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楚仁的身子以细不可察的幅度微微一震。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深眸淡淡看向发问之人,眼底眉梢的神色依旧温润,却莫名地给人一种凛然之感。
“没想到你一个帐前小卒,知道得还挺多。”
白念瑶不言,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细细看去,那笑容却似带着挑衅。
“倘若我说,那一次战败是人为,你可相信?”
相信吗?她当然相信。当时,郑家军乃是大梁最为骁勇的战师,如何会与北兴在交战中落得那般惨败的境地?若非有人从中作梗,她死也不信。
可这又能给郑家带去什么?倘若当时的郑家军统帅真与北兴暗中有所协议,北兴能许诺给郑家什么?权势?地位?财富?这些东西,即便是在大梁,郑家也早已拥有。何况,郑家还出了位贵妃,更有容璟这个皇子。若是容璟足够争气,将来坐上大位也并非没有可能。而郑家只需要给予他尽可能的支持,封侯封爵指日可待,何必又非得冒此风险,背军叛国,做大梁的罪人?
可若不是郑家人所为,当时那场惨败又该作何解释?是郑家军技不如人,没能扛住北兴的威压?她看不见得。
究竟当年是个怎样的真相?
“天意也好,人为也罢,都已是过往云烟,何必再提?”
深深看了白念瑶一眼,郑楚仁转身离去。虽他言辞间洒脱,可有那么一瞬,白念瑶分明从他眼中看出了一丝错杂。
四年前的郑氏父子真的甘心隐退?还是这里面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琉璃~”
听到这声轻唤,琉璃的身子微微一颤,抬眼,豆大的泪珠就滚了两滴出来,她忙不迭抬手擦了,随后扯出一个温婉的笑容,“王爷怎来我的帐子了?有事情,唤琉璃一声即可。”
容璟幽幽的叹息一声,“琉璃,你从不是我的下人。”
“那我是什么呢?”琉璃粉唇轻扯,本想送出一个笑容。奈何两片嘴唇太过僵硬,表情又太过苦涩,变得笑不像笑,尴尬极了。
容璟默然无语。因为此时的他给不了她任何承诺。毕竟,琉璃的身份 ......
片刻的静寂后,琉璃像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眉头舒展开来,跟着展颜一笑:“是琉璃逾越了。王爷还有许多大事要忙,还是别再琉璃这里浪费时间了。我很好,真的。”
她总是这样温婉祯静、善解人意,总是习惯了为别人着想,却往往苦了自己。
容璟嘴唇嗡动,半晌,终是一字未言,转身离去。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帐外,琉璃原本温雅娴静的面目登时一变,握住茶碗的右手微微使力,手背上逐渐有青色的脉络显露出来。眼眸微垂,长而细密的羽睫在眼窝出打下一小片的剪影,遮盖住眼底真实的情绪 ......
~~?~~
此时的白念瑶站在高山上,迎风而立,纤薄的身躯透着那么一股坚定凛然,然则一双墨黑如玉的子瞳却偶尔划过一丝丝的不安忐忑,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北兴叫阵,容璟率军迎敌,这是两方大军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不知情势如何......
也不知过去多久,忽然,一直向远处探望的目光捕捉到身着大梁兵卒服饰的人正在往营地方向迅速移动,她的眼睛亮了亮,立刻朝着山下飞奔而去。
白念瑶一路奔跑,总算在大军回营之前就赶上了他们,却见容璟被人搀扶着,雪白战袍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 ......
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一拍,她面色白了白,飞奔上前,代替了原本搀扶他的兵卒的位置。
“你受伤了?”
容璟只递过来一眼目光。只那目光太过凛然犀利,竟是让她暗惊于心。
看样子,这一战,是大梁败了!
白念瑶预料得一点不错。原本,容璟做了两手准备。在迎战北兴大军的同时,另派一队精锐偷袭北兴大营。
这个计划也是得到了郑楚仁的首肯。倘若没有意外,留守在北兴大营的驻军根本不是他们派出精锐的对手,那么,他们将直接占领北兴大营,从而对北兴予以一个相当大的打击!
然而,变故陡生!就在容璟亲率精锐潜入北兴大营时,不曾料想,那里竟无一名驻守士兵。整个大营空无一人。
容璟第一时间意识到这可能是敌军的‘阴谋’,急着想撤退时,却已然不及!
忽然从外面射进了许多沾着火油的箭矢。与此同时,空空的营房则放置了火药。火药遇火即燃,爆破声连绵起伏,容璟带去的很多人都因此受伤,包括容璟自己 ......
