可以弯曲,直至两头相碰。然后用手一捏,削尖了的两头戳住一粒泡胖了的小麦。那竹枝叫“卡”,加上那根长线,全名叫“线卡”。卡在水中晃动着,觅食的鲫鱼见一粒金黄肥胖的麦子,认为好吃,便会过来一口吞下。此时,麦粒一下子脱落下来,那富有弹性的卡就会一下张开,一下子横在了鲫鱼的嗓子里,它就被卡住了。起初,它不明白突然间发生了什么,想从卡上甩下来。甩了一阵,见无用,便开始挣扎。挣扎了一通,终于没有了力气,并且明白自己遭了难逃的劫难,于是只好像树上的果实那样,老老实实地挂在了线上。这一带的水面上,总能看到捕鲫鱼的小渔船。一天撒两回线卡,上下午各一回。上午约在十点钟的光景撒,收卡约在下午四点钟。收完卡,便把船停在大桥下或树荫下开始穿麦粒,到傍晚时差不多穿完,天黑时再撒下,隔一夜,第二天一早再收卡。撒一次,大约两盘线。收卡是一段快乐的时光。捕鱼人不住地往上收线,不时地就会看到一条鲫鱼在水中忽闪。捕鱼人把手伸进水中,很有分寸地把鲫鱼握在手中,然后摘下,放在盛了清水的船舱里。碰到大一点的,就会伸出一张罩网,把它先网在网中,然后将其摘下。有的地方水草多,鲫鱼挣扎时,会把线卡七缠八绕地与水草搅成死结。每逢这时,不能硬拽。捕鱼人会伸出一把装有长柄的好看如月牙的镰刀,在水中将水草割断。这时,随着几根绿丝带一样的水草漂起,一条鲫鱼也在水中泛着银光。捕鱼人心情快活,就会眼睛很亮地哼起水上的小调。

我小时就喜欢看小渔船,看捕鱼人很潇洒地撒卡与收卡。

此刻,我心头忽地生出一个欲望:这回,我要自己收一次卡。我望着马大沛:“你敢收卡吗?”

那马大沛心头的欲望比我还大:“我有什么不敢收的?我正想收呢。”说罢,便朝前收去,线卡就不断地从他的手中滑过。

“让我收一会儿。”

马大沛不肯:“让我先收一会儿。”

水中翻起小小的浪花,随着马大沛的前行,一条鲫鱼出现在水面上。它在阳光下翻滚,银光粼粼,让人更增一番激动。

马大沛的手有点颤抖,声音也有点颤抖:“朱环,去弄一根柳枝,我好穿鱼。”

我又看了一眼那条鲜活的鱼,忙游到岸边去,从柳树上扯下一根柔韧的枝条。当我再回到马大沛身边时,水面上又有一条鲫鱼在翻滚了。那鲫鱼个儿大,打起一团团小水花。马大沛手中的线松了一下,它便往前游去,线立即就绷直了。因为力量的缘故,它游动着几乎飞出了水面,那形象真是生动。

“让我收一会儿。”

“不。”马大沛瞪着两只发亮的眼睛,望着那两条依然没有用尽力气的鱼。

“去你的吧,”我把他推到一边,将柳条扔给他,“你摘鱼,我收卡。”

他只好把线卡让给我。他摘第一条鱼时,那鱼作最后一次挣扎,居然从他手中钻出,在空中划了一道银弧,跌落在水中逃走了。

“你笨得像头猪。”

马大沛再摘下第二条鱼时,就很用劲攥着,等穿到柳条上之后,那鱼居然死了。

我收卡,马大沛管摘鱼往柳条上穿,不一会儿工夫,柳条上就穿了五条鱼。马大沛将柳条拴在裤腰里跟着我,不时地说:“让我收一会儿吧。”

不知收了多久,突然,我犹豫了起来,环顾四周后问道:“还收吗?”

“收。”马大沛说完,把线卡从我手中夺了过去。

现在是他收卡,我管摘鱼、穿鱼。

那鱼太诱惑人,使我们不肯放弃收卡。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不停地迅速地收下去。马大沛做事胆太大,又太鲁莽。他竟像拽一根粗绳索一样拽着线卡,身体把水弄得哗啦啦响,嘴里还兴奋得不住地嚷嚷。那些不断出现的黑脊背和金黄脊背的鱼,那一条条跃动着的小小生命,使我二人处在一惊一乍、忘记一切的状态里。我们一点想不起来,那线卡是捕鱼人的,我们是不能收的。我们也一点想不起来,那线卡是捕鱼人的唯一谋生手段。我们不顾一切地拽着(不能叫“收”),把那线卡弄得乱七八糟。我们一点也不怕糟蹋了它。混蛋的马大沛好几次因为鱼把线缠在水草上而拽不动,居然野蛮地把线卡往胳膊肘上一绕,然后猛一拽,不是拽起许多水草来,就是把鱼拽脱了,要不就把线拽断了。如果是拽断了,我们就往前游去几米,一起用脚或干脆潜到水底下去将它再寻找到,然后继续往前收去。

我们一直收到这条大河的尽头。

被鱼弄昏了头的马大沛突然地停住了:“咱们回去吧?”

