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自然认识这位老缺出身的独立营连长。也早就从这位曹连长的口中知道他是郑营长的亲信。所以，老鸨不敢怠慢，还和以前一样热情照应。
曹小三还和以前那样，点了酒菜，让把酒菜送到小桃红的房内。老鸨自然是脸上堆满笑容，满口答应着。可是，接下来，曹小三做的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在点完酒菜以后，拿出一摞票子往老鸨面前一放。这一次，他没有往外掏钱。老鸨也就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嘴里答应着，却没有吩咐手下的人去照办。她脸上依然堆着笑容。不过那笑容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那笑容是从心里发出来的，到了脸上，是从里往外笑，她那张胖脸一笑起来还真是不难看。可是，这一次，脸上是有笑容，可心里没笑，是皮笑肉不笑。那笑容也就在脸上薄薄的一层，薄得盖不住心事。曹小三看在眼里，可他不露声色。还和往常一样，站起身来就往二楼走去。这一来，老鸨脸上的那一层薄薄笑容也不见了。她淡淡地说：“曹连长，您还得先等一等。小桃红现在还在接客。您得等客人走了再去。”
曹小三回过头来，看了看老鸨，冷笑一声，说：“这客人是谁呀？比我曹某人下手还早？”
老鸨依然淡淡地说：“曹连长，我们这儿的规矩您也知道，我们是不能透露客人的消息的。”
曹小三嘴里“哦”了一声，慢慢地又走回来，坐下来。嘴里说：“那我就再等等。”
老鸨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说：“曹连长，您还是明天再来吧。这位客人交的是整晚的包银。”
曹小三早就知道老鸨是在说谎，开始他还忍着不去揭穿。这会儿他忍不住了，说：“既然别人交了整晚的包银，刚才怎么不说？你是不是拿我曹某人开涮啊？”
老鸨故意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说：“曹连长，这年头，我们这些混饭吃的小老百姓，怎敢得罪你们这些拿枪杆子的大爷呢？”
曹小三一听更来气了，虽然老鸨表面上做出恭敬和害怕的样子，可曹小三听出来了，她的话音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不但没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曹小三反而从她的话音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有讽刺，有挖苦，还有那么一点有恃无恐。曹小三在江湖闯荡多年，他当然很清楚，像百花堂这样的妓院，必然有后台。可他曹小三并不怕。即便是百花堂有后台，无非是县政府的人。可在这战乱念头，只要手中有枪，就连官也不怕。想到这儿，他顿时感觉硬气了许多。
曹小三从腰间掏出匣子枪，慢慢地往脸前的桌子上一放，耷拉着眼皮，连看都不看老鸨。说出来的话声音也不高，但是，却充满了杀气。他说的话也不多，只有五个字：“让那个人滚。”
老鸨傻眼了。她开妓院多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当然也见过耍横的、不要命的。如果不是她知道面前这个人是干老缺的，她恐怕就发火了。
可她不能发火，这个人虽然穿上了一身保安部队的军服，可他不是来保护平安的，真的把他惹火了，还真不好收场。想到这儿，老鸨脸上又堆起了笑，这一回不但皮笑了，肉也笑了。
她说：“哎哟！我说曹连长啊，您干吗发火啊？您是我们这儿的常客，更是贵客，您来了，谁也得给您让路不是？您先坐一会儿，喝杯茶，我这就让人去把那位客人支走。”
曹小三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看老鸨一眼。他默默地坐在那儿，看着桌子上的那把镜面匣子枪，就像看一件从来没见过的稀世珍宝。
老鸨站起身来，亲自给曹小三斟了一杯茶，然后就走出去了。
曹小三没去端那杯茶，他还是静静地坐在那儿，好像在等一个朋友。可他心里很清楚，他等的不是朋友，是一个或者是几个想要他命的人。
过了一会儿，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在这个热闹的场所，即便到了深夜，脚步声也从来没有停止过，何况现在天还没有黑。外面的脚步声一直就没停过。可曹小三听出来了，这几个人的脚步声和别人的不一样。
脚步声怎么还会不一样呢？
曹小三闯荡江湖多年，尤其是他曾经当过逃犯，在这一方面的经验，他比百花堂里的那些打手们可要丰富得多。人干的事儿不同，脚步声也不同。来这儿享乐的人和来这儿打架的人，脚步更是不同。曹小三知道，这几个人是冲着他来的。可他还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不仅身子没动，就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就像老僧入定一般。
门开了，从外面进来了几个人。他们不是妓院的打手，他们是警察。领头的赫然就是乐北县警察局局长赵志明。
几个警察呈扇形排开，都虎视眈眈地看着曹小三和他面前的那把镜面匣子枪。
赵志明慢慢腾腾地走到曹小三面前，好像刚刚认出来，假装出吃惊的样子，说：“这不是曹连长吗？”
曹小三这才抬起头来，他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他的心里此刻像明镜子似的，原来这百花堂的后台老板竟然是警察局局长，怪不得那老鸨如此牛气呢？