回到营中的容璟,第一时间将几位主要将领叫进帅帐之中,想来是为了忏悔自己的过错。
虽他是帅,终归是经验不足,才会中了北兴人的算计,以至迎来了这场惨败,失去先机。他难辞其咎。
几名将军纷纷露出不满,觉得容璟没有事先查清楚就贸然行事,有失主帅风范。
在一片的倒伐声中,唯有蔡珅将军对容璟表示了理解。“凡两军交战,必然有胜有败,这本也没什么。只要我们汲取这一次的教训,化失败为动力,这一次的‘失败’未必是件坏事。”
听了他的话,郑楚仁微微点了下头,并对他投去感激的一瞥。
他不担心这次战败。正如蔡将军所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战败没什么大不了。可他却不能不担心容璟会因此而失了众将信任。一旦军心离散,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种时候,恰恰需要像蔡将军这样的人站出来,对容璟表示支持。蔡珅在军中深有资历,有他支持,其他几位将军只能跟从。
正在容璟和几位将领商讨下一步的策略之时,有人打帘走入帐中。
一看是军医徐霍,陈少煊立即站出来表达不满。
“正在会议中,你来干什么?还不快出去!”
徐霍愣了愣,不解地挑眉看向坐在正前的容璟,“不是元帅吩咐我过来的吗?”
换成容璟不解困惑了。他几时 ......
“请元帅恕我擅作主张之罪。是我把徐军医请过来的。”
白念瑶走入帐中,单膝跪地,名为请罪,脸上却分毫看不出有‘认罪’的迹象。
“区区一个帐前小卒,谁准你自作主张的?滚出去!”
白念瑶淡淡转眸,落向口出妄言的陈少煊的目光溢出一丝不屑与讥诮:“陈少将军恕罪,小的蠢笨,自打生下来光学会了走和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滚’出去。不如陈少将军示范一下,小的准保一学就会!”她刻意加重了‘滚’字,挑衅意味十足。
“你——”
陈少煊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正待发难,白念瑶不疾不徐的话音却再度响起:“陈少将军生气,无非是因为军医扰了你们论议军机大事。不过在我看来,给元帅治伤也绝非小事。若是元帅有个两短三长,谁统领你们对战敌军?群龙无首,又何谈取胜?”
郑楚仁端起茶碗,巧妙遮住嘴角浮出的一丝莞尔笑意。
眼见着陈少煊一时气急,站起来,作势要踢踹仍旧跪在地上的小卒,蔡珅忙不迭开口:“这位小兄弟的话对极了。商讨战事固然重要,但元帅的身体也一样不可马虎。我等暂且告退,元帅不妨先疗伤,会意留待晚些时候再开也不迟。”
容璟点了点头,几位将军便鱼贯地走出了帐子。
陈少煊在经过白念瑶身边时,本想故意撞她一下。不成想,白念瑶偏偏在这时候站了起来,还有意无意地侧了侧身。他这一撞成空,却反倒被故作身体失去平衡的白念瑶狠狠踩了一脚。
“哎呦,真是对不住!”
“你......给我等着!”
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一句,陈少煊即扬长而去。
军医为容璟处理伤口时,白念瑶一直站在他身后,小脸寒如冰雪。而容璟的视线则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她在生气?为何?
“军医,我来吧!”
到了要包扎的时候,白念瑶主动揽下了任务。
“也好,我去给元帅煎药。虽伤得不严重,到底失血伤身 ......”
说罢,徐霍退出帅帐。不知何时,郑楚仁也已悄然离开。故而此时的帐子里,就只剩下容璟和白念瑶两个人。
她蹲在容璟身前,将布条缠过他受伤的左臂,本该小心翼翼的动作,她却像是故意似的,不时加重手上力道。
她低着头,长而细密的羽睫在眼圈周围打下一小片暗影,遮盖住了眼底的真实情绪。忽然,一只手如铁钳般抓住了她的皓腕,随之传来他淡淡的询问声:“你在生气?”
白念瑶却只是冷哼他一声,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不料这一甩,牵动他左臂上的伤口,男人喉间紧接着发出‘嘶’的一声。
白念瑶心弦一紧,强忍住关切询问的冲动,违拗本意地冷冷甩出一句:“活该!”
闻言,容璟不禁好气又好笑,一双乌沉若羽的子瞳定定凝视着她的脸,声音低柔:“总得让我知道你在气什么吧?”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他的眼神,他的语气,竟带着一丝浑然不知的‘宠溺’。