“回去吧。”

他把线卡扔掉了。我们抢着往河边游去。我们收到三串鱼。游到河边时,我们才突然意识到,我们原来并不在意最后要弄到多少条鱼,而仅仅是为了那个收卡的过程。我们扔掉了两串鱼,只留下了一串,然后由马大沛提着上了岸。

上岸后,我们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静如死水的河流,然后匆匆逃离了河边。

在小树林里,我们找来一些树枝点着,将那一串鱼烤了。但我们吃得并不香,各自印象不深地吃了吃,就走了。

我们都是住宿生。在教室上晚自习时,我总不能入神去看书或做作业。晚自习结束后,嘴里说是上厕所,却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河边。

远远地,我看见河心插了一根竹篙,拴了一只小船,一盏四方灯挂在船篷上,正在夜风中摇曳着。

我马上就想到这是一只小渔船。

我闪到路边,在一棵楝树的阴影里蹲下,仔细地向船上望着——船头上,坐着一个赤着上身的老头。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将头微微向上勾着。头上是一片苍蓝的天空。当河上吹来风时,瘦骨嶙峋的小船就会在水上晃动起来。

那灯光里,老头的巨大身影就会晃动在两边的河岸上。

河上慢慢地飘起雾来,竹篙上的油灯变得暗淡而昏黄。

芦苇丛里,“纺织娘”拖着悠长的声音,在这无声的夏日之夜,哀怨地叫着。树丛里,庄稼地里,淡紫的萤火虫光,幽灵一般地在闪动。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里,这小船,这油灯,这老头,犹如魂儿一样不宁地颤动着。

老头咳嗽起来,声音沙哑,苍老无力。他越咳越剧烈,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的身影随着咳嗽在灯光下耸动着。很长时间之后,咳嗽才慢慢平息下来。

后来,他叹息了一声。那一声叹息,使人觉得,有一阵使人打战的凉风从林子里刮来。

我觉得有人站在了我身后,掉头一看,是马大沛。我们一起坐在树荫里,谁也不说话。

第二天一早,我又来到了河边。小渔船还拴在河心的竹篙上。油灯熄灭了,老头还坐在船上,只不过披了一件破烂的衣服。

太阳从河湾那头升起来了。我能清楚地看见船上的老头了。他确实很老了。他的颧骨很高,眼窝很深,嘴严重地瘪陷下去。他的脖子很细,露着一根一根粗粗的血管。他的眼神甚至比他的身体还要衰老。

船头上,是一团乱糟糟的线卡和两只破了的用来盛线卡的空筐。

老头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转身走了几步,听到他在叫我:“孩子——”

我站住了,回过头来望着他。

“你看到是谁收我的线卡了吗?”我摇摇头走了,越走越快。

整整一个白天,我再也没有到河边来。

这位不知来自何处、口音浓重的捕鱼老头,没有立即离开此地,而是把船长久地停在这条河上。

当马大沛看到捕鱼老头将船撑进芦苇丛中时,跑回来对我说:“他想抓住收他线卡的人。”

我朝大河方向望了一眼:“他到哪儿去抓这收他线卡的人呢?”

然而,这一天,他却终于守到了那个所谓的收他的线卡并把他的线卡糟蹋了的人。

当时,我正在河边上。我看见老头如同一头饿极了的老豹,从岸边柳林里蹿出,跳上小渔船,然后往岸上一点竹篙,那船便呼啦一声出了芦苇丛,朝那个正在忘乎所以地收他线卡的人驶去。那线卡就是被我们糟蹋了的线卡。老头故意将它留在了水中。他的动作之快,让人惊诧。

收线卡的人被船头撞了一下,发一声尖叫,随即扭过一张龇牙咧嘴的脸来。我一下子看清楚了那张面孔:乌雀镇上的大鸭子。

大鸭子算是大人了,老头很难对付他。当老头将竹篙扔在船上,弯腰一把抓住大鸭子的胳膊时,大鸭子并不立即挣脱,说:“哪儿来的一个老东西,我对你说,你把手松了。”

老头不松。

大鸭子用另一只手指着老头的鼻子:“你到底松不松?”

老头却将他的胳膊抓得更紧。

大鸭子伸出另一只手,对着老头的胸膛猛一推,老头便跌倒在船里。大鸭子用双手扶着船帮,望着一时不能爬起的老头:“老东西。”

老头用手指着大鸭子:“你偷我线卡。”

“偷线卡?你是哪儿人?怎么跑到我们这儿的河里撒起线卡来了?”大鸭子说完,竟然用脚又钩起了刚才滑落掉的线卡,往前收去。

老头从船里爬起来,伸出双手,揪住了大鸭子的头发。这样,大鸭子不太好挣脱了,“哎哟哎哟”地叫唤着。老头不住地说:“我要我的线卡,我要我的线卡……”

不知是谁传去消息,乌雀镇中学的学生们都拥到了河边上来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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