他像没事人一样，打了一个哈哈：“赵局长，你也带着弟兄们到这儿快活来了？”
赵志明故意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曹连长，我哪儿有您这福气啊？整天为了县城的治安，忙得团团转。这不，刚才接到报告，说是有人来这儿捣乱，赶紧带着几个弟兄过来了。哪想到是您在这儿，我想您这肯定是跟他们开个玩笑的吧？”
赵志明知道曹小三这种人不好惹，他也不想来硬的。他这么说，是给曹小三一个台阶下。可曹小三并不领情，他说：“我没开玩笑。我就是到这儿快活来了。”
赵志明脸上的肌肉哆嗦了一下，他很生气。他堂堂一个县警察局局长，在乐北县这块地盘上，很少有人不领他的情，敢跟他顶嘴的人那就更少了。可他还是往下压了压火，战乱年代，手里攥着枪把子的人都不好惹，何况曹小三这种老缺出身的军人呢，就更不好惹。他喘了一口粗气，终于把刚刚升上来的那股怒火给压下去了。他在脸上硬挤出一丝笑容来说：“曹连长，兄弟端着警察局这个饭碗，不过来不行，过来了，不管又不行。还请曹连长给兄弟一个面子。”说到这儿，他故意把声音抬高，那声音里还有了一丝真诚的味道，“走，我请曹连长到茶楼去坐一坐。”
曹小三坐着没动，他的屁股没动，他的手却动了。他从桌子上拿起枪，扳开扳机，往枪口那儿吹了一口气，然后抬起眼睛看着赵志明，慢悠悠地说：“我要是不给你这个面子呢？”
局面一下子僵住了，赵志明料到了这个曹小三会很难缠，但是他没料到会这么难缠。他不就是一个连长吗？自己好歹也是县警察局局长，带着四五个警察过来，真打起来，他曹小三再狠，也赚不到便宜。他原想有了这个阵势在这儿，自己又给了他台阶，曹小三不会一根筋的。可曹小三就是一根筋，竟然一点也不给他面子。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他依然用低低的声音说：“曹连长，我的面子你可以不给，但是，李旅长的面子呢？你给还是不给呢？”
曹小三听出来了，赵志明的话里也已经充满了火药味。这也出乎曹小三的意料。他知道百花堂肯定有后台，他也想到了这个后台一定是个人物。当赵志明一出现的时候，他以为这个后台就是赵志明。没想到会是李春秋。李春秋他可有点惹不起，人家是保安旅旅长，还兼任乐北县县长，是整个乐北县的军政一把手。济南府被日本鬼子占领了，省政府已经名存实亡，这个时候，李春秋在乐北县跟一个土皇帝差不多，他掌握着生杀大权。他的心里的确是有点后悔了，早知这样，刚才来个借坡下驴多好啊。可是，眼下自己成了骑虎之势，被逼进了墙旮旯里，没有退路了。他自从第一次杀人之后，他在心里就把自己当做了一个活死人。他的宗旨就是只要活着一天，就不能委屈了自己。当了老缺以后，他又深受大当家的宠信，这些年来，他还从来没有委屈过自己。今天，他怎么会退却呢？如果退却了，他就无法在江湖上混了。去年冬天，周生水的二当家“马虎剩”关小峰就因为被英冬雨从他手上把芦花给抢了去。他的威信在大荒洼一下子就跌了下去。以前，在老缺们中，谁敢不拿马虎剩当回事呢？可是，现在谁还拿他当回事呢？这就是江湖。俗话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吃这碗饭，就得心狠手辣。这个心狠手辣，不仅是对别人，更是对自己。你把自己的命看得太重，就会怕死。你一怕死，别人就不怕你。
这些念头在曹小三的脑子里转了一圈，只是一眨眼的时间，曹小三就把心横下来。他看了看手中的那把二十响匣子枪，冷冷地说：“如果我不给李旅长这个面子呢？”
这句话一出口，倒把赵志明和他手下的那几个警察吓住了。他们没想到，曹小三竟然狂妄到敢不买李春秋的账。这一回，又把赵志明逼进了墙旮旯里了。赵志明和曹小三不一样，虽然曹小三现在是独立营三连连长，可他在赵志明等人的心里还是一个老缺，他无家无口，孤身一人闯荡江湖。说白了，这个人就是一个亡命徒。可赵志明不但有老婆孩子，他还有三房姨太太，更有花不完的钱。他的命金贵着呢。他可不想跟这种亡命徒拼个你死我活。可眼下，他也是进退两难，妓院之所以每月都给他交一大笔钱，就是要他罩着。现在，他要是罩不住，那今后谁还愿意把真金白银白白送给他呢？就算舍得下这笔财，当着自己手下的四名警察，他也丢不起这个人。今天要是栽在这个老缺手里，今后在乐北县城，他还怎么混呢？官场也是江湖，甚至比江湖更险恶，他也是身不由己。他一边想着，一边情不自禁地伸手向腰间去掏枪。一见他掏枪，那四名警察也立刻一边抬起枪，一边拉枪栓。可还没等他掏出枪来，曹小三手中的枪已经响了。
一声枪响过后，赵志明的大盖帽上多了一个洞。赵志明的手像烫着了似的，赶紧从腰间缩了回来。他手下的那四名警察，有两个吓得把枪都扔了。另两个没扔枪的也吓得把枪口耷拉到了地上。五个人的脸都吓白了。他们虽然知道当老缺的心狠手辣，可他们没想到这个曹小三枪法这么好。四个警察都拿眼睛看着赵志明。赵志明狠狠地看了一眼曹小三，说了一句：“算你狠，我们走。”
说完话，转身就往外走，那四个警察人人都怕落在后面，你拥我挤地狼狈而去。
枪声一响，外面更是乱了套，那些嫖客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吓得提着裤子就往外跑。
老鸨在门外等消息，一听枪响，她还以为是赵志明和警察们把曹小三给乱枪打死了呢。她正要带着几个打手进去看看，却见赵志明和警察们狼狈地逃出来。她情知不妙，连问一声也来不及，转身扭着******就跑了。
曹小三端起面前的一杯茶水，慢慢地喝了下去。然后慢腾腾站起身来，走出那间会客室。这时候，妓院里的人正四散乱跑。他提着张开机头的匣子枪，气定神闲地走上二楼，走进了小桃红的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