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松松好果断,回避了自己制造的闹剧。
好想到舅舅家去一趟,和表姐陈松松说说悄悄话。和男孩子那些事情,她知道得更多。谁叫她天生就比我开朗大方呢?
没想一打开大门,舅母正急匆匆赶来了,满头大汗。奇怪了,什么风把舅母吹来了?小晴好不纳闷,舅母拖着母亲到外面站了一下,又进了后面的小房间,就像两个好朋友一样。小晴本想跟去,母亲忙叫她切猪菜煮猪食。
从记事起,她们就不和。小晴知道,她们从69年就结了仇,据说仇恨源于20只鸭子。母亲要在娘家寄养20只鸭子,也说带了粮食去的。那时,外婆还在,一家也不够吃。等鸭子长到半斤左右,要吃很多粮食,又病死了几只,舅母托信说鸭子没有东西吃了。母亲气冲冲跑到娘家,当着舅母的面,又哭又闹,谁也劝不住,把十几只鸭子活活摔死了。舅母脾气也硬,后来两人不再来往。自82年外婆去世,母亲再没有回过一次娘家。这几年似乎有所松动,两边人情总打发孩子们走动走动。于是,年纪相仿的小晴和松松非常要好了。大人们看着,年数已久,仇恨也淡了,只是心里还撑着什么。舅舅是干部,小晴的爸爸只是民办老师,每月只有一百二十块工资;舅舅退休,表哥顶班,而小晴的哥哥有没考上大学,弟弟成绩也不好,将来全是当农民;虽说松松也没考上,但她性格开朗,家庭条件好,将来也会比小晴过得好。难怪母亲不服气,所以会生气。但是,她们什么时候想通了,舅母主动找来说体己话来了?有事,本来可以叫松松来一趟的呀?
可巧了,昨夜正好梦到去找舅母,也不是一个什么好梦。刚到舅舅那个村子的边上,遇到一群大铜鹅,一个个昂着头,“钢钢钢”地叫着,朝她扑过来。她吓得魂飞魄散,双手护着头脸,向村子中间舅舅家跑去。腿上屁股上手上还是被它们夹了好几处,火辣辣地疼。幸好有一个过路人的老人,拿一把大扫帚把那群鹅哄开了。他说:“姑娘,你只要脱下一件衣服,朝它们面前甩来甩去,就不敢夹你了。你越怕,它们越凶,鹅只欺负胆小的人呢。哟,这不是他顺莲姑的女儿小晴吗?”她并不认识这位救命恩人,谢过老人,却不敢再去找舅母了,一路跑回了自己家。脱下一件衣服,朝它们面前甩来甩去,就不敢夹你了。你越怕,它们越凶,鹅只欺负胆小的人呢。可是,她身上就只穿了一件衬衣,不行!就是被活活夹死,都不能脱衣服,是命重要呢,还是被别人看见胸脯重要呢?没有完成母亲交代的任务,好怕挨骂。母亲问起,只好把这个痛苦的经历告诉了母亲。没想母亲并没责怪,过了一阵,才恨恨地说:“那群铜鹅,是你舅母养的,是她放出来咬人的,我就料到她不会同意的。不同意拉倒!”她捂住脸上的伤痛,问:“妈妈,拉倒什么呀?那群鹅,应该不是舅母故意放出来伤人的,有个老人认得我,救了我,没讲是舅母的鹅呢。”
你看,梦到舅母,舅母真的自己来了,不知有什么好事呀。小晴煮好猪食,把饭锅放在煤火炉子上,菜也切好了。爸爸和弟弟干活还没回来,她看看左右没人,轻手轻脚来到母亲房门边。
“伢子他叔爷爷从台湾回来,给了他家一笔大钱。不是我想贪财,松她没考上大学,农活也不会干,当然要找个条件好一点的,以后才好过日子。伢子只有一弟兄,虽然没有读过高中,人还是勤快,又有资本,将来做点小生意也行啊——”
“是呀是呀,我就是这么想的,以前小晴——”
“伢子比松松大两岁,八字也正相合。那天媒人带了来看女方,松松也没讲什么,那就是同意咯。后来,我又跟她嫂子陪松松去看了男方。有一座两层的红砖房子,父母都不到五十,精爽又和气,一家人看中我们松松。回来路上,我也劝,她嫂子也劝,打了好多比方。约定今天可以订婚,本来想早点通知姑姑的。可是,姑姑,你说,气死我了,松松不见了!不知是昨天夜里走的还是今天清早走的,我们到男方找人,哪有?到处找不到人,后来,在她抽屉里看见一张小纸条。她讲呢,她要出去闯世界,不要去找她了。所以,我一大早找到姑姑这里,也没有人。她身上有钱,攒了两百多,一定跑远了!一个人,一个女孩子能跑到哪里去呢?你看啊,我这条老命还不死在她手里。村里人都在嚷啊,叫我老脸哪里藏啊!姑姑,叫小晴!这是松松几个同学的地址,帮我找,有人找人,有——!”
小晴一惊,听见舅母泣不成声了,母亲在旁边一句话也没有。她迫不及待想了解真相,于是,假装刚从厨房穿过厅屋,大声说“舅母来了,我来煮饭炒菜吧。”
“到五爷爷手里称斤半猪肉,这是5块钱,3块3一斤,看称!快去!”
小晴越发急了,母亲要支开她。毕竟和舅母生过意见,对别人的痛苦无动于衷,也许还会暗暗高兴呢。妇人之见总是狭隘!但她转念又想,母亲素来也是个有主见讲道理的人,她并不慌乱,证明有办法。
松松高考落榜还是去年的事了,也没见她怎么灰心过,总是朝气蓬勃的,不会有事的。但是,要失踪也不必在订婚的前日呀?难道她也学会玩弄生活,留下这堆子混乱让别人难过吗?松松比小晴大一岁,比小晴的哥哥应楚小一岁。于是,这三个台阶似的,成了好朋友。小晴走在堆满稻草和尾秧苗的田间路上,一边分析松松出走的原因。她的思路不时被“谷歌谷歌”——那些禾苗深处禾鸡的歌唱所打断。她记起表姐最近的一次来访。
那是收早稻之前十天左右比较空闲的时候,小晴没有出去干活,整天陪松松在楼上自己的房间聊天。松松说,她恋爱了三年的同学就要跟别人订婚了。女孩子是个熟人,柔柔弱弱,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小晴听了很伤心,她知道,象表姐那样为一个男子付出了真心,甚至最最重要的东西——一定会心碎!但是,表姐没有哭,倒是听故事的人泪流满面。是不是真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松松讲过一件浪漫往事,曾令小晴脸红心热。那是去年秋天,松松跟现在的小晴一样的年纪。
松松的同学魏风,从小没有父亲,三个兄长分了家,母亲为了供他读高中,到城里做了几年保姆。在高中两年里,他们是班里的尖子,一个班长一个学习委员。可是,男孩到高二就退学了,他的母亲生了病,嫂子们谁也不愿意负担学费。魏风先去学开货车,后来又去做木材生意,也没赚到钱。他鼓励松松读书,等他有钱,等松松大学毕业,到城市结婚生活。可是,松松两次都没考上。去年,魏风从绥宁县运一车木料到邵东,没想那木料有蛀虫,血本全亏,还欠了4000块钱的债。他找到松松,诉说生意上的苦恼。
谎称去姑姑家,却和男朋友搭车到邵阳市一个同学那里去了。傍晚,他们来到资江草滩散步。初月的清辉深情地凝视着这一对默默的恋人,万家灯火随着微波荡漾。秋风吹来,身边的苇丛瑟瑟作响。魏风说,本来以为有鲜花美酒,现在只有这样的礼物送给你了。他真的递过来一件礼物——一个光滑的冰凉的鹅卵石。松松很感动,却紧紧地握住了一双温暖的有力的手!长久的拥抱!好像每年端午节那第一批辣椒出世,不知是爽还是甜。男孩子先害怕了,在月光下帮女孩子整理衣服和头发。他们赶紧离开河滩,松松回头,她想抓些苇叶盖住刚才待过的地方,不料被划破手指。爱情,就是疼!她整天担心自己的腰身会有什么变化。
腰身并没有什么变化,后来,他们常常约会,因为学会了避孕。但是,去年冬天,松松还是流过一次产。她是今年才告诉小晴流过产。疼到可以忍受,最难受的是伤心,一个女医生狠狠地从她身体里面抠出来一块豌豆那么大血糊糊的东西,一边说,你看,你看,这是你的孩子,一边骂骂咧咧说,女孩子长着个东西生孩子用的不是快活用的。以后生不出孩子看看你还敢不敢快活。亏她还是医生呢。
经历过那么多,所以,小晴断定,松松的出走只需去问魏风!她攥着舅母给的纸条,直接找去了。
在一间低矮而整洁的土砖屋子里,魏风和他的新女朋友,两个头歪歪斜斜地搁在一起听着收音机。
阿哥阿妹的情意长,
好像流水日夜响;
流水也会有时尽,
阿哥永远在我身旁——
她静静地站了一阵,那两个幸福的人没有发现来客。反而是小晴不好意思打搅了别人,她后悔到这里来了。
只说了一句“我的表姐不见了”,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落。魏风看看他的未婚妻,只淡淡说“我没听她说要出走,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啊”。小晴伤心地离开了魏风家,手里被塞了一张写着几个地址的纸条。
她一路狂跑,到等车的地方才停下来。虽然只待了几秒钟,却在泪光回忆那一对幸福的男女。他中等个子,方方正正的脸面,举止并不粗鲁。这么老实的男人也会解女孩子的衣扣吗?而他的新欢,虽然秀气,却没有什么朝气,眼睛里不想什么问题。究竟是什么鬼使神差,让这样两个人即将成为“两口人”呢?
小晴这才庆幸表姐离家出走。只是,她担心,松松,她养尊处优惯了,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吗?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吗?如果生病饿肚子怎么办?转而又想,我们没有离家一步,哪来独立生活的能力?我们没有生病饿肚子,为什么没有一天是开心的呢?这么一说,出走岂不是一件好事?再也不用听父亲的长叹母亲的唠叨啦,再也不用回避村里的蜚短流长啦。唉,松松,你为什么不带小晴一起远走高飞?小时候,总想长大,长大了当妈妈,在家里想做什么做什么,想骂孩子就骂孩子。而今,她想,长大了有什么好呢?读书考不到大学,还读什么书呢?嫁人又碰不到中意的,还嫁什么人呢?就是结婚,也不是在家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骂孩子打孩子更不是一件得意的事啊。看看村里的兰英吧。生了三个还要生,计生队把房子拆了把家具抬走了甚至床也没有了,还要生!她的丈夫满生本来也是个诚良人,因为没有儿子,走上打牌赌博的邪路,输了就回家打老婆,专踢下身,说那里不争气不生儿子,那里就是不幸运。如果鱼儿到了好地方,何必惦记死水池的安稳呢?
如果爸爸不是不是这个爸爸,妈妈也不是这个妈妈,他们都分别和别人结婚,小晴便是另外一个人了,也可以说,这个世界便是另外一个世界了,便不会认识村里三四百个男女老少了,甚至根本就没有这个世界了。
小晴曾听堂婶三娘讲过她父母的罗曼史。母亲做姑娘时就很利索泼辣,跟别人最不同的是很喜欢爬树。那时,她有个姑母在盘古院子,所以常来走动。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来走亲戚时,没一会儿就爬到村口那棵高高的白杨树顶上去了。父亲那时还是个懵懂少年,看见树上攀着个大姑娘,觉得好玩,仰起头看热闹。过了一年,爬树的姑娘缠着姑母去做媒,看热闹的少年还在学校读书;又过了一年,读书的少年说不喜欢爬树的姑娘做老婆。后来呢,三娘对长大了的小晴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
假如母亲的姑母不嫁在盘古院子,假如大姑娘来走亲戚时不爬树,假如烦恼是必然的,那么,苦恼的源头就是父母的结婚!这么一推,小晴害怕结婚了。
松松以为找到真爱,付出一片真心,流过血,心疼过,可是,男人那样难以捉摸不负责任,难怪表姐想到订婚